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忆

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很深的裂口。那是一个圆形的深渊,像是一个可怖的天坑。我只站在边缘向下遥遥眺望过,并未曾知道里面有什么。

从西非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想,想着那个巨大的裂口。曾经一时怯懦而未能探个究竟,现在想来,总是后悔不跌。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呢?帮我走到裂口旁边的部落巫师大概是看到了里面的究竟的,但她却在之后即刻缄口不言,无论怎么询问都不肯再透露分毫。

我不知道是谁在我的记忆深处种下了这样的一个裂口,这些人又从这个裂口中取走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一】

醒来时天还未大亮。我小心翼翼的下床起身,试图不影响身边还在熟睡的人。回国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我却还总是不停的梦到那个记忆裂口。在梦里我不断试图走近,想看看那里面到底埋藏了什么,却总是在半路就因为各种事情被阻隔。

是谁偷走了我的记忆呢?为什么在遇见那个巫师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记忆缺失过一部分的感觉?我思索着,回忆着自己的人生,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证据来证明那个裂口的存在。然而我的人生太过连贯了,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的违和感。

“为什么在这里发呆?”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然后一个温暖而结实的胸膛贴在了我背上,顾长卿张开手臂环住了我。“起来啦,怎么不再多睡会。”

我转过身子,背靠着餐桌,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抵在他的胸口上。“我睡不着。”我说着,抬起头看着他。“长卿,我感觉不太好。”

对面的男人眼中闪过了一丝慌张,他伸手摸摸我的脑袋,认真的盯着我,问道:“我也感觉你从这次访问回来就总是不太对劲。发生了什么?”

我勉强的笑了笑,推开他站直身子,摇了摇头。“长卿,你有没有过对自己的记忆特别不确定的时候?”

“有啊!”顾长卿笑着,伸了个懒腰。“我对自己的记忆力一直没什么信心啊,你知道,当年考文科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的记忆被人抹去过。”我打断了他。

他伸过头顶的手还没放下来,整个明显人僵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我看你这也没发烧啊。”说着,他弯下腰贴到我面前,手指戳戳我的脑门。“你说你这脑子里面整天都装了些什么。你有没有失忆自己不知道啊,还是你又办了什么傻事?忘密码了?”

我摇了摇头,冲他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最近老忘事,不用担心。”

顾长卿叹了一口气,又凑过来抱住了我。“你啊,太累了,让你平时多注意一下老是不听,今天我去给你买点核桃去好了。”我趴在他肩上笑着说好,心里却疑虑更深了。

【二】

顾长卿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开裆裤之交。我们同一天出生,我比他大了两个小时,也为此整整逼他叫了我十几年的姐姐。

我们两家就住对门,父辈关系都铁的不行,小时候我们两个几乎连奶粉都是共享的。可是这并没能为我们的和谐关系打下任何良好基础——我们似乎是从小就看不对眼,还都躺在婴儿车里的时候我就挠花过他的脸,他也成功的将我的奶瓶打歪然后让奶糊了我一脸。

我跟言夕瑶讲这段故事的时候她笑简直的直不起腰来,然后总结说我们这相爱相杀的孽缘是打小就结下了。

后来大一些了以后,我总是仗着自己早来到世界的这两个小时处处撑大,硬是做了顾长卿的大哥好多年。那时候他长得很矮,整个人看起来一副没精打采发育不良的样子。而我则从五岁开始就像是施了肥的野草一样,一路疯长,整个人健硕无比,足足高了同龄人两个头。也因为这个,我小学做了六年的孩子王,而顾长卿永远被迫跟在我背后做我的“顾总管”。说起来,他尽管瘦小,却很稳妥,每次我疯起来闹出了点什么事,到总还是要靠顾长卿来摆平。六年来,他没少替我挨骂道歉。

再后来上了初中,我们尽管不再一个学校了,却仍旧因为住对门的关系,没有断了来往,只是年龄稍长以后, 我的脾性也开始收敛,不再那么泼辣蛮横,跟顾长卿的关系反倒是更加亲密了。那个阶段他的功能大概就是我的男闺蜜加课后辅导老师。一边帮我的少女维特之烦恼出谋划策,一边默默的不让我成绩落下来。

那个时候,我知道顾长卿对我来说很重要,却从来没有认真的想,这种重要意味着什么。从小的亲近让我习惯了生活里面永远有他的日子,我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把他当做弟弟来看。

直到我高中以后被家里面送出国读书。一个人在国外,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们。顾长卿变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除了上课之外就是闷在宿舍跟顾长卿打国际长途。

顾长卿的高中生活其实并不比我轻松,他进了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竞争压力大的吓人。但他的智商优势似乎是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在学校里成绩一直数一数二。高中生的顾长卿在个子方面也终于厚积薄发,像雨后春笋一样长得飞快。看他的照片,几乎一夜之间就变成挺拔的小白杨了。人优秀了,桃花也跟着开始漫天飞舞。

说实话对于这点我心里是有点小小的不爽的,尽管我那时候并不完全明白这是什么心态。我只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一直被我当做小弟的男孩子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开始变得优秀,开始反过来罩我,而我,变成了依赖着他的那一个。

似乎两个人都有某种默契,高中这几年,尽管身边桃花翩翩,我们却都没有谈恋爱。每次遇到追我的男孩子,我总是莫名的将他们同顾长卿作比较,然后在心里默默打叉,默默腹诽着,连长卿都比不过怎么能跟你好呢。

连续好多年,我们的人生都牢牢的拴在那条长长的电话线上,然后我高中毕业,回国。

已经是小白杨的顾长卿开车带着我爸妈来机场接我。在机场,当着我爸妈的面,顾长卿重重的吻了我,这惊世骇俗的一吻也直接把我们的纯洁的革命友谊升华成了官方认证的男女朋友。

【三】

我坐在咖啡厅里,有点焦虑的看着手机。天色已经有点暗了,阿言迟到了二十分钟,这种事并不常见。正想着,就见阿言就急匆匆的冲了进来。“抱歉抱歉,今天本来都出门了又被boss抓住安排了项工作,你等很久了吧?”

