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穿过身体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蚂蚁的男人死了,妻子说,再帮我拿包纸,她的喉咙里像被塞入了什么东西,平时细柔的声音不复存在。三十岁过后,迎接我最大的变化是睡眠变得轻浅,还有,脾气也收敛不少,纸巾存放在客厅电视柜右手第二层抽屉里,总得擦点儿什么湿润的东西才能让它们恢复活性,其实也挺好的,妻子比起十年前也收敛了很多,没再逼着我跟她看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并且要求上交一千字以上的观后感。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三十二,妻子右侧台灯仍旧亮着,喉咙里仍是闷重的抽噎。你看的啥书?我问,妻子答,万艳书,伍倩的。名字就文绉绉的,分不清是人名还是书名,加到微信读书书架,我一中年男人,肯定也不乐意看。

早点睡吧,我说。

你先睡吧,她说。

偶一日,带着妻子和女儿逛超市,我只给自己挑了两瓶野格,一打红牛,剩下的水果全是妻子挑的,女儿钟爱奇趣蛋,收银台货架上最后一层,刚好只剩最后六个,全被女儿扫进购物车,动作之快,上辈子像个专业做贼的,搞不好还是个贼头子,妻打趣说,李一一,你是柳梦斋转世吧?我也不知道柳梦斋是谁,顾自结账,看一眼小票,892块1毛3,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给自己薅了一盒小兵人,我沉默,妻话密,家里那么多小兵人了,你要造反嘛,买那么多,你还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吗?哪有女孩子一天天就喜欢奥特曼小兵人的?妻一直知道,我们李家基因不凡,所有女人都像男人,像野人,女儿明显是野人一挂的,女儿说,我要攒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小兵人,送我男朋友。妻与我语言同时壅塞。

停车场在负二楼,连着街对面的写字楼,显得绕,车子停在D区,现在仍徘徊在M区,方向莫辨。李川,我被一道女声击中,时间穿过我的身体,声音从十点钟方向传来,没有人影,车子停得多而规整,但并不嘈杂,我能清晰听见车窗摇下的声音,女人下了车,身后还跟了个小孩,看着五岁不到,男孩子,不说话,眼里惧怕陌生,躲在她身后,秦齐,我死都不会忘了这女人,比我大四岁,也没啥深仇大恨,头发扎起来,鬓角有隐约的灰白渗透出来,眼角纹深重,笑起来,法令纹似乎能藏进两条沟渠,她看起来像有五十岁。秦齐,我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妻子或许不太记得她了,带着女儿先上了车,秦齐说,这我儿子,叫叔叔,所有女人都具备对于孩子能够马上切换女童声线的特异功能,她也一样,她说,我跟你姐夫分开了,我打断了她的话,说,神了他妈的我姐夫,我不认识那号人。中年男人有时候脾气也敛不住。男孩并未开腔,眼眶里蓄着些湿润,我也是当爹的,确实不该当着孩子面发脾气。我也不恨秦齐,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太重了,想起了熵增定律,忘了是薛定谔还是他的猫说的,活着就是为了对抗熵增,对付不动的时候,人就没了,秦齐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对付不动了,摇摇晃晃的,时间被谁抽走了呢,估计多半还是王森这个王八蛋。

零七年我初中毕业,我爸妈怕我在家待久了,惹得他们没有好心情,把我丢到了堂姐家,李思思是我二伯的女儿,学历不高,长得好看,皮肤白得跟刷了漆似的,嫁给王森两年了,肚子刚有了动静,一家人都把她当宝宠着,期待她为李家再生个与众不同的女宝宝。王森一米七二,我初二的时候蹿得快,半夜腿老抽筋,现在已经比他高小半个头,我挺瞧不上王森的,除了有点小钱,当然我绝对不是仇富,我一众姐夫中,就他话最少,用我妈说的话,就是心思重,就是去寺庙拜菩萨,菩萨都读不出他愿望那种沉心思,我寻思着,我一大男人,该大度点,毕竟是客人,大不了我多躲着点他,只跟我姐玩儿。

