林兰村传——雷芳英(一)

正值晌午,林兰村的人们还在田地里劳作,天气闷得跟个蒸笼似的,老爷们光着膀子举着稿子,朝着干瘪的地面狠狠地砸去,一个个坑就出现在地上,老娘们腰间别着围裙,上面缝上两个抹布当做口袋,左边是玉米种子,右边是大豆种子。她们跟在老爷们身后,挖出一个坑就左手掏出几粒玉米种,右手掏出几粒大豆种,扔了进去。待到土地都给撒上了种子之后,老娘们就端起一小盆肥料,往每个坑里撒去,而老爷们则换上锄头,将土坑一个接一个掩埋。

老爷们累了,就坐在石墩上歇会儿,点一支烟,看着远处的耕牛。他心里想着,以前种地还得拉着耕牛把土全给翻一遍,现在种子好了,倒是用不着,如果实在需要就去借个耕地的机器,那比牛听话,还犁得快呢,这么想着,老爷们就叹了声气,“这老牛养了七八年了,也该是时候卖了。”

就在这时,天气忽然变了,远处一团黑压压的云朝着这边飞来,老娘们就大声呵斥,“老天爷变脸了,死家伙,还不快点,就差几个坑了。”

老爷子掐掉刚抽了一半的烟,破口抱怨了句:“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是地都种好了下。”随后站起身来,潦草的给坑埋上。

“回家咯!”老爷子招呼着远处的耕牛,耕牛似乎听得懂缓缓抬头看过来,这时候天边的乌云已经赶走了灼热的阳光,闷热的蒸笼好像扔进了冰窟路似的,阵阵冷风不住的袭来。

雷芳英把剩下的种子装上背篼,收拾好农具一并抗在肩上,笔直着朝着大马路走去。而老爷子张向强则朝着耕牛跑去,一把扯住鼻子上的绳索,就拽着往家里走。

雷芳英这边走在大马路上,和着同样是来种地的邻里四乡唠来唠去,一会儿论到这家的姑娘要嫁人,一会儿谈到这边的小伙子赚了不少钱,独独是彼此之间缄口莫问。

路上见到雷芳英见到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大一小,还有一个更小的男孩,三人衣服破破烂烂,满脸淤泥,指不定今天又着谁给欺负了。

她好心想上前,就给旁人拦住了,说:“这三娃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的不学偏要学人偷东西。”

回家的路上,雷芳英一直想着这事,久久不能释怀。按着辈分算来,三个孩子还是自个的幺孙儿。

就在雷芳英半只脚踏进门的时候,那天边的乌云终于一声巨响,一道犀利的闪电劈开了半山腰的树干,大雨顷刻之间,吞噬了整个村寨。“老爷子还在外头呢,咱还不见人回来呢。”雷芳英心想,就拿起雨伞和一件小巧雨衣,朝着屋里头侧卧说:“四妹,快给你爷爷送把雨伞去,他还在外头呢。”

“诶,来了。”四妹闻声,先应许了一句,便走了出来,之间她一身校服,圆润的小脸上润红润红的。

四妹拿起奶奶递过来的雨衣,着在身上,有些胖胖的身子硬是没把雨衣给撑破了,接着拿起雨伞就往外小跑着出去。

“你可小心点儿,雨天路滑,沿着大路走去便是。”雷芳英在屋里头望着四妹的背影大声说。

“诶,知道了,奶奶。”四妹答了一句,很快就消失在雨里。

大雨随之而来的还有暗压压的云层,虽才五点过钟,却像是漆黑的傍晚,四妹一路小跑,却不见爷爷半点儿踪影,可却看见了那三娃躲在谁家屋檐下,瑟瑟发抖。她没空多待会儿,心里想着爷爷此刻还在雨点里呢,就打了声招呼,赶忙着跑了。

过了会儿,终于在马路旁看见了爷爷,他那老牛半条腿陷入了泥潭。没雨的时候呢,路两边的沙土松软干燥,直直跳下去就跟踩着棉花似的,然而这场雨来得突然又剧烈,雷声轰鸣,片刻间就让大马路两旁的棉花混作泥泞。