我笑着摇头,叫来了服务生给阿言点了杯饮料。

阿言抓过饮料喝了一大口,然后摊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累死我了。你今天电话里面这么支支吾吾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斟词酌句的说道:“阿言,我下面给你说的这些东西,你向我保证,不要跟长卿说。”

阿言嘭的从沙发上弹起来,表情怪怪的看着我,“你不会是做了啥对不起他的事儿吧?”

“去你的!想什么呢!”我瞪了她一眼,“这事同他没关系,我不想让他担心。”

阿言一脸怀疑的看着我,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我告诉阿言,这次我跟着跟着电视台去西非出访问的时候在其中一个部落遇见了一位巫师。本来既定的采访任务完成的很顺利,可是那位巫师全程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发毛,然后在我们要走的时候,她神神秘秘的把我拉到了一边,告诉我说,天眼让她看到了我灵魂的残缺。这话听着怪渗人的,我本来也没怎么当真,然而那巫师却很是不依不饶的,要同我做个法事,我拗不过她只得同意。组里的人也都觉的有趣,准备当做部落文化的异闻来记录,还准备拍下整个法事过程作为备案。

在巫师的小茅屋里,我躺在一副草甸上,看着她点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香料,烟雾缭绕的,口里还面嘟囔着我听不懂的咒语。一边念着,她一边拿来一串铜铃,在我头顶摇晃着。三下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裂口旁边,那是一个近似于椭圆状的不规则大洞,风声呼啸,几乎要将我刮进裂口中。我腿一软,吓得赶紧往后坐下。周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这种气息让我感觉到安心。于是我壮着胆子爬起来,微微往裂口探头。里面很深很深,完全看不到底。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似乎是从裂缝中传来的。我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到底还是不敢继续站在裂口边太久,退了回来。我坐在地上打量着周围。如果这是梦,那所有的直觉比梦境来的太过真实。我随手从身边的地上抓了一把沙子。那是戈壁特有的沙砾,颗砾尖利而硬度极高。我捏着砂砾,指尖传来淡淡的刺痛感。一切都太真实了。我开始有些慌了。

然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巫师的声音。然后我瞬间回到了刚才在的草甸上。巫师正在往我额角和眉心抹某种动物的血,摄影机还在旁边尽职尽责的转着。

巫师对我说,我的记忆里面有一个大缺口,但是天眼告诉她到此为止了,她不能再继续动作了。我听得莫名其妙,等到回去以后看录影带的时候才发现巫师在我昏迷了之后显然也同我进行了某种联动的举措,似乎也进入了神游的状态。然而不久后她脸上出现了震惊和惶恐的表情。然后她不停的向什么道歉,接着猛地睁开了眼,迅速的拿准备好的动物血液和香料唤醒了我。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慢慢理解了巫师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记忆里面有一个缺口。她同我一起看到了那个缺口。然而,有什么骇人的东西阻止了她,并且让她不敢告诉我她所看到的。


【四】

阿言端着自己的杯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

“大姐,你要看到什么时候。”我有点没好气的在阿言面前晃了晃手。“我都给你讲完半天了,你到底在想啥,给点回应好不好。”

“太玄乎了。”阿言依旧眼巴巴的盯着我,慢悠悠的吐出这几个字。“没想到大你着还中过邪。诶说真的,你把这段故事写下来好了,可以以这个脑洞为原点发展一段恐怖小说啥的。”

我冲她翻了个白眼。“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自己也看到了那个裂口,真的很难不当真。”停顿了一下,我喝了口手里的咖啡。“而且说实话, 我从那之后连着很久,都会梦到那个裂口,可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法再靠近那里一步,总是只能远远的观望。”

阿言终于不嬉皮笑脸的了,也带上了思索的神情。“会不会是那个巫师的话影响了你潜意识的思维?你当真了,所以后来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思考这件事,也因此老是梦到。要不要考虑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什么的?”

我摇摇头,“我很难描述清楚这种感觉,但是当时幻境里面的场景太真实了。还有那个气味,太熟悉太亲切了,就像是我每天都应该会闻到的东西。我后来很努力的辨别,想要知道这种味道到底是什么,可是我找不到同样的味道。生理学上说嗅觉是五感中记忆最深的东西。我在想,会不会,这种味道我以前曾经很熟悉,然而因为某种原因缺失掉记忆了以后才忘记了呢?言夕瑶,除了长卿,你跟我认识的时间最久了,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有可能失忆过么?”

阿言半低着头,半天没说话。良久,她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对我说,“萧炎,就我所知是没有。高中和大学你在国外,我只知道你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故,你要说还有别的什么因素会导致你记忆缺失或者错乱,那我就不知道了。”她停下,慢慢嘬了口咖啡。“我觉得,你也不用太疑神疑鬼。这个其实很好检测不是么,你要是失忆过,记忆里面肯定会有一些违和的地方,如果没有的话,就说明你这都是在胡思乱想。”

我沉默的看着阿言,最终还是点点头。

一个小时之后,我回到家,顾长卿正穿着我一时恶趣味买给他的粉色的Hello Kitty围裙,带着多啦A梦的隔热手套,把刚烧好的鲫鱼汤摆到餐桌上。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知怎么突然鼻子有点酸酸的。

“老婆你回来啦,今天跟阿言聊得好么?你先洗手换衣服,我去把米饭乘出来。”顾长卿笑着,转过身往厨房走,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从后面伸手抱住他,把脑袋贴在他的背上。

“怎么了这是?一天不见这么想我啊?”顾长卿的声音温柔而有磁性,说话时整个胸腔都在震。“乖,先去换衣服,鱼汤还是要趁热喝才好。”

我紧紧的抱着他,背后餐桌上鱼汤的清香传到了鼻子里。


我突然愣住了。


【五】

我坐在马桶上,把浴室的水开到最大。顾长卿正在外面洗碗,透过门我能隐约听到他放的音乐声音。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的,顾长卿瞧出了我的不自在,却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只当我最近累的紧,一吃完饭就催着我来泡个热水澡放松放松。