堂姐预产期是十一月中旬,她这几年也没上过班儿,唯一的爱好就是花钱,王森这几年木头厂子扩建,挣得也多,大头自己留着,每个月给我堂姐的也不少,做生意的事情我堂姐不懂,学历不高,她就仗着王森宠她,偶尔帮衬点琐事,比如最近工人新来了一批,我堂姐没把我接到他家,接到了他们原来的厂子里,这里专门给员工修了一栋宿舍,离市区远,在半山腰上,上山的路上栽满了竹子,绿油油的,风一吹,扭得跟海浪似的。厂子的路是泥巴路,下雨很不方便,木头屑附着在每一个角落,还有空中,但是木头的味道挺好闻的,这片儿直采的木头,大皮卡运过去,就直接上机器,我堂姐最近换了好几个厨子,没一个满意的,齐阿姨是刚来的,人很勤快,平时除了给所有员工做饭,也给我姐偶尔来这儿住的时候洗洗衣服什么的,齐阿姨没住员工宿舍,听我堂姐说,她男人前年没了,雨天上山,被一电动三轮车撞了,赔了六十万,房子也修在这片儿,所以她每天都走一个多小时山路上下班,她坚决不骑电动车,总想起自己男人。

齐阿姨的手艺好,我最喜欢她炸的春卷,比平时饭店口味都好,说不出里面加了什么香料,金灿灿的壳儿脆响,葱花儿炸出墨色,回口特香,压住了油腻感,我来以后,齐阿姨也会帮我洗衣服,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坚持自己每天下来手洗,后面听说我败家的堂姐一个月给人开六千工资,便也没了这愧疚感,除了内裤,其他衣服也就任由她帮我洗了,我每次都等她晾完衣服,再偷偷跑去手洗自己的内裤,洗完晾在其他衣服旁边,风一吹,我的大裤衩子迎风飘扬,就是上面的哆啦A梦海绵宝宝之类的图案有点显眼,是时候跟我妈商量商量给我买点成熟男人的纯色裤衩子了。这是我独有的窃喜,闯进来的陌生女孩,就是秦齐,她在员工宿舍二楼,望着我,我不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所以有时候我不喜欢这个木头厂,晾衣服的地方就在员工宿舍楼下的院子里,毫无隐私可言。秦齐不怎么说话,她偷走了我的窃喜,所以我只剩下慌乱,她说,你就是我妈说的老板娘的弟弟吧?你叫啥名字?秦齐很有礼貌,说话很有条理,这是我后来总结出来的,我说,关你屁事啊。语言的脏乱差只是为了掩饰尴尬,她继续笑,你不告诉我,我就问你姐去。我想冲上二楼和她吵一架,疾步走的路上已经想好了理由,她侵犯了一个青春期自由男孩的隐私,她和我在楼梯拐角相遇,她很喜欢笑,我叫秦齐,我爸姓秦,我妈姓齐,你叫我秦秦或者齐齐姐姐都行。我说,你和唱大约在冬季那个歌星啥关系?她说,没啥关系,然后拉住我胳膊往下走,走到晾晒我羞愧的院子,蹲下,捡起挂在一堆木头花儿上的哆啦A梦大裤衩,利落抖了抖,隐约有水花点子甩到我脸上,也并不是所有男孩都能接受这种浸淫过自己本味的透明液体的,她说,风大,晾小东西得用夹子夹一下,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变出来的银色夹子,但我总觉得她说的小东西是在嘲笑我。

