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画端
（1）
盛夏不再，秋意渐凉，白日也短了，夜长了。
已是深夜，明珠辗转反侧，因了脖子僵硬酸痛，这日又失眠了。
那便不睡了，明珠起身披了件外衣，拿着面盆去屋后的井里打水洗脸。明珠坐在盆前理了理鬓发，以水为镜，仔细端详自己。已是年过半百，生了白发一丛一丛越拔越多，很早便不拔了。她微微笑，凑近了些，抬手去摸眼角的细纹。仍记得年轻时候，整张脸就像豆腐一样紧致细嫩，身体也是极好的，沾了枕头便能睡。
明珠擦干脸，想着睡不着，就拿些脏衣服洗了。她拿好盆子准备回屋，却被吓了一跳。
洗把脸的功夫，屋里竟多出一个人。他躺在地上，应该是一推开门便倒了下来，且一动不动。明珠把面盆挡在身前，极小心地靠近。家中再没有别人了，若是遇见的是个恶人，恐怕她也是性命难保。
她在门前停下了，怯怯的把头伸过去张望。
那人腿上腰上都有刀伤，衣服几乎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虽然躺在地上，却还是有意识地，呼呼喘着粗气，听见声响，费力地睁开眼睛，说：“夫人，救……救命。”
明珠心善，也不再多想，急忙上前把他搀扶上床。
这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容貌普通得让人过目就忘，实在没有什么特点，硬要说的话，应该就是比女人还要白净的皮肤了吧。现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染了鲜红的血，伤势很重，明珠打了水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包扎止血。
“小兄弟，我帮你先止血，待天亮了我就去给你叫大夫。”明珠轻轻地擦拭着他的脸，擦净了以后又十分细致地为他擦了一遍。
“不用叫大夫……我自己会好的……”他躺在明珠的床上，有一些血还是染上了明珠的床。血止住了，他撇过头去不看明珠，但是能听出他很抱歉：“夫人，弄脏了你的床。”
“无碍，洗洗就好了。”是个好小伙儿，明珠舒了一口气。看他的样子年纪大概也没多大，若是自己的肚子争气，该也有一个儿子，和他应该年岁差不多。想到这里，明珠望向他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不再有所戒备，“你歇息，我去给你煮粥。”
“谢谢夫人……我叫孟极。”他脸色苍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明珠为他放下床帘，偶地瞥见一旁孟极刚刚脱下的染血的外袍。这么多血用水浸一夜洗洗该还能穿，腰上破了一个好长的口子，如是加块颜色相近的布补上，应也是看不大出来的。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蹑手蹑脚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2）
待孟极醒转，已是中午。他掀开床帘，打量着这间屋子。这是间不大的屋子，窗明几净。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牌位，位前还有两个新摘的桃子。
孟极肚子有些饿了，他下了床，腰上的伤口被包的严严实实，但还是有些疼，他轻轻按着腰，推开了门。日头大，外头晒着几件妇人的衣服，他又走几步，看见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洗干净了，也被晾晒着。
明珠正巧从屋后打了一桶水来，想着若是孟极不想要大夫帮他医治，那自己就多给他煮些补气的药粥，让他好得快些。
“呀，你醒了。”明珠对孟极笑了笑，见他斜靠在门边，手还按着腰上的伤口，赶忙过去搀扶，“你怎么就下床了呢，我去给你弄点热乎的粥来。”
“谢谢夫人。”孟极也不拒绝，坐回了床上。
明珠给他端来一碗清粥，寡淡但是爽口，孟极很快就喝完了两碗。
孟极其实不是人，是个妖兽。昨日之前，他在石者山上一直都过得好好的，与同族共居。以往他一向很擅长隐藏踪迹，这日竟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猎户发现，还莫名其妙的被追下了山，寻不到族人，马不停蹄跑了半日，离了石者山到边春山山脚下，这才好不容易才躲过一劫。
他原本以为，人都是恶的。
“夫人，这个给你。”孟极把手伸到明珠面前，他的手心静静躺着一块碧绿通透的玉石，看上去很值钱，里面没有什么杂质。