我弯下身子,把脸埋在手心,慢慢的深呼吸着。刚才的一个瞬间,在我从背后抱住长卿的一个瞬间,我感觉到了莫名的熟悉感。也许是鱼汤的香气,也许是长卿的声音,那一个瞬间,某些东西在空气中平白的生出了化学反应,炸开在我周围。有那么一秒钟,我似乎不在我的身体里。我似乎跳脱出来,站在一个第三人称的视角上,看着这个女人紧紧的抱着这个男人。

而那个男人,并不是顾长卿。

这是一种太过强烈的既视感,好像突然窜到了别人的梦里,那个梦境的女主角正占用着我的身体,同另一个人做着无比亲密的举动,而我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然而仅仅只有一瞬,下一秒,当顾长卿回过身子搂住我,用多拉A梦的大手套笨拙的摸我的头发的时候,一切感知都回来了。强烈的既视感消失了。我又被顾长卿的气息包围了。

我努力的回忆着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尝试着回到那种状态,然而憋了半天却丝毫没有效果。我作罢,起身关掉水龙头,然后躺进了浴缸里。这是怎么回事呢?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如果这就是曾经被埋葬的故事中的一部分,那个被我抱着的人,是谁。

我憋气,平躺进水里。一切都安静了,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结实有力。我在心里默默数着,一分半了,气息有些不够用了,大脑开始慢慢变得空白。我挣扎了一下,准备起身,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炎儿,醒醒!喂!炎儿!?”

这是谁?谁在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暂缓了起身的动作,一个用力不稳,准备发力的手却滑了一下,整个人又栽进了水里。这下子整个气息都乱了,我一口气没憋住呛进了水,挣扎着使劲却没有着力点。大脑一片空白。

正在我用最后一丝意识思考自己若是真的呛死在浴缸里会不会被别人嘲笑一辈子,一双略带冰凉的手将我从浴缸里捞了出来。空气!我呼吸的急了,止不住的咳嗽起来。意识慢慢回来了,然后是听觉和视觉。顾长卿正在焦急的叫我。“萧炎!你还好么?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的大手正在我背上轻轻拍着,我摇摇头,表示我没事。他猛地把我搂在怀里。“我的姑奶奶,你这洗个澡都能把自己呛死我也是服了你了。你今晚上啥都别干了,快去睡觉,你绝对是疲劳过度了。”

一个小时后,我躺在床上,直愣愣的望着天花板。顾长卿在书房忙碌的身影隐约的投映在磨砂玻璃上。吃饭的时候他似乎是提起过,最近他们小队新接到一个案子,估计这阵子要忙了。

顾长卿在研究生毕业以后,加入了CSIA(Chinese Special Intelligence Association) ,这个同CIA,摩萨德,MI5和KGB并称全球五大情报机构的组织。说实话最初我还有些惊讶,像他这么一个文文弱弱的人,竟然会想要去做特工。好在他并没有特别颠覆三观的整天出外勤,平时的主要工作是做技术分析和后方辅助,这让我多少也能对他放点心。

我看着玻璃上顾长卿的影子,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我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依赖他。他早已经在我意识到之前,变得那么优秀,变得不受控制。他陪伴了我生命的每一步,本应该是我最熟悉的人。可是说不清为什么,从西非回来以后,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距离感。看向我的时候,长卿眼底的笑意还是如常,对我的宠溺也是最熟悉的温度。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坐起身,胡乱揉了揉脸。我很介意,刚才在我意识不清的时候,听到的声音。那个声音有些低哑,他在急促的叫我,他叫我“炎儿”。

似乎是被尘封了多年,埋葬在了记忆深处。印象中似乎有人也喜欢这样叫我。可那是谁?这种诡异的熟悉感和既视感让我觉得十分不舒服。

我知道,我一定丢掉了什么。我知道我那个戈壁滩上的巨大缺口中,一定埋葬着我某一部分的人生。

紧紧握拳。

我要把它找出来。


【六】

“你居然都没跟我打招呼就接受CSIA的offer!”女人冲男人嚷着。男人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然而周身的低气压说明他正在压抑着自己的愤怒。“炎儿,我是想过的,这个方案对我们都好。”

女人气得有些发抖,她狠狠地把手中的文件袋砸在男人脚边。“若是我不问,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着我?你怎么能这么专断!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男人叹了一口气,开口,声音冷静。“就是因为考虑你,我才决定接受。留在这边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创造什么价值么?只有回去,你才有机会真正发挥力量。”

女人愣住了,似乎没料到男人会说这样的话。她合上眼,沉默了许久。一时间安静极了,只有香烟的雾气从男人的指尖静静飘出。

女人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有些颤抖。“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的自作主张,我受够了总是由你来决定什么是对的。”

她停了停,握拳,好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看像男人的目光坚定起来。

“我们,分手吧。”

男人第一次对她话产生了巨大的反应,猛地抬起头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女人再次开口,声音清澈沉静,却带着一丝哀伤。“这几年,我已经认不清你了,顾……”


嗡嗡……嗡嗡…

我猛地坐起身来,手机闹钟正在疯狂的震动着。重重的关掉闹钟,我有些发愣的坐在桌前。正是午休时间,我本是准备在工作台上趴着休息一下,却不晓得怎么睡沉了过去,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冲走了残留的困意。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脸。

刚才梦里的画面…我是站在第三人称的角度看的,似乎是一个很八点档的故事。男人和女人说好要一起奋斗,却自作主张的走向了与两人目标背道而驰的未来。老套的故事,无趣的对白。

却让我惊心。

梦中的男女分明就是我跟顾长卿。我沉静下来,慢慢回忆着。高中毕业以后我申请了美本,读新闻传媒,而顾长卿则是去了北方的一个大城市读大学。研究生时,他也出了国,我们考到了同一所大学。本来两人是有打算要长期留在美国的,直到……

直到我接到了ZY电视台的offer。本来只是假期去那里实习过,并没有真的期待他们会接受我尝试性投出的简历,却不想居然真的中了头奖,得到了他们的工作邀请。

顾长卿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知道我对ZY电视台一直的向往,也知道我心里的犹豫与纠结,反倒是他先来开导我,鼓励我接受这份邀请。

后来我们回国,当时已经是CSIA研究员的言夕瑶强烈推荐长卿去CSIA做技术分析。长卿同意了,后面的事情顺风顺水,长卿没过太久就通过了面试,成为了我的Mr.Bond.