我只住了一周不到,便回了市中心我堂姐家里住,除了带我买买买,她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她的生活挺无趣的。我姐其实心思挺细腻的,她发现我起得越来越晚,一天三顿饭还是一天三顿,只是变成午饭晚饭和夜宵,夜宵多数时候是我约秦齐吃,都是她请客,她主动的,她说她高职刚毕业,玩段儿时间,找个班儿上,她比我大四岁,一米六出头,身材跟我姐一样好,当然是怀孕前的我姐。我们班长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一个女人说话,如同嗓子眼儿里装了两百只鸭子,我感觉秦齐说话,像是嗓子眼儿里装了两百只百灵鸟,贼好听。秦齐家和我姐家就隔了两条街,过两个红绿灯,要是晚上十点以后,就只需要过一个,她爱喝奶茶,避风塘的珍珠奶茶,蓝莓味的,多冰多珍珠,每天送她回家我就给她买一杯,毕竟总花她钱,我男人的自尊心挂不住。秦齐送了我一本书,余华的《活着》,她说,时间挺有欺骗性的,一本小小的书,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其实这本我初一就看了,语文老师要求的,我从小不喜欢看书,除了作文从选,我爸妈勒令看的,唯一喜欢的就是《鬼吹灯》,班长买的,我们班男生互相传阅,到毕业的时候已经没有完整版了,拆成四沓互相看,我和班长关系铁,我看的时候只被拆成了两沓,一学期就看完了,我其实感受不到秦齐说的这种时间,但想快点长大,最好明天就十八岁,那谈恋爱我爸妈就不会反对了。

我姐每天睡得早,但总起夜,抓包到我蹦跳着回来,加上齐阿姨平时爱和她唠叨,便猜了个七八分,我才十四岁,她怕跟我爸妈不好交代,所以第二天便开始带我去她新盘的铺子,装修已经结束了,在散味儿,柚子皮的味道混合着香蕉水的味道,我都受不了,难怪她戴着口罩,她说,我看了黄历,下周,29号开业,刚好你生日,你过来帮帮忙,给你包个大红包。这里装修得白白净净的,就是开了灯,这紫色的灯光我有点受不了,还有卷帘门开合的地方,为啥非要多此一举装一个粉色的门帘,我说,姐,你审美好丑,她说,老娘开的足浴店,你个小屁孩懂个屁。我说,最近我刚好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开业以后我可以每天免费来洗脚吗?最好再给我整个全身按摩这种,她说,行,那开业你的红包也不给你发了,划算。我说,那还是算了。我姐真抠。我想起初二的时候,拔高不少,满脸青春痘,有一天中午忘了穿校服,学校门口在T型路口前面,后面是各种各样驳杂的小铺子,初中我就骑自行车了,我姐给我买的银色的折叠自行车,后来骑着腿容易酸,所以进入T区我的速度就慢下来了,我被一个顶着棕色烟花烫的女人拦了下来,她说,帅哥,来玩会儿呀,我当时以为她是精神病,下了自行车,推着就跑了,中途我悄摸着回头看了一眼,她身后是半开的卷帘门,白色的床帘自然地露出,里面的紫色灯光,怪阴森的,跟我姐这个紫色灯光如出一辙,那时候总想起鬼吹灯,也不知道为啥。

开业那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秦齐,我忘了和她说,今天晚上不能跟她一起吃夜宵了,得给我姐守店,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秦齐就主动凑到我身边,凑到我耳边说,这里以后就是我第一份工作了,我妈非让来的,我其实只想去美甲店,挣到钱了自己开一家,我说,足浴店其实也不错,我给你出钱买工具,你就拿客人的脚练手,不收钱,肯定都抢着来,生意好,你有名气了,我让我姐给你多开提成,你就早点自立门户。秦齐笑了,和第一次见面那种笑容不一样,总觉得多了一点什么复杂的东西,我说不上来,后来才知道,足浴店来的多数都是男客人。我姐没骗我,给我包了大红包,我姐挺喜欢秦齐的,主要是喜欢齐阿姨,我猜的,这叫爱屋及乌。足浴店隔壁第三家店就是个餐厅,晚上吃饭所有员工都在,我姐借着开业,把我生日一起过了,蛋糕是三层的,上面还有个粉色的寿桃儿,旁边全是粉色奶油雕花,我猜我姐应该是怀孕脑子也不太灵光了,这蛋糕起码得花甲年的老人才配享用,我一口没吃,倒是秦齐吃得很开心,我把我那份也给她了。暑假快过完的时候,秦齐上班忙,没来送我,托我姐给我捎了本武侠小说,精装本,金庸的《神雕侠侣》,书封留了她名字和日期,秦齐,2007,7.29,我怀疑是她后面买的,故意写的我生日这天,不过,她字真好看,比我学过书法的班长写得都好。

