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失望,他最终没说喜欢我,也没一点要带我走的意思。

《黄金面具》
作者:贺苏子

暮春三月,神医谷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有一人至北方来,给我带来一个物件——黄金面具。这是三年前我送给别人的礼物。


01


三年前,刚满十八的我通过了神医谷的考核,成为了谷中最年轻的大夫。


但时值战乱,诸侯纷争,谷中有资历的大夫们皆在各方势力的威逼利诱下,被拉去当了军医。


上至谷主长老,下自师伯师叔,无一幸免。


因此,谷中就剩下我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大夫和几名学童,还有管事的谷主夫人——也就是我师娘。


那天,一中年男子来谷中求医,找到了我:“小大夫,我儿子烧伤严重,素闻神医谷妙手仁心,请您救救我儿子!”


我看了一下他儿子的伤势,没有同意。他失望地离开了。


几天后,我听到师兄们在谈论一个病人,得知那个中年男子带着他儿子每天都来谷中求医,但是谁都不想收、也不敢收。


我找到师娘:“师娘,那个烧伤的病人我想接。”


师娘了解情况后一脸愤怒:“结夏你疯了吧,这种病人你也敢收,你显什么能?你师父临走前如何说的?”


我跪下请求师娘:“师娘,我们接下,那个病人还有三成活下的希望,若是不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师父临走告诫过我们,若是没有五成把握,不可接诊。师娘也时常提醒我们不要逞能。


我明白,他们是为了我们好,怕我们担责任,卷入纷争。


师娘最终拗不过我,默许了。


病人是一位十九岁的少年,全身被厚厚的纱布裹着,有脓血渗出,很臭......


我让小师弟安排了一个空的房间给他单独住,又把病人的父亲叫到饭堂给他打了碗汤饭,还没等我问,他就先开口了:“小大夫,感谢您能收治我儿子。”


说着这位父亲就红了眼眶:“我儿是豫州刺史的前锋,这次出事是一个月前敌人夜袭,放火烧粮草,我儿冲进火中救人救粮,严重烧伤。军中医药匮乏,医官说我儿这种情况恐只有来神医谷才有救。”


“知道我儿病情,我没抱太大的希望,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怪您。”


说着说着,他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到了汤碗里:“我真不想看到我儿就这么等死,他还这么年轻,他要是疼,您就多用点药,别让他那么痛苦地走......”


我记得,我那时也哭了......


02


第一次换药,我竟然用了三个时辰。


头面部、四肢、躯干,病人的烧伤部分占到了七成,其中严重烧伤占三成,创面大量渗脓,伤口处皮肤坏死脱落。


我皱着眉头戴着三层艾熏面巾慢慢地给他清洗、上药。


两天后,我对自己的决定开始后悔了。


病人不配合医治,而且致命的事情发生了,他开始发热,全身滚烫,我叫来了师娘和我的师兄们。


狭小房间里聚集了神医谷所有的所剩无几的大夫,打开纱布大量的黄色脓液涌出,坏死的皮肤发出恶臭。


清创两个时辰,师兄们默默地离开,最后只剩下我和师娘......


烧伤后的发热是致命的,师父曾提到一种药水对烧伤后的创面有好处,但极难提炼。


那天下午我找出配方,花了五两银子请师弟帮忙收集药材,亲自提炼。那时师娘每月才发我一两银子。


之后的三天,我一直守在病人生病,换药时我拿出练好的药水那一刻,师娘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从那之后,她开始经常出入这个房间,询问、鼓励、陪伴......


第五天开始,病人的烧退了,他开始能吃东西了,也开始能说话了。


他是个俏皮性子,也颇为乐观,平日叫我“小姐姐”,只是在疼痛难挨的时候会叫我全名,一声声“结夏”喊得我压力颇大。


不管他叫我什么,我都连名带姓叫他“宋云逵”。


宋云逵来谷中的第十天,我意识到两个问题:住宿和伙食。


我向师娘又要了一个空房间给他用,一天一个,每天都用艾草熏过之前住过的屋子。


宋云逵来谷中的时节是夏季,每次到他的病房都是一阵阵恶臭,而且大量苍蝇飞来飞去。我每天又多了个事——打苍蝇。


宋云逵每次看着我拿着苍蝇拍追苍蝇就笑我,跟个小孩似的。


他动不了,只能对我打苍蝇这个事进行口头指挥,什么兵法列阵说了一大堆,我也不明白。但我猜他大概是真的很想回去保护他的家乡吧!


自从战祸起,神医谷便开源节流,每日吃的都是些馒头、面条和素菜。


我们吃这些倒习惯了,可是宋云逵身体虚弱,需要进补。


于是每当有师弟师妹出谷采买,我就托他们带些鸡鸭鱼肉回来,还偷过师兄们的零嘴给他吃......