这段经历回想起来多的是感动和温馨,在我们的关系里,长卿永远是那个对我忍让,包容的人。他就像是水,润物无声却又格外有力而可靠。这种关系一如儿时。我总是冲在最前方,大包大揽的同时却总需要顾长卿站在我背后支持,照顾着我。

那么,这个梦,是什么。梦里那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甚至有些傲慢的男人,那个认为自己永远掌控着局势的男人,是谁?为什么我同顾长卿曾经的往事,会在我心底里形成这样一个版本的认知?

我一直都相信梦是对现实生活和心理的映射。那么这个梦中,我为什么会把顾长卿投射成这样的性格呢?

我有点头疼。


【七】

“萧炎,这次的采访任务,由你们组负责吧。”

啊?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老大皱眉,有点不满。“多大的人还老开小差。 我说这次CSIA特勤的采访,由你们组出。”

我怔了怔,忙不迭的狗腿状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回去就安排。”

已经很晚了,临下班前老大又抽风,召集各组组责任人开会。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中午的梦,思绪不由得就跑远了。

散会已经快八点了。我本想快点溜,却又被老大专门叫住。

“你还好吧?最近怎么看你总是恍恍惚惚的。”

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搪塞过去,老大却一副了然的笑到“诶听说你被部落的巫术勾去了魂啊。”我一愣,尴尬的摸了摸头。

“我也看了那段片子了,你最近注意点啊,传说这些远古巫术还是有他灵验的地方,别不信邪。”老大笑着打趣我,笑完,又正色道,“不过说归说,工作还是不能影响的,这次的特勤组专访,是CSIA点名要你们组,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说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沓文件交给我。“这是CSIA那边给的材料,你们先好好研究一下,明天出个方案给我。”

我连忙答应下,接过老大递交的文件,封面上是CSIA的名字,黑底白字,醒目之余竟让我觉得有点刺眼。

收拾书房的时候,我偶尔能看到长卿落在家里的资料,都是些分析组不太重要的文件。现在手中特勤组这份沉甸甸的资料同以往看到的都不同,莫名让我有很沉重的压迫感。

更奇怪的是,这份文件在肃穆之余,竟给我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回家已经九点半了。长卿还没有回来,才想起他早上有说过组里要加班,估计要通宵了。我找出昨天吃剩的鱼汤,重新加热。隔了一夜,鱼汤有点腥了。我一口一口喝着。突然感到这样的场景亦有点熟悉。

空无一人的房间。女人独自坐在桌前,喝着仍带着丝许凉气的鱼汤。手机在身边震个不停。她却没有动它。鱼汤带着腥气。鱼肉中夹杂着碎骨。她一口一口吞下。连同刺一起囫囵咽下。嗓子有灼伤的痛觉。鱼刺一点点划破喉咙,血腥味开始漫进口中。

我猛地回过神来。使劲摇摇头。奇异的场景消失殆尽,我打了个哆嗦。

最近越来越多的看到这种不属于我的记忆。丝丝缕缕的同已知的现实交错着,纠缠着。仿佛一团被胡乱丢在一起的麻线。我把手贴在喉咙上,喉头隐隐作痛。我突然感到很疲惫。

草草吃完饭,我坐在了书房的台灯下,翻开了那份CSIA的资料。

虽说是ZY电视台的采访,但毕竟是情报机构,保密性还是要有的。以往的采访,大多在技术部门,极少直接同特勤组交流。所以这次的突破才显得格外不容易。

我定了定神,开始研究这次的主题。材料里面大多是行政层面的介绍,所有出现的人员都是化名。材料还介绍了几次任务的案例,然而这种可以公布出来的必定是比较阳光的案例,大多是不痛不痒,至多不过灰色地带边缘。我读着,突然被其中一种技术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

MEP. Memory Erase & Plantation.

脑中轰然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炸裂倒塌了。



【八】


“阿言,你对MEP的技术熟悉么?”阿言那边听起来有些吵。我只得大声对她喊。“M-E-P!你熟悉么?”

“你等等!”阿言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丝慌乱。“我换个地方,这儿太乱了!”

片刻后,对面的嘈杂声消失了。“好了!你打听这个干嘛?”阿言有点气喘吁吁的,听起来像是跑了很远离开人群。

“是我们要出专访啦。”我说着,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心虚。“MEP是可选的访谈内容之一,我感觉很有意思,但是找不到很多相关材料,这不是找你们专业人士打听打听么。”

阿言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这种问题还是应该问你家顾长卿才更对口,MEP投入应用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当年也参与了开发呢。”

“What!!”我大吃一惊。

我其实是在诈阿言。材料里面对MEP描述已经足够详细。这个技术开发出来也不过两年时间,通过修改脑电波和物理修改大脑皮层纹路,可以有效的抹除,修改或植入记忆。不知怎的,看到这种技术现实存在,不由得让我联想到自己。如果那个巫师说的是真的。如果我梦境中的那个巨坑中真的埋葬着些什么。如果记忆消除在技术上是可行的。

如果,MEP就是这一切的原因呢?

故事从玄幻变成科幻,一切都显得巧合到刻意。

就在刚刚,言夕瑶告诉我说,MEP是长卿参与开发的。仿佛一切怀疑与纠结突然被串联起来。仿佛所有纠扰乱成一团的线头都被一一衔接。

居然是这样。最大胆最可笑的猜测突然变成了最合理的解释。

而一切的源头,竟然是长卿。

“萧炎你还在么?”阿言的声音重新响起。“怎么不说话了?”