我在开车,妻子女儿坐在后排,车开得很慢,我有些出神,妻子说,你最近也在看万艳书了吗?看到你读书动态了,要不要提前给你剧透一下?我说,算了,打发时间看看,有点长,落魄王爷人设挺不错的,像我。妻子说,美得你,你往后再看就知道了,他挺惨的。我所言及的落魄与妻子说的惨,总让我想起秦齐,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后视镜里,女儿已经熟睡,小嘴翕张,嘴角隐隐渗出口水,想必是做了个香甜的梦,女儿脸上的婴儿肥什么时候没有的,我一时之间居然也想不起来了,时间总是将一些记忆打扫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我打开了电脑,七八年没有用过QQ了,我登上,密码是自动涌入脑子里的,手指跟着敲击出来,邮箱里全是垃圾,七百三十六条,我一条一条点开,删除,二零二二年,熟悉头像的一条邮件,正文内容,我是秦齐,随后贴了一长串的地址电话微信号之类的,鼠标停在大片白色的页面上,始终不忍点击删除,已发送栏里,翻看了十来年的邮箱,二零零八年的邮件,全部变成已读,我把所有已发送的邮件删除,邮箱这种东西,在我心中跟塔罗牌什么的神秘东西差不多,很容易塞入一个人大段的时间,短的时候三五天,长起来就是半生。妻子倒了一杯我爱喝的舒化奶,我乳糖不耐受,只能喝这玩意儿,妻子硬是测了十几个品牌,最后定的这个,妻子说,槐花胡同锁了这些女人几百年,依附男人生长的这些女人,几乎没什么好结局,你所谓最好的男人詹盛言,就算得到天下,也比不过一个柳梦斋,我说,你在说什么?她说,没啥,心疼一下白凤。白凤出场我就不太喜欢,跟个显眼包似的,男人不太喜欢这种太聪明的女人的,当然,是能猜透男人心思的这种聪明,李思思当年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当年应该也不会陷入那样的窘迫。

高一开学,我只能和秦齐在QQ上偶尔联系,零八年新年快乐说完,她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过,接着发现她把我删除是五月份,我试过邮箱给她留言,但从来没有回过,得不到任何回复发邮件这种愚蠢举动,只持续到我大学。