“给我？”明珠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不推辞，接过玉放在手里细细地看。真好看，就是没有什么花样，若是打成玉镯子或是簪子，肯定很好看。她拿出一块碎花手帕，小心翼翼地把玉石包起来，道，“我很喜欢。”
孟极看着眼前的妇人，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年岁不小，却依旧很有魅力。举止大方，勤劳温婉，虽然穿着很朴素，但还是能从脸上看出，她年轻时候最耀眼的影子。
孟极想着，自己的命也是她救的，若是她喜欢，等他好了，他每日都可以回石者山为她拾玉，以此报答。
“你伤好之前便在这住下把，我夫君早亡，房子也空旷，你就当自己家。”明珠又给他舀了半碗清粥。孟极这才想起，那桌上的灵位原来是她的亡夫。
明珠见他看向灵位，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避讳。
“是个好人，掀开盖头那天见他第一眼，觉得这是个老实人。之后对我也好，就是自己命不好，去得早，非要在涨水的时候捕鱼，就这么被冲走了。”明珠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想着他是对我好，我怎么也要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报答他吧，可他就没了。”
孟极把半碗粥捧在手里没有喝，认真地望着她，静静听着。
“你瞧我，就顾自己说了，你们小年轻怕是不愿听吧。”明珠笑笑，垂了眼，心里有些难受。很久以前，她应该是没有这么唠叨的，也没那么喜欢回想过去，现在好容易遇见一个人，光顾着说自己的事了，怕是讨人嫌了。
她敛了笑，把耳前的碎发挽到耳后，不再说话。她想着，就这么静静等孟极吃完，她好收了碗筷去井旁洗。
孟极忽然笑了。
他认真看着明珠：“不啊夫人，孟极愿意听的。”
（3）
孟极在伤好全之前，便在这里住下了。
因为离城镇中心比较远了，所以来往的人也不多。明珠一个妇人生活拮据，以洗衣为生，旁的有钱人家里常常把脏了的衣服送来给她洗，付的报酬也不少，足够她一人生活。所以多数时候，明珠总是在洗衣服，整个院子里衣服晒得满满的。
孟极经常躲在暗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有时候他会在房顶，有时候躲在房间角落，有时候躲在树上。起先明珠总找不见他，但只要她一叫，他就会出现。渐渐地她也习惯了，知道这个害羞的小伙子喜欢躲起来，但是总是在关注着她的。
明珠洗衣服，他便隔着飘飘衣袂看她。
她总是醒得很早，经常天一蒙亮就一个人去隔壁山脚摘桃子，每次只摘两个野桃，放在灵位前，自己一口也不吃。
这日孟极跟在明珠后头，竟被明珠发现了，她嘿嘿笑着说：“我发现你啦，别躲了。”
孟极这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从暗处走出来。应该是许久没有回山了，过惯了凡人家的生活，连隐匿踪迹的老本行都快忘光了。
“来，今天我们爬高一些，高处的果子更甜。”明珠今天来了兴致，原先没走几步就会气喘吁吁，今天有了孟极陪伴，竟生了想上山看看的念头。也是好久没有上山了，从前贪玩，还是上山摘过野果，看过日出的。
“这里到了春天可美了，桃花开得很大。”明珠兴致勃勃说着，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在这山林间无畏地蹦蹦跳跳。
没走多久，明珠便累了，脖子酸胀的很，脚腕也有些撑不住了。本来想着上面还有一处能见到大桃树的，怕是再爬不上去了。
“今天先下山去吧，这边春山在这也跑不了，我们下次再来。”明珠尴尬地笑着，回了身就要走，却被孟极拦了下来。
孟极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分说一把把她背在了背上，继续往山上走去。
“我重。”明珠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山路不好走，何况就算走到了大桃树那里，下山又要是好长一段路程。
“不重。”孟极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明珠不自觉地笑起来，像个小姑娘似得低头，这一低头竟发现孟极的身上并不是白皙，而是隐约笼罩着一层白细的绒毛，像极了动物的毛皮，不知为什么此刻发着幽幽的光，看不真切。
明珠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她想着，高一些，还能挖到些野菜。
（4）