“啊没,没事,刚刚信号不太好。”我努力平复着心情。剧烈跳动的心脏让我隐隐作呕。

“那我先不跟你说了啊,回头我直接问长卿吧。就这样了,拜。”我匆匆挂了电话,靠着门缓缓蹲下身子。大口的喘息着。头疼的快要炸开。

我洗了把脸,泡了杯咖啡,回到了书房。“长卿,是你么。”我念念有词,移开了书架。墙后,藏着长卿的秘密保险柜,里面应该装着一些跟他工作相关的资料。长卿从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个保险箱,我也一直装作不知道,我们都很默契的不去讨论这些工作机密事宜。可现在…

幸运的是,保险箱是老式的数字密码。我其实很早就看到过疑似密码的一串数字,写在一张我们的合照背后。只是之前我从不想干涉他的工作,所以并未格外在意这密码。

我打开相框,取出了那张照片,照片上,两年前的我们在迪士尼笑得开心。说起来,我们以前并没有多少合影,印象中,长卿一直是一个不喜欢拍照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几年前我们回国工作以后,长卿突然变得非常热衷于拍照,尤其是合影,似乎是要补回来以前所有漏拍的照片。

照片背面的数字是一串日期。不是照片拍摄时间,但大略也是两年前。我翻看了一下日历,却无法想起当时发生过什么,似乎那只是我们人生中一个平白无奇的日子。我想不通长卿为什么要用这个日子作为密码。但我想,打开那保险箱,一切也许就明了了。

我有些忐忑的按下了密码,绿色的灯光闪了三下,保险箱应声打开。出乎我意料,保险箱里并没有很多东西,只有几个文件盒,装着原始的手写记录。我试探的打开一份,然后愣住了。

那是一份手写的EMP开发记录。从最初的雏形到写码,与生物专家交叉实验,再到后来逐渐形成体系。这个项目前前后后一共进行了差不多四年时间。我看着长卿事无巨细的记录,突然感到了一阵违和。长卿是两年前同我一起回国后才加入CSIA,可这笔记却说明他一直在跟进这个项目的开发。难不成……我思忖着,他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CSIA做事了?

我继续翻着,那本笔记很厚,似乎在EMP成形后很久,他们还只能在动物身上实验,道德因素让人体实验成了一个他们无法跨过去的坎,直到两年前的一天。

在那一天的笔记上,长卿反常的用红色的笔标记着:人体试验, 一次。结果未知。直到几天后,依旧是红笔标注:成功。看的出来,长卿十分紧张,记录这几页时,他的手在抖,笔记都是歪歪斜斜的。

实验成功。我看着那个日子。原来是这样。长卿的密码原来是EMP第一次实验成功的日子。

我愣了好久,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关上保险柜,把照片放回原处。我手上好像握住了拼图的碎片,我隐隐有一个大胆的设想,但最重要的一张图,并不在我这里。故事的成立,少一个动机。

长卿,你到底对我隐藏了什么。


【九】


“您好,很荣幸今天同您做这个专访。您知道,对于CSIA这样一个机密的组织,民众其实一直都充满好奇,这次有机会向大家展现不一样的一面,我个人觉得是件很令人兴奋的事情。”

机器嗡嗡的转着,我清了清嗓子。坐在我对面的是CSIA特勤组的一位组长。从见面开始他脸上就一直堆满了笑。本来期待见到一个不苟言笑的领导的我,多少感到有点违和。

“我们也很无奈,毕竟我们的工作性质让很多东西都不太适合向大众揭露。但是我们一直在尽我们的努力保护人民的安全,守护国家的利益,这一点是不用质疑的。”组长乐呵呵的。“我们开始吧,可以说的地方我一定配合你们。”

整个访谈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组长基本知无不言,在保持主旋律的同时,还给了我们讲了很多有意思的料和任务。一个小时的访谈时间即将结束,我看了看表,时间只够问最后一个问题的了。我犹豫了一下。示意摄影师关掉起机器。

“组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关于EMP,我了解到这个开发的过程十分艰难,尤其是再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下,整个队伍迟迟不敢进行人体实验——可是两年前,我门突然有了一个志愿者,在ta身上的实验获得了成功,之后才得以推广应用。不知道您能不能详细讲讲当时的情况……”

我说着,突然噤声。对面的组长第一次收起来笑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他半眯着眼睛端详着我,似乎要看穿我。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连忙补到,“这不是台里访谈的内容,是我个人查到的资料,如果涉及到机密……”

“顾长卿。”组长突然打断我。见我一愣,组长接着说到,“顾长卿,是你的男朋友?”

我点点头。赶忙说,“但是这件事不是他告诉我的。”

组长轻笑了一下。“没关系。”他停了停,继续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似乎在思量。半晌他叹了口气,开口。

“我可以告诉你,私人名义。”他指了指机器,摇了摇手指。然后他接着说,“第一位实验者是我们一位优秀特工的未婚妻。那位特工要出一个几乎必然光荣的任务,走之前他提了条件,要求为他的未婚妻做EMP。”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看我的眼神中,似乎写着怜悯。

送组长出门的时候,我叫住他,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牺牲的特工叫什么。”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竟带着浓重的哭腔。

组长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

“辛艾。他叫辛艾。”


【十】


我踉跄的冲进公共厕所,反锁上门。撩起水重重的拍在我的脸上。

抬眼看镜子里的人。一脸狼狈,前额的发被水打湿,软踏踏的贴在额上。她眼中带着水光,眼眶微红。

我看着她,突然笑起来。“你TM这算什么样子”我说着,伸手触到镜子上。

镜子突然碎了。眼前的人一下子裂成了千百片。每一片上都有相同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的手颤了颤。脸颊有些凉,又有些痒。像是有爬虫顺着脸颊走过。

心爱?辛艾?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哭呢。我收回手,擦掉脸颊上的爬虫。镜子里的人挑眉。我也挑眉。

心在突突的疼着。谁的名字。这是谁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天旋地转。

心在跳。狠狠地。胃里一阵阵抽搐着。似乎心脏在生猛的横冲直撞,希望挣破胃部的膈膜,希望从口中逃出来。

我止不住的干呕起来。腿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重量,我蜷缩着伏在了地上。

耳边有水声。我似乎突然沉入了水底。水流沉重的挤压着我的鼓膜。我在恍惚中听到有人声在耳边环绕着。太嘈杂了。我竟分辨不出任何一句。


我的眼睛突然清明起来。我躺在水底,看到一个人一个猛子扎到水中。他在向我游来,但是他离得太远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靠近。这是谁。太远了,他的眉眼不甚清晰。