“走,走上去,抬起脚撒。”老爷子搁后边,用稻草编制的绳索抽打着老牛背后,可老牛脚硬是抬不起来,雨却是愈下愈大。

“爷爷,爷爷,先不管牛儿了,上来避避雨。”四妹焦急的喊道。

“那咋行呢,娃儿你先躲一边去,就快好了。”老爷子顾不上倾盆的雨,找了根废弃的木棍,就往地里刨,好大一会儿功夫,总之牛蹄子给露了出来,老牛使劲蹬了两下,终于摆脱了淤泥,然后两前脚一抬,后腿再一蹬,总算是来到了大路上。

“爷爷,爷爷,雨伞。”四妹见到老牛总算是从淤泥里挣脱了出来,赶紧给还在马路下的爷爷递过去雨伞。爷爷甚是欣慰,嘴上直说,“四妹,懂事了呢。”

待到爷孙两人回到了家,老爷子衣服全给湿了个透彻,四妹也还好,但裤腿和鞋还是免不了。雷芳英看着爷俩这般邋遢模样,笑着说:“赶快进屋去暖暖,哈哈。”随后走了出来一把抢过老爷子拴着牛鼻子的绳索,将牛牵到牛棚里,往里添了些草料。

等爷俩围着火堆取暖的时候,雷芳英端着热腾腾的菜肴摆在桌上,吆喝着道:“吃饭了,可别光顾着暖身子,肚子也要填报咯。”

四妹自放学到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多钟头,此刻肚里早已空荡荡的,赶忙跑上桌,没顾得着礼节就先动起筷子来,雷芳英早就见惯不怪,笑着说:“慢点儿吃,被噎着了。”

期间,雷芳英再一次提起那三娃,老爷子硬是耐着好脾气,臭骂了他们三爹娘,“这两小东西,生了不养就是狗日的。”

“咱还是去接过来住!”雷芳英放下碗筷想了想,语言之中甚是坚定。

老爷子显得有些犹豫,本来好不容易养大了两个儿子,都外出务工了,想着能闲下来了。可儿子把婚事一结,倒欠下了十几万的债,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桌子上的菜连一个肉都没有,再接三个娃儿来养,日子还不得别过了。

“还是再看看吧。”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儿。

“听说前不久小米去偷了人家的菜,给抓着了之后扇了两巴掌,那印子我回来的瞧见了还挂在脸上红彤彤的。”雷芳英端起饭碗,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会被打呢,咱村谁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爷子不解的问。

门外的大雨比方才稍小了些,四妹突然开了口,“她去偷学校旁的白萝卜,是小宝哭着说饿。”

“怎么小宝没混进去吗?”老爷子站起身来,重新给自己添了一勺饭,“这儿还有点儿,待会儿你给他们三送过去,再装上一碗酸菜。”

四妹听到是叮嘱自己,嘴上答道;“好。小宝被门口的婶婶发现了,就进不去了。”

雷芳英听到这心里疼得紧,怎么说也是三个孩子,又不是阿猫阿狗扔在外面吃什么都能长大。这人啊,吃不好毛病就多,现在小米看着已经是面容黝黑,指不定...她没敢往下想,只是重申了一次,“还是接过来吧,她家就在咱家上面,吃喝一起,平时就让他们上去睡。你没见着,上回我到她家里看了眼,锅里煮着米饭都糊成啥样了,上面还都长了霉。”

老爷子朝着上面的墙看着,久久的沉默后终于说道,“你说她家在我们上面,怎么看着还比我们家潮湿呢。”随后夹起一筷子酸菜,全给嚼在了嘴里。

四妹年纪小,又是领过来养孩子,一说起这三姐弟,她也觉得心里难受十分,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原先自己是老爷子大姑娘的孩子,后来这女婿家,觉得女孩子养出来没用的,就寻思着将她卖到浙江去,可外婆雷芳英听后就跑过去大骂了一顿,随后不顾所有人反对就抱起孩子回了家,自此和大姑娘家断绝了来往。