虽然我煮的东西和我熬的药一样难喝,但宋云逵每次都皱着脸吃光了,然后再皱着张脸大夸我的厨艺。


03


宋云逵来谷中的第二十天,病情稳定,创面渗脓逐渐减少,房间的恶臭也一点点散去,苍蝇也似乎被我打绝了。


宋云逵的父亲寄来信件和银两,我拿给他,他看完信后一天都没有说话。


当晚我根本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宋云逵,想着那封信上写了什么让他如此沉默,我怀疑我自己有病,操心病。


宋云逵来谷中的第二十一天,我跟师娘请假,上午在自己房间休息,顺便整理心绪,下午再回到宋云逵的小房间。


可是,我在房间里找不到他,我慌了,以为出什么事了。最后师妹告诉我,他在药室。


推开药室的门,我看到两个师兄在给他换药。


“师妹,你怎么来了?我看你太累了,多休息一会啊。”


师兄边换药边说:“真以为你不在我们就不管吗?别说,这二十多天的换药还真有效果,下次再换药的时候你要注意......”


宋云逵来谷中的一个月,他自己可以扶着墙慢慢地走了。


他以前应该是个俊朗骄傲的少年,因为即使他现在面容损毁,步履缓慢,也依然挺拔傲然。直到......他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宋云逵趁我不在,问我师妹要来了一面镜子,等我闻声赶到时,镜子已经被摔得稀碎,我师妹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久病之人大多情绪不好,宋云逵平日和我们言谈欢笑,只不过是把烦躁愁闷隐藏的很好罢了。


他见我过来,把脸别过去,用后脑勺对着我,叫我出去,他说他不想见到我。


我拉着师妹走了,关上门,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然后嘱咐一个师弟在外面守着以防万一。


之后的五天我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换药的事都是请我师兄们帮忙。


五天后我从城里采买回来,我问师兄宋云逵怎么样了?


师兄责备我不应该把人随意丢给他们,这样对病人心绪非常不好。


我有些委屈,跟师兄诉苦:“是他不想见我的,他在怪我,他一定是怪我没有把他治好。”


师兄听后,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跟我说:“他哪是怪你,我看他是喜欢你,不然他为什么照了镜子后只是不想见你?”


我听后又惊又喜,被人喜欢,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不然我怎么会在听说宋云逵可能喜欢我时这么高兴?


当夜我轻轻敲了敲宋云逵的房间:“是我,我可以进来吗?”他没说话,我知道他没睡,就当他默许,推门进去了。


屋内没有燃烛,他背对着我侧躺,借着月色,我摸索到他床前:“宋云逵,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回来,你起来看看喜不喜欢?”


等了良久我才听他开口:“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城里采买了。”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心一横,在床边坐下:“宋云逵,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没......”


“你明明说了,你是不是怪我没医好你的容貌?”


“不是!”他声音有些急躁,在安静的夜晚显得由为清晰响亮。“我太丑了,不想吓到你。”


“可是你的样子我早就见过啊。”


四周又恢复一片死寂。


“你以前一定长得很好看吧,但我觉得你现在也不差,你看大家都很喜欢你。”


等了一会他还说不说话,我就把带给他的东西在他床前准备离开。走的时候他突然问我:“那你呢?”


“我?我也一样。”关门离开后我发现自己浑身滚烫,这难道就是害羞?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门,一阵清风拂面后,我看到了晨曦中站着的少年。


少年缓缓回头,逐渐与我昨晚的梦境重叠。


他一袭白衣挺拔而立,戴着我送的金色面具,逆着晨光,款款向我走来。


“今早去散步,随手采的,给你。”


面具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我看不出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嘴和高挺的鼻梁,还有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


那一刻,我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04


宋云逵来谷中的第七十天,他要离开神医谷了。


师娘问我为什么不留下他,我摇了摇头。


他有他的抱负和责任,他父亲来信的那晚,我见他一个人对着窗外流泪时就知道,他放不下豫州,他终究要回到战场,守护一城百姓的。


我送他出谷,临别时,他送了我一把钥匙说是给我留作纪念,他还说等战乱平息,欢迎我去豫州看看。


我很失望,他最终没有说喜欢我,也没有一点要带我走的意思。


只要他开口......


此后三年,我再也没见过他。


如今再看到这张面具,又想起那两个多月的相依相伴,不由红了眼眶。


来人说宋将军于西南平乱时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弥留之际派人务必将这张面具送到神医谷结夏姑娘手中。


我问宋云逵最后还说了什么?


来人说:“宋将军受伤极为严重,去世时没再来得及留下什么言语,只一直在叫着‘结夏’。”


他那时定是极为痛苦的,他痛苦难耐时才会一遍遍直呼我的名字。


“唉,宋云逵,你难受喊我的名字也没用啊,吃药才有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每次我喊你名字,我身上的疼痛就会少几分,你说奇怪不奇怪?哈哈哈哈,真的,你信我。”


宋云逵离开谷中的第五年,战乱平息,师父师伯们回来了,一切都在变好,只是我越来越思念他。


我独自一人去了豫州,在豫州城的情人桥上,我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在互赠礼物,这才知道,原来在豫州送人自家钥匙就是求亲之意。


原来他很早就表明了心意。


那日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喝得大醉,摸着那张面具内侧的小字,泣不成声。


面具内侧有两行小字,一行写着“云逵”,一行写着“结夏”,是他后来刻上去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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