我缓缓闭上眼。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空中自由落体。这里太高了,连云朵都在我身下。我身边还有一个人,巨大的风镜遮去了他半张脸,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在叫着,开心的大笑着,向我比着大拇指。我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那人看起来更兴奋了,努力做着划水的动作向我靠近,试图过来拉我的手。


我也伸直了手臂去抓他,却只抓到了一团湿冷的空气。周围是一片黑暗,只有脚下十几米的地方有一束光,那是从一个人头上的探照灯里发出来的。光照的我有些晃眼。我看不清灯光后那人的面目,但是他在叫着,他叫我别抓得那么近,他说洞穴底很安全,让我大胆向下滑。我这才看到我的腰上缠着登山绳,全套武装的挂在深洞的石壁上。


我沉了沉气,壮着胆子松手。却发现自己落到了硬邦邦的地面上。太阳在空中炽烈的照着,周遭弥漫着塑胶跑道灼烧下特有的味道。身旁一片嘈杂,有很多人跑来跑去,却总像隔了一层纱。我看不清他们的影踪,他们也无法触碰到我。只有一个人,隔着操场远远的跑过来,高高的向我招着手。他的脸依旧是模糊的,但我知道我们很熟悉。他终于靠近了,伸手拉我起来,嘴里一边抱怨着,“炎儿你怎么平地也能摔,笨死了。”


我不服气的挣开他的手,作势要打他,却被他一下握住。然后他跪了下来。

我愣了。

我突然又回到了熟悉的戈壁上。之前走马灯一样的故事都不见了。我听到的熟悉的风声,看到了熟悉的沙土和龟裂的地面。可这里没有我最熟悉的坑洞。我回过头看刚才的人。只见他单膝跪地,拿出了一只戒指。张口道,“炎儿,嫁给我吧。”


我大骇。一只手却穿透了我的身体,接过了戒指。我连忙跳开,却发现另一个自己正站在我刚才的位置,带上戒指,喜极而泣。


【十一】


我大喊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强烈的干呕起来。长卿猛地推门,冲进来一把抱住了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正坐在家中的床上。脑中充斥着乱七八糟的画面,我一时竟分不清什么是现实。

长卿在一旁念念叨叨的说,“吓死我了!昨天你晕倒在电视台的厕所里,门还反锁了,大家是撬开的门才进去的。医生说你身体没事,可能是精神太紧张了,动脑子过度。”

说着,他拉开我,仔细的端详着。“你还好么?是做噩梦了么?头晕么?还有那里不舒服?”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长卿大哭起来。我是一个不怎么爱哭的人,这一刻却蓦地意识到,这样的场景竟依旧似曾相识。似乎我也曾经这么抱着长卿,哭的撕心裂肺。那时候我好像,弄丢了一个人。

我知道了。可我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梦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一生。她同我有着一样的面皮,但她身边的人不是长卿。她心中挂念的人不是长卿。同她嬉笑打闹的人不是长卿。同她一起潜水,跳伞,探洞的人,不是长卿。她对那个人的情感那么深,看向那个人的时候,眼睛里面带着滤镜。

她最喜欢站在操场边看那个人打篮球,看他在场上风采飞扬的样子,夕阳下的剪影闪着金光。她也喜欢看那个人练习散打的时候汗水纷飞的样子,那副凶悍的样子,总让她想起呲着牙的狼。她知道那个人是忠于她的狼。

那个人叫她炎儿,总喜欢调笑她,也总能帮助她完成她的梦想清单。那个人比她自己更加了解相信她,所以那个人接受了CSIA的工作,强行把她拉回国,用最极端的方式促使她去挑战自己。那个人常常对她凶巴巴的,但他却会在睡觉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爱喝鱼汤,那个人便刻意找大厨学了如何煲鱼汤,然后天天为她煮。那个人记得她的一切兴趣和小癖好,哪怕她以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她航线远处的灯塔。他总是走的很快,但他牵着她的手从未松开过。

那个人做过伤害她的事,那个人也做过最关心她的事。她每一件都知道,所以她不怀疑他。所以她在戈壁上将自己整颗心都交给他。

除了……几乎每一件都知道。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想着她和他,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后,我已经发不出声了。长卿一直全身僵硬的抱着我,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她与他的故事。可我却更迷茫了。如果她是真的。那我是谁?

如果那个叫辛艾的人存在,那……长卿是谁?


最后我哭累了,直接在长卿怀里睡了过去。

梦中,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戈壁。我知道这次,我是回到了自己残缺的梦境。熟悉的天坑还在远处。我试图走过去,稍加尝试便意识到自己还是无从靠近。

我原地坐下来,突然好像明白了那坑洞里有什么。可那一瞬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知道真相。

我不知道整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到底哪个版本的记忆是真的。但我也知道, 当我知道真相的那天,我会失去长卿。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坑洞。努力的回想同长卿在一起的日子。早年的记忆其实更多的是叙述性的。我知道我同长卿从小就认识,我们是最亲近的朋友,他一直对我很好。可是当我试图回忆起来那些具体的故事,我竟然做不到。我无法记起所有的细节,唯一清晰的是一种情绪。长卿这个名字同一种满溢的情绪联系到了一起,提起他的名字,就仿佛听到了最美丽的音乐,吃到了最甜的糖。

我开始迷茫了。

这种情绪真的属于长卿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记不起那些细节?如果这些情绪来自另一个她,那我是不是应该将她唤醒,把这种强烈的爱着一个人的感觉还给她呢。


【十二】


清晨的阳光很好。隔着玻璃,我看到一只喜鹊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的叫着。

长卿还在身后环着我。我轻轻拉开他的手,从他怀中钻出来。阳光洒在长卿的身上,映的他整个人都晶亮亮的。我凑近看着他,长卿的头发有点自来卷,软绵绵的搭载他的前额上。他的睫毛很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过他。闭着眼的长卿比平时更加人畜无害,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长卿一直都只是我最爱的弟弟,从未变过。我笑了笑,凑上去,轻轻吻在他的额头。

我收拾得当,出门,直接去了CSIA。

言夕瑶刚来上班不久,被我强行拖了出来。

坐在咖啡厅里,我跟阿言相顾无言,她终于忍不住了。“大姐,你这盯得的都毛了。出什么事了这是,今天怎么那么反常?”