“还是叫他们过来吧,爷爷,我和小沙是同学呢,也好有个照应。”四妹含着泪说。

“好,只要四妹不觉得有啥,日子再苦点儿还能饿死人不成。”老爷子就大声的说。

雷芳英听到老伴儿同意的口气,心里的那股子气儿顿时散了,脸上笑开了花,“四妹,待会儿你给她们送饭就问问看,如果愿意,以后她们三就是咱家的一份子了。”

四妹嘴上裂开了花,连连笑着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仿佛这一个“好”字就是一个人儿。

吃过了晚饭,雨已经停了,只有矮矮屋檐,是不是滴落几粒雨,四妹端起撑好的饭菜,就往上头赶去,路上碰到邻居发问,“四妹,又给送饭去了啊!”

四妹脸上的笑容止不住,白白胖胖的小圆脸恁是开出了朵花儿,“是的是的,我奶说了,以后她们就跟我住一块儿。”

她来到三孩子的家门口,敲了敲没有门把锁的大门,大声问,“小米姐,在吗?我奶让我给你们送饭来了。”

片刻之后,门里面一声躁动,小米打开了门,她一身衣服许久没有更换,上面布满了灰啊泥啊,小脸黝黑,却透着红光。她看着眼前的四妹,重重地说,“我们不饿,中午在学校都吃饱了。”

四妹像是习惯了似的,兀自推开瘦弱的小米,走进屋内,将饭菜放在脏乱的桌子上,招呼着说:“小宝,沙沙来吃饭了。”

侧卧的小宝听到饭来了,顾不得姐姐的警告,就推开门跑了出来,马上就要端起饭碗。寻常小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她们俩吃,但这会不知怎地,她冲上来,一巴掌打在小宝胳膊,呵斥道:“吃,一天天,就知道吃!”

四妹也被这场面给吓了一跳,楞在了原地,话也说不出来。沙沙则躲在侧屋里,坐在床边,拿着作业本在一会儿写,一会儿画,听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姐姐,我饿...”小宝被打了一巴掌,眼泪止不住的哭了出来,嘴上说着。

“你饿,你饿。中午饭我全都给你了,我还没说饿,你就饿了!”小米此刻也眼含泪水。

自打那天之后,门口的大婶就认出了小宝,得知她不是小学生,还在隔壁不远的幼儿园,就时常蹲守着他,生怕他进去抢了别人的免费午餐。小米不忍弟弟挨饿,就端着自己的饭菜出来,等小宝吃了一半,她再将那一半吃掉。可有时小宝吃完了,自己就没得吃。这时放学后,她就不等沙沙和小宝,在回家的路上孤零零的一个人,趁着没人注意跑到人家田里偷些萝卜,边啃边小跑着回家,生怕遇到别人似的。

其实她也知道,偷林兰村田里的东西没人管,大伙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的时不时还送来一些菜,但她心里就是抵触,说不清是为何,总之她宁愿给人抓住打了一顿,也很少偷林兰村的田地,除非是弟弟妹妹饿了。

晚上萝卜填不饱肚子,她就想着爸爸还好、妈妈还在的时候,有吃的有喝的,每天还能有一块钱的零钱,去买些零食。可不知怎么的,妈妈突然就改嫁了,爸爸一出去就没再回来过,听大伯说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喝酒,白天挣得那点钱,晚上就拿来喝,有时睡在天桥底下,有时醉倒在路边。

今天她的笔没了墨水,课堂上的测验就没做完,老师让她逗留了一个小时,导致他们三回来的时候,大雨倾盆,淋湿了不少,换洗的衣物都没有,明天只能换床边的一身臭烘烘的衣物,到学校里给人嘲讽一番。所以现在她心里烦躁异常,再加上中午没有吃些什么,不知觉就了脾气。

这时门缝“咯吱”一声,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只见雷芳英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觉得让四妹一个人去劝说,恐怕没有什么作用。原先她家大伯接过去住过几天,但后来大伯家也难以为继,就给撵了回来,因此也就跟着过来了。