零七年国庆,我主动跟我爸妈提出去我堂姐那儿看看他,作为未来孩子小舅子去看看,他们倒也没有多想什么,欣然同意。我给我姐打电话,她没接,我琢磨是店里太忙,索性直接拖着行李箱,去了她的足浴店,不过俩月不到,招牌换了新的,带LED灯,思思足浴四个字很显眼,门头还有支棱出来的灯箱,白天看着并不显眼,灯箱上就一个手绘的思思形象,和一双很有设计感的脚,一看就是女人的脚,完全无法想到这里来的全是男消费者,我姐在二楼,铺面就二百平不到,打通楼上,进门的前厅修了楼梯,连通上去,二楼开业的时候是没有的,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二楼也已经开始营业,刚走到楼梯间,就听到我姐在嚎啕大哭,我们李家的女孩子基本从出生的时候哭声的响亮程度,就能知道,这配方对了,这是我爸告诉我的。我挺担心我姐的,行李箱直接扔了,冲上去,楼梯逼仄,木制的,踩起来吭哧吭哧,想必是来的客人特别多留下的隐患,二楼上去全是白色的小床,一些有门帘拉着,一些散开着,还没什么人,我姐坐在沙发上,王森腋下夹着包,把这辈子我能听过最难听的词汇都刺向了我姐,我他妈最烦骂女人的男的。王森边骂边从包里拿出一沓钱,粉色的,得有百来张,全砸我姐脸上和沙发上,他还在骂,让你在家养着,偏来这里,来这儿的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你也是贱,伺候这帮用把儿思考的狗东西,孩子也他妈不知道是不是我王家的种,要么盘出去,要么关了,不然就给老子滚蛋……我听不下去,冲上去就是一拳,抡完脸就是肚子,边揍边骂他,你王家有王位继承,什么玩意儿,我姐生的,就是我李家的宝,我姐做自己的生意,碍着你这狗东西鸡毛事,骂女人让你这狗东西荷包更鼓了是不是?我姐意识到不对劲,开始大吼,李川,住手!别打了!我继续揍王森,看着见了红我才有点收手的意思,我也不是故意要吼我姐,李思思,你坐下,这男人就是欠收拾,我趁机又朝他脸上抡了一拳,将他推到楼梯栏杆处,楼梯颤出响我才住手,王森气得狠了,但没还过一次手,还立马变脸赔笑,小舅子,我就是不想看你姐这么累,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孩子下个月就生了。有时候我蛮佩服王森的,这一变脸,没人猜得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仿佛方才生气的是别人。我姐此时起身捡钱,我说,姐,别动,让他自己捡,把自己的脏钱拿走!王森照做,这是我没料到的,把钱堆着掌心归了归,塞回包里,边下楼边说,思思,小舅子,晚上家里烧饭,早点回来哈。我姐此时眼泪缩回去了,我一下子意识到一件事,李思思好像把我当成了对于她而言的家的外人了,王森更不用说,他所有的好脸只给外人。我扶着我姐下了楼,看到了秦齐,和一个光头的胖男人,有点老,秦齐离他很近,她似乎没看到我,我注意到秦齐的变化,所有衣物只有我刚见她时候的一半了,胸口的两堆肉挤出一条很深的沟,蓄没蓄水我不知道,反正将我们隔在了两面,我一下子触不到岸,但我想成为她的岸。我跟我姐回去了,我想给秦齐发个QQ消息,告诉她我来了。我姐说,秦齐表现好,现在是副店长了,这里没有店长,我姐自己就是店长,我从没怀疑过我姐,我觉得我姐不会在这里搞王森说的那种别的服务。我只待了三天就走了,二号来这儿的时候,店里人说秦齐不在,她们八卦,问我是不是秦齐小男朋友,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不是,我就把她当个姐姐,她比我姐小将近十岁呢,年纪跟我差不多,聊得到一块儿去。其实,我心里知道,大我四岁的秦齐,比我成熟太多了,我根本没想过自己的未来,除了一上学就等着放学,别的时候更难感知到她所谓的时间。第三天下午,我买了高铁票回去,二十多分钟车程,没让我姐送,让她替我转交一本书给秦齐,《小王子》,我的新班长推荐的,新班长是女孩子,心思细,像秦齐,主要小王子带很多好看的插画,秦齐多看点这些插画,是不是就能忘掉第一次我们见面的哆啦A梦了,我这么想。