我喝了口咖啡,笑着看着她。“阿言,我记起来了。”

“那个人。我记起来了。辛艾。”

言夕瑶看起来一副吓傻了的样子。

“我知道我就是EMP的首位志愿者。求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夕瑶沉默了。


深夜的北京依旧带着白日喧嚣的残影,无法入眠的人们将自己浸没在灯红酒绿的假想中,试图在其中寻求一丝丝日出前的安逸。

我站在三里屯一家吵嚷的酒吧门口,拨通了顾长卿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长卿便接了起来,声音里面满是焦急和恙怒。“你在哪?我给你打了一百个电话了都不接……你那边怎么那么吵?你在哪儿,呆着别动我去找你!”

“长卿。”我开口,声音微颤。“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对面突然沉默。

我接着说,“长卿……弟弟。顾辛艾的弟弟。原来这就是违和感的来由。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无比熟悉亲切,却无法把你同那些故事画上等号。”

我声音平静,泪水却无法自抑的流下来。

“昨天我看到了那些被你们藏起来的记忆。那些记忆都是关于顾辛艾。我想起来了,那些关于他的事情。”

言夕瑶告诉我了一切。那种一直让我难以释怀的违和感,那个不断出现在我梦中的男人,那个用着顾长卿的口发声的人,我知道他一定存在过。

然而即便是用上我最狂野的想象力,也不可能想到,故事的真相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长卿,我现在也知道了,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明白了,每次提及我记忆的时候,长卿脸上那不自在的表情。我明白了,他为什么用第一次试验成功的日期作为密码——那不止是实验的成功,还是我诞生的日子,是他“被”我爱上的日子。我明白了,为什么CSIA的特勤组长会点名要我做采访,我明白了他脸上的怜悯。

我明白了。因为他们都知道。

我感到浑身发冷。几乎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恐惧。两个我最信任的人,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带走了我的记忆,将无处安放的情感安置给另一个人。仿佛我是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仿佛我是个可以随时转让的玩物。

那个人。从始至终,一直在掌控着我,无论活着,还是亡去。


街灯,车灯, 霓虹灯…夜晚被照的五彩斑斓。来往的车辆带来了一群群买醉的人,带走了一个个梦碎的人。人,笑着,吵嚷着,拥抱着,埋怨着,温热的吻落在脸颊一侧,冰冷的拳头落在脸颊另一侧。

我突然笑起来。随手扔掉了手机。

顾长卿似乎在叫我的名字,然而他的呼喊瞬间湮灭在周造的热切中。劲爆的舞曲依旧炸响在我身后,我却突然觉得一切都远去了。

我跌跌撞撞的走向前,走向来来往往的光亮。

太刺眼了,来自各处的光芒一点一滴的包围着我。我却看不清眼前的路。

那光芒太近了,几乎穿透了我的躯体,我的灵魂。

耳畔的声音一瞬间回来了。尖叫声,喇叭声,刺耳的摩擦声…

我抑制不住的笑起来,世界突然黑暗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炸响在我耳根。

“炎儿你胡闹!”


【十三】


我居然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中。一样遥不可及的巨坑,一样难以忍受的恶劣环境。


“萧炎,你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个人,你准备嫁给他的那个人。不叫顾长卿。他叫顾辛艾。他是长卿的哥哥。”


风,吹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了。砂石打在脸上,割裂出一条条细口。可我并没有什么知觉,只一心想着,让我走到那裂口去。我要跟他面对面,我要跟他说话。


“当年那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只有顾辛艾能完成,他知道自己走了就几乎不可能回来。他不想你难过,更怕你会想不开。”


地面突然开始剧烈的晃动,沙土地上突然隆起了一些土包,到处开始变得坑洼不平。我小心的选择着脚下的路,笨拙的在沟壑间跳跃着。


“于是顾长卿出现了。那时候长卿已经在CSIA工作了几年,是EMP的开发员之一。他为顾辛艾提供了这个EMP的方案。”


风更大了,几乎要将我从地面卷起。我俯下身子,紧紧扣住地面上凸出的岩石,尽量稳住自己的身子。近了,我已经距离裂口很近了。我狠狠的咬着嘴唇,口里都是血液特有的铁锈味。


“顾辛艾同特勤组约定,如果他回不来,希望他们配合顾长卿对你做EMP,抹去顾辛艾的存在,把这份记忆与情感嫁接到顾长卿身上。他们本来就是兄弟,你们是一起长起来的,这个过程并不复杂。”


“萧炎,你别恨他们,其实说到底,他们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你。”


风突然停止了呼啸。地面也不再震动。我舒了一口气,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在我的正前方不远处,是那个我梦寐以求到达的裂口。而在漆黑巨大的裂口之上,浮着一个黑影。那个影子周身散着淡淡的金光,似乎像是罩着一层薄雾,面目不分明。


不对。我看着黑影,心里默默地想。这不是爱。我擦擦脸上的血痕。慢慢向前走去。直到最后,顾辛艾都不懂他于我到底有多重要。


我终于站在了裂口边缘,黑影离我大概数十米远,我却清晰的听到了他开口的声音,炸响在我耳畔。

“炎儿。”他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很低沉,同记忆中某个节点恰如其分的匹配上。“你何必执意要见我。”

泪水突然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我大脑一片空白。

“回去吧,忘了你听到的那些。忘了顾辛艾。”

意识开始不受控制的,有些涣散。我慌张的抬起手,狠狠的咬上去。血腥味充斥了我的口腔,意识瞬间清明了。

“顾辛艾。”我看着黑影,呆呆的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有太多强烈复杂的情绪,千言万语堵在心里,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黑影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闪躲。“你太固执了。你不记得我,可你记得爱我的感觉,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长卿其实爱你不比我少,让顾辛艾的存在消失,长卿会替我继续照顾你,这样对你最好。”