雷芳英走进来看见这三个孩子大眼瞪着小眼,小米气鼓鼓的,四妹则楞在原地,小宝杵在桌子旁,眼泪直直往下流。

她好似有所预料,或者在门外就听见了。一声不吭地走过来就抱住小米:“没事了,以后就跟幺太太住,别人不要你,我要。”小米则默不吭声,就靠在幺太太怀里,她只有12岁啊;侧卧里的沙沙不知何时趴在桌子上轻轻啜泣,她仅仅只有10岁啊,小宝见到幺太太来了,好似找到了靠山,大声的哭泣着,而他只有8岁。

过了半晌,雷芳英说:“咱先把饭给吃了,要不要跟我住,你们三决定。”说罢,就招呼着小宝端起碗筷,朝着里间喊去,“沙沙,出来吃饭了。”

沙沙止住眼泪,抹干净后,推开的里间的门,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端起碗筷,她此刻也饿了。

“小米乖,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多帮幺太太做点活路,行不?”雷芳英和蔼地摸了摸小米的脑袋,许久没有清洗过的头发此刻竟柔顺万分。

小米点了点头,随后也端起碗筷吃了起来,雷芳英就趁这空闲看看屋子。

屋子是一层砖石堆砌的平房,里里外外都没有粉刷过,让屋子里显得暗淡无光。推开门,左侧就摆放着一个棺材,这是给他爷爷所留,但自父亲不再回来后,爷爷就上去和大伯居住,棺材就留在了这屋子里;往前摆放的家具甚少,一张桌子两张长椅子堆一块,旁边的壁橱已经发霉,摇摇欲坠;往前面一点儿挨着墙边放着一个像样的橱柜,里面杂七杂八的摆放着一堆落满了灰层的碗筷,青紫色的霉菌毫不吝啬齐刷刷生长在上面;在橱柜旁边则是一袋大米,这是一个多月前大伯家送来的米,可小米不会煮,煮过一次弄成了一锅稀饭,三人吃了几天都还没吃完就发臭了,自此家里的锅碗瓢盆也就几乎用不上。往里走是大厅,里面杂乱地堆放着没有用处的农具或者竹篓,把占据了整个屋子一半面积的空间挤得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就连大门都给一辆老旧摩托车给堵得严严实实的;在大厅另一侧还有一个房间,是缕空的,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进去,下面是原先用来养猪留下的,从房子下面,雷芳英家背后进去;大厅前面是一个狭隘的走廊,连接着进门的房间和三人睡觉的里间,这里没有围栏,三人时常打打闹闹,小宝就曾跌落过一次,打那以后他就长了记性。

走进三人的卧室,一推开门就要注意,脚下是缕空的,仅用几块木板给盖住,木板时年已久,不知能撑多久;屋子里面放着两张床,一张在门右边横放,一张在里面纵放,是大床,床上面衣服、被褥尽都是乱糟糟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人睡觉的地儿;两床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上面摆满了书本还有一只破烂的袜子;在里面大床旁边还有一个破烂的衣柜,一扇柜门摇摇欲坠,上面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地面上则是杂七杂八的鞋子、袜子、旧衣物和一些过期了的书本以及用完的笔芯;

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曾经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连烂尾楼都比这敞亮许多。

三人吃完了饭后,简单的商量了下,幺太太她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住不下那么多人,再者本就邋遢的三人要是住进去,给她弄得脏乱不堪那更不合适了。所以小米作为大姐就擅自决定,吃喝都可以在幺太太家里,但晚上就回到家里睡。雷芳英听后觉得有点道理,过后给他们送一床棉被来,把该洗的换下去洗了,屋子里再收拾收拾,那缕空的木板换上一块新的牢牢钉死,如此一来,也还不错。

就在临走之际,四妹突然说:“奶奶,我要和他们睡一块。”四妹和沙沙是同班同学,平日里在学校经常一块玩耍。只是回家的时候,她们要等幼儿园里的小宝,所以就没有一起回家。奶奶一开口,这会儿就三人已经是自家人,就毫不客气的要住一块,而沙沙也是心有期待。见孩子们敞开了心扉,雷芳英叮嘱了几句,也就同意了,四妹和沙沙睡大床,小宝和小米睡小床,看着四人的体型也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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