我姐比预产期提前三天生了孩子,女宝宝,叫王琪,其实我觉得李琪更好听,我姐坐月子回的娘家,方便家人照顾,王森年纪大,爸妈走得也早,我见秦齐更难了,我真想她。

又是一个周末,妻子早已将万艳书看完了,我也开始赶着进度,第二本已经看了一半多,妻子守着女儿做作业,客厅阳光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我直接在沙发上开始继续看着电子,手边有女儿平时绘画的纸张,我抽出一张画了几笔的废纸,翻个面儿,拿着她的水彩笔,开始画思维导图,边画边念叨着,思维导图主要是画人物关系图,我说,这柳梦斋还确实挺有我们李家的血性,就是写得有点假,为了小蚂蚁,江山都不要了,男人还是要像落魄王爷一样。妻子其实在认真听,她说,你这好习惯啥时候恢复的,写完我看看,你自己看完吧,我就不给你说结局了。基本看到这儿我已经知道这书肯定还会有下一部,下下一部,万艳书是三个女人名字凑出来的,小蚂蚁,刻薄女,落魄小姐,进度走了四分之三,还在写那个花魁白凤,不过的确越看越有劲儿,槐花胡同的时间,全在我的思维导图里了,名字很难记,我全写的绰号,自己取的,这点随我大伯的二女儿,也是我堂姐。落魄小姐见到落魄王爷的时候,十四岁,落魄王爷就想娶她,我说,落魄王爷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时间钉在落魄王爷的回忆里,我的时间也同样被钉在十四岁那年,妻子低着头,阳光将她耳后跳出的碎发印得极好看,我问,你愿意嫁哪个男的?妻子白了我一眼,说,有病。其实她心情挺好的,我看得出来。

我复读了两年才考上一本,我爸妈因此责怪我不似家族女孩子那般聪明,一五年暑假,我马上大四了,我带着吴欣欣回了家,我大二和吴欣欣在一起的,也没什么别的,就想谈个恋爱,班上从没谈过恋爱的男的就我一个,虽然设计专业男孩子不算多,但总觉得难为情,和舍友吃海鲜自助餐,玩游戏输了,去邻桌要女孩子微信,就是吴欣欣,她说,我没微信,我说,电话也行,她说,我也没电话,我脸上有点挂不住,我看到舍友都在拿手机录像,我愣是挤出一句,QQ,也行,她说,也没有。她没正眼看我,我看到她右手边放着一台白色手机,我说,这不跟我同款的最新款苹果么,不给就不给呗,这么多借口。我觉得这样应该能找回点面子,她旁边的女孩子拿出手机,点开二维码,替她说话,帅哥,加我的,我把她推你,她叫吴欣欣,二零一六界,环艺设计系二班的,我说,好巧,一个系啊,我邻班的。后来那个女孩子将吴欣欣推给我了,加她的时候秒过,刚通过,她闺蜜就给我发微信,说,帅哥不好意思,你要联系方式的时候她刚分手,所以脾气不好,祝你好运,我看好你。我猜到她们肯定一宿舍人都在参与,我没有追吴欣欣的步骤,但有点后怕,感觉遇到每个女的,第一次见面场景都很尴尬,吴欣欣说,谁提分手谁就手抄《四库全书》,敢不敢答应?我说,这有啥不敢的!说完我就后悔了,上网查了一下,他妈的八亿字,我感觉我完了。我带吴欣欣回家,主要原因是没忍住,她说她有了,我爸揍了我,不过是在她走了以后,跟我爸妈说完这件事,我爸沉默,我妈哭,哭得也怪有意思,就右眼睛流泪,还是挤出来的,最多半滴,我妈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吴欣欣,我像个外人,八月中旬,我妈拉着我说,你堂姐回来了,大伯家那个小的,李涵,心理系的高材生,北京定居了,跟你二伯家的堂姐一块儿回来,我跟你姐说了你俩的事,你俩跟你姐好好聊聊,也不是说你俩心理有问题,佛家还讲求一个内观呢不是,就是让你俩多了解了解自己和对方,她俩明儿来吃饭,你俩也准备准备。感情我妈觉得我俩犯错误的本质是心理问题。李涵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小川子,你个拴不住把门儿的,小蝌蚪不留好,乱撒是不是?以后不叫你小川子了,叫你小拴子吧。她一点也不像个当妈的人,但这刻薄劲儿不知道随谁,因为她比我大,姑且我家人都觉得我随她,李思思带着王琪一起来的,王琪出生以后,我没咋见过她,我甚至怀疑过我姐到底生没生,家里人也不提她,零八年过后我再也没见过李思思,她居然还是那么好看,我们李家的基因确实邪门儿。