 “所以,你就同长卿合谋杀了她?”我眼泪止不住的流,“你带走她记忆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握拳,锤锤胸口。胸腔的位置嗡嗡的震颤。“顾辛艾你看。这里是空的。你看,我的心脏,是空的。”我喉头一甜,不由得咳出血来。挣扎着开口。

“请不要再赶我走,辛艾,我……我爱你啊。”


顾辛艾重重叹息了一声,身上的黑影开始一点点褪散。“炎儿,你的执念太强了。你看看这里。”他回头环顾四周。戈壁滩平静的摊开在我们面前,毫无生气。“一直以来,都是你硬要将自己困在这里。”

“其实我并不存在。无论如何,真正的顾辛艾已经死透了。你现在看到的,是你自己的记忆幻化出来的牢笼。”

我语塞。突然感到揪心的疼痛。

“我知道你爱我。我比你更加清楚这份感情代表了什么。” 他说着,慢慢飘向我。“萧炎知道顾辛艾殉职的那天。你其实记得那个场景,不是么。”

“你其实低估了你的感情。MEP已经让你忘记了当时你有多么痛不欲生。”

顾辛艾突然笑起来,摇了摇头。周围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

“即便你想起了大部分记忆,你还是记不起最后的一片。”

他靠的更近了。我突然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炎儿,听话,回去吧。真相有时候比你想象的更残忍。”

我开始战栗,身子剧烈的颤抖——可我依然硬撑着。”我记不起,那就告诉我。”

我想记得你啊。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才终于站在你面前。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想要记得你。

我不要那些虚假的记忆,我想要记得你真正的声音,真正的笑容。我想要记得你煲的鱼汤独特的香味,我想要记得你保护我时的坚定背影,我想要记得你背后拥抱我时独有的体温,我想要记得你吻在我唇角时火热的鼻息。

“我想要记得你。真正的你。请让我知道,故事真正的样子。”

顾辛艾终于站在了我面前。他的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映在我眼中几乎要刺伤我的眼睑。他嘴角勾着笑,刻画成熟悉的弧度。

这张脸,同长卿一样。


记忆的戈壁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飞沙走石,万物顷刻间坍塌。我吓坏了,辛艾却抱着我飞起来,浮在空中看着戈壁滩悉数裂成碎片。

在无数的碎片后,我突然又看到了当年的我们的家。萧炎正坐在桌前,一口一口的喝着冷掉的鱼汤。桌上摆着毒药,她的嘴角溢着血,自己却好像浑然不知。手机在桌上拼命的响着,长卿和言夕瑶的名字不停的反复出现,她却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其实你一直都明白。你承受不下去的。硬熬着只有两个结局,要么你随我而去。要么你忘掉一切。”顾辛艾的声音响在我耳畔。

桌前的萧炎开始抽搐,嘴角鲜血大量流出。她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你试过前者,很多次,可你终究没有成功。”

萧炎伏倒在地上的时候,门突然被撞开了。顾长卿慌张的跑进屋里。

“所以你选择了后者。”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一只手贴在我的额上,顾辛艾的声音在耳畔沉稳温柔。


“炎儿回去吧,再醒来,关于我的一切你都不会记得。除了一点。”


唇上传来温暖的触觉。


“记得我爱你。”


【After End】

我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还有极其浓郁的消毒水的味道。正是清晨时分,阳光透过纱帘洒进屋子,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我侧过头,看着趴在我床畔的人。毛茸茸的脑袋,深棕色头发微微打着卷,软软的贴在额头上。他显然是睡熟了,眉头微皱,浓黑的睫毛微微颤着,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我从被子里抽出手,轻轻的放在他脑袋上。他的脑袋侧了一下,往我手上靠了靠,砸了咂嘴,然后继续睡了。

我好笑,说好的一给搭衣服盖被子一定醒呢?说好的病人醒了陪床的也肯定醒呢?这家伙反应跟剧情不一样啊。

然而到底是舍不得叫醒他,我轻轻捋顺他的头发,看着他微微打着鼾,心情莫名的变得很好。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大概是睡的有点恍惚, 顾长卿呆滞的看了我几秒,然后才露出了一脸欣喜的表情。“老婆你醒了啊!”

我轻声笑了笑,揶揄他道。“你这照顾病人的,怎么自己还睡的这么香。”

顾长卿凑过来抱住我,把脑袋埋在我肩头,声音闷闷的。 “我说什么来着,让你不要跟他们出去喝酒,有这个功夫多休息一下,你这倒好,直接把自己搞骨折了。接到电话说你出车祸我都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回想了一下,昨天组里一直在忙的这档节目刚刚告一段落,收官宴后大家还是兴致很高,又转战三里屯。我似乎是喝了很多酒,然后独自出了门,在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能想象这有多恐怖么。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微信也不回,再见你直接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了。”顾长卿埋怨着,声音微微颤抖。说着,他抬起身来看着我,眼睛红彤彤的。“萧炎,你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我真的很担心,可我又不知道怎么缓解你的痛苦。”

他顿了顿,依旧看着我,眼神有点慌乱,莫名带有一丝哀求的意味。“我们放下这里的一切,出去散散心吧。”

不知怎么的,看着他这幅样子,我鼻子有些酸。突然发现已经回忆不起,上次我们一同出去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我看着他,微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几个星期后,我同长卿踏上了旅途,最后一站是甘肃。

戈壁滩,我坐在轮椅上,看着远方血红色的残阳。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天空映照的如同火烧。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课本里《火烧云》那篇文章。那一次老师抽查我起来背课文,我背不过,顾长卿就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看着我,小声给我提醒。想着,我转头寻他,身后不远处,顾长卿正在固定三脚架。他抬头冲我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我也冲他笑,看着天边红霞映出他的侧影,心里觉得痒痒的。这一秒的情景突然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我还记的,那个时候,顾长卿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看着我。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睛有露出狡黠的光。然后他说……“炎儿你笨死了。”

我突然愣了。

那时候顾长卿……说。


“炎儿你跟着我念……”

头突然有点痛。


他说……?


“炎儿,关于我的一切你都不会记得。除了一点。记得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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