孟极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但是他没有走的意思，明珠也没有让他离开，两人就这么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明珠在床上休息，孟极待在房顶。孟极刚提出来要在房顶上休息的时候明珠也很讶异，但她还是做了个软乎的枕头，让他带上去枕着睡。
每日早晨明珠醒来，灵位前的桃子就已经放好了，这样她每日又能多休息一会儿。
明珠洗衣服的时候，孟极便帮她支好支架，两个人彼此帮衬着，一件一件晒好。到了吃饭的时间，孟极会帮着收碗，收好以后又不知道躲在哪里，静静地看明珠洗。
他们在一起话不多，好像彼此一个眼神就已经是在交流了。
近来，明珠的脖子越来越疼，经常疼的晚上睡不着。孟极隔着房顶听着她不舒服的叹息声，心里也不是滋味，想着自己应该帮着做些事，便偷偷跑到镇上去，在暗处学着那些大夫的手势，如何捏肩，如何熟络经脉。
从那以后，孟极每天上屋顶睡前，都会先帮明珠捏捏肩。明珠起先是拒绝的，后来被捏了一次以后，真的舒服很多，便也习惯了。
这日，明珠也想着帮孟极捏一捏，她给他斟了一碗茶，让他一边喝一边给他捏。孟极手里握着茶杯，全身因为紧张而僵硬的不敢动。明珠也笑，两只手轻轻地捶。
“夫人的手好看。”
孟极说着，闷头一口把杯里的水全喝了。
明珠却停住了。她像被针扎了一般迅速的收回手，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孟极回过头来，见她没有动，很自然地碰了碰她的手，发觉冷的出奇，便握住想要给她焐热了去。
这双手虽然不再年轻了，摸上去也有些粗糙，一看便知道是干活的人的手。却因为常年泡在水里，白的通透，细细小小地好像一捏就会碎。
就是这双看上去柔弱无骨的小手，竟用力从孟极手中抽出来，狠狠地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孟极愣住了，明珠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可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么静静地泣泪。
“你明日便离开吧。”明珠双手颤抖着，将头上一柄绿色的玉簪取下来，“这个还给你，你也拿走。”
“为什么？”孟极握紧拳头，想要看着她，可明珠却躲开他的眼睛。
“你伤好了……不必和我这个老女人天天呆在一起。”她回绝得毫不留情。
“我从未嫌弃你的年纪。”孟极忽然往前迈一步，想要伸手去拉明珠，明珠却后退一步，将玉簪放进他手里。
明珠依旧低着头：“你是个孩子。”
“我不是人，明珠，我不是人。我能活千岁，能活万岁，你知道吗？我比你大，我比你的夫君还大，我比边春山还要老，你知道吗？”孟极上前一把抱住明珠，几乎要把她的肩捏碎。
可明珠任他抱在怀里，面色冷淡，也不再哭泣。
——“孟极，我早就知道，所以我请求你，人妖殊途，放过我这个凡人。”
明珠语毕，目光也不再避讳，望向孟极，几乎要把他看穿。孟极握紧玉簪，踉踉跄跄地推开了门，随着门“砰”地一声，消失在了明珠的视线里。
明珠应声倒地，泣不成声。
“我知道啊，你是妖，我一直都知道啊⋯⋯可是我怎么忍心，在没有我之后的你的千年万年里，你又要怎么办……孟极，我怎么忍心……”
明珠两手扶在心口，哭了一夜。
她不知道的是，孟极没有走。他在明珠看不见他的暗处，也这么听了一夜，守了一夜。
一如往日。
（尾声）
十七年后，明珠岁终辞世。
明珠生前温婉善良，是个好人，最后来送她一程的人有很多。虽然她已经没有亲人了，但是还是有很多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抹着眼泪，带着花带着桃子自发地来送她下墓。
“那是什么！”
闻得有人惊叫，人们看见草丛里扑出一只通体白色的猎豹，额头生了很好看的花纹。人们吓得四散，没人再看顾明珠的尸身。
一个胆子大的姑娘回头看，竟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看见猎豹，她只见到一个白衣翩翩相貌普通的男子，面容悲戚却笑着。他抱起明珠，并将一只玉簪小心翼翼地插进明珠束好的发里。
——
在没有你之后的千年万年里，我将永远相思。
（完）
《山海经·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 。
闲话：最近脖子不舒服，转脖子的时候还能听到关节声，不知道是枕头太高了还是在电脑前写东西坐太久了，痛的我……写了这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