李涵没跟我说太多,聊了几句就开始和我聊李思思的事情,也就应付我爸妈,关起门来说了半个多小时。王琪满月酒的时候,王森消失了,我姐联系不上人,坐完月子,就带着王琪回去了,王森四月一号回来的,带回来一个女人,比她年轻很多,姓秦,我浑身一怔,直觉这事儿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李涵说,王森不给李思思生活费了,其实开足浴店的钱,是李思思那两年多省下来的,愚人节给她开了这辈子最大一个玩笑,王琪还没断奶,李思思一夜之间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学着做家务,照顾王琪和另一个肚子里带着货的入侵者,李涵说,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为什么,她说,那女的国庆时候,母亲去世了,没亲人了,你姐一直很照顾她,但她做了这种腌臜事儿,你姐还是照顾她,身子也没恢复利索,王琪一岁断奶的,你姐搬出来了,官司打得很快,都没跟家里任何人说,孩子判给她,财产啥的一分没捞着,我嘴唇微张,零七年国庆,秦齐消失了几天,我也不知道为啥,我觉得那个人一定是秦齐,秦齐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偷的是我的时间,在第二年,偷走了我姐的男人,不过也好,偷得走,说明本来就不属于我们,时间不属于我,那个我厌恶的男人,也不属于我姐。

吴欣欣暑期在我家待得无聊,除了吃就是睡,后来她想到一个好玩的,追剧,拉着我一起追,有个仙侠剧很火,赵丽颖主演的,她逼着我每天写观后感,我实在写不出,看了几集,只能画点人物关系的思维导图,四个男的都喜欢这个主角花,男主角是白花,男二是黑花,当皇帝那个是黄花,还有个阁主,老穿黑紫色袍子,就是紫花,大结局的时候,吴欣欣哭得肝肠寸断,硬要拉着我说观后感,我也跟着哭了,妈的,我的花也黑化了,电视剧你就哭得死去活来,我这可是真事儿,我他妈拉谁说观后感去。时间是个好东西,我意识到它存在的时候,它时常穿过我的身体,往事很难打扫干净,但是有一些尘埃让我确定一件事,我不恨秦齐,我没资格恨她。

李涵那天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我刚和你的女朋友聊过了,姑娘是个好姑娘,别辜负了,她说,她没怀孕,剩下的决定你自己做吧,她没想骗你来的,谁知道你坚持带她见家长。

我拿着我去年剩下的压岁钱,给王琪包了一个大红包,李思思说,叫舅舅,她很乖,舅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王琪叫我舅舅,脆生生的,挺奇妙的。我走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打开邮箱,给那个寂暗的头像发了一封邮件,我不恨你,但你偷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会还的。发送完,我长舒一口气,我走出去,吴欣欣还在房间,我当着我俩姐和我爸妈的面,说,我想娶她,领证,然后毕业就结婚,我妈哭了,这次是真哭,两行泪,串成河,不是一滴一滴得靠挤那种。

王森国庆第一次见到秦齐,听说了齐阿姨就是她妈,给她买了新手机,诺基亚的新款,主要是方便联系,齐阿姨以为真如王森所说,是他把她手机摔坏了,才亲自将这新手机送她家去,秦齐打开手机盒子,手机是新的,盒子底下,藏着一沓钞票,钞票或许就是白天扔在二楼又重新捡起来的那些,秦齐生气也不说脏话,无非就是声音比平时大些,妈,你什么都不懂,你把我害惨了!秦齐拿着手机冲出去,齐阿姨怎么想都不对劲,已经是半夜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出门,她不放心,老伴儿走了,她得守好这唯一的亲人。齐阿姨没追上,这是老伴儿走后她第一次骑电瓶车,开了灯,但是手哆嗦得厉害,下山的路不注意捏着刹车,就容易飚过头,转弯的时候,没来得及捏刹车,反倒是拧着加速的那一头,一下子就冲下去了,人先掉下去,车子砸在身上,全是血,秦齐接到电话的时候,喉咙里像是卡着鲨鱼的鳍。葬礼办完以后,她去开了死亡证明,身份证被剪掉,时间很轻,轻得只剩秦齐户口簿上唯一的一页。王森来看她的时候,带了五万块现金,她恨王森,但也恨自己,所以两种恨同时发生的时候,她只能轻贱一个人,所以她选了自己,她比福贵总要好些,李思思见到她的时候,没哭也没闹,秦齐从没见过李思思那样,直到她彻底带着王琪离开,她俩都没买再说上一句话。

孩子出生,是个男孩,叫王林林,王森取的,比他还多一木,孩子生了以后,厂子又扩大了,他觉得王林林和秦齐都是他财神爷,王森只想要男孩儿,继承自己衣钵,他没给秦齐一个婚礼甚至一个红本儿,是秦齐自己提的,孩子也出生了,没有必要。李思思离开的时候,把足浴店关了,她找了朋友替自己盘下来,李思思还是老板的时候,其实足浴店从来没有提供别的服务,但是现在有了,店的名字她找了理由过到王森名下,请了人打理,服务人员全是秦齐亲自挑选的,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王森以前从不带李思思应酬,但是乐意带秦齐,秦齐总能说出一桌男人都爱听的话,有时候甚至介绍一些小老板给王森认识,王森觉得她真是完美的贤内助,王林林读幼儿园的时候,秦齐介绍自己以前高职的同学给王森,刘明明,做转裱画的,单子不多,但价格高,王森很高兴,但他不知道,刘明明以前追过秦齐,更不知道他是个烂赌鬼,在碰赌博以前,刘明明是看不上王森这样的小老板的。王林林的贴画上,有绿树,有一头老牛,旁边是秦齐手写的福贵,有两个人,王林林自己和秦齐,没有王森,这画直到王森破产被抓进去以后都没见到,秦齐把王林林送到王森弟弟家,就去了国外,删干净了所有人联系方式,只带着两张银行卡,一张父亲理赔的钱,一张是足浴店这些年所有赚的和王森给他的钱。

二零一六年,我大学毕业,李涵给我介绍到他朋友开的装修公司,做室内设计,钱不少,活儿也不算太累,交涉的活儿多数时候轮不到自己,算个肥差,我和吴欣欣的婚礼在国庆,十月七号,李思思的婚礼在十月一号,吴欣欣问我,我不想上班的话你会和我分手吗?我下意识想点头,但是分手这个描述并不准确,我们已经领了证了,我说,有点想,但是不敢,八亿字太多了。她说,我有了,这回没骗你。

我问妻子,白凤死了,柳梦斋也死了,小蚂蚁第二部会不会黑化啊?我挺支持她黑化的,你呢?吴欣欣说,我咋知道,你要闲得无聊你去抄四库全书,我感觉自己自讨没趣,有了李一一以后,吴欣欣都不再逼迫我写读后感了,其实挺不习惯的,一切的生命都是时间,一切消逝的还是时间。的确是我自己自讨没趣。书架顶层最右侧两本书,是秦齐送我的那两本,我还没丢,我想拿下来,书架太高,只能借助凳子,凳子上面挂着外套,啥时候挂的,我早不记得了,上次见到秦齐就是穿的这件,有些积灰了,我踩上去,取下书,将凳子归回原位的时候,凳角勾住了外套的袖口,衣服滑落在地,左边口袋里掉出一个东西,我捡起来,对着阳光,才看清楚,是一张贴了密码的银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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