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是情种,空生一副好皮囊,长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然而腹中草莽,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贾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他爱博而心劳,不讨厌但是毫无用处,总是一片真心无事忙,让各色人物为之感叹,这样看真看空一切的男孩子,融入世俗生活,从事什么职业呢?
用《红楼梦》的原话,贾宝玉是“正邪二气所赋”之人。这样的人,就是“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出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则是情痴情种;生活在读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若是生于薄祚寒门,也绝不可能成为贩夫走卒、健仆豪奴,甘心受平庸之人驱使驾驭。
掩卷而思,任何职业,他都没有所谓的成功可能性,但对比芸芸众生,都是高人。
渔夫。贾府衰败,抄家之后,成为官宦门楣顶梁柱,不大可能了,他无此心,无此基础。接受袭人或茜雪等人供养,时时见到荣宁二府的旧人,一定非常不情愿。从事稼穑不可能,识花君不识五谷。孤舟蓑笠翁,漂浮在烟波浩渺一叶小舟,回想十二钗,也许可接受。书中有章节,贾宝玉照例来看望林妹妹,他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像一个打渔归来的渔翁。林黛玉见了他这身打扮,笑着说:“哪里来的渔翁!”林黛玉看斗笠和蓑衣精致轻巧,问贾宝玉是用什么草编的。贾宝玉见林妹妹喜欢,就想送一套给她。林黛玉说了一句:“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了。”回想黛玉,江边明月垂照,茕茕孑立孤老终身。
花匠。他是爱花人,看到花都能够激发呵护愿望。花匠在《红楼梦》里出现了三次。其中,一回贾芸打通了王熙凤关节,拿到了大观园栽种花木的肥缺,跑到凤姐那里去批字领票对牌子。贾芸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西门”出去,是明清时期北京的右安门,一个花卉市场,从事“花匠”职业的人很多,有卖花草树木的,也有替人承包专门搞栽种管理的。桂花在北京也是很有市场的,如木樨地等。薛蟠的老婆夏桂花家里,就是专门做桂花生意的。也许贾芸会照顾这个上辈人,花草树木是他所好,也不求所得,只求消磨时日,不负神媖侍者嗜好。
更夫。清人甫塘逸士在其《续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及有人看过《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本,结局是“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为了表现大家族倾覆没落的惨状,作者安排昔日的公子贾宝玉沦为更夫。这工作是苦差事,他估计坚持不了几天,就会被开除。但这种白天昏睡,晚上思考的生活,对于落魄的他,不枉是解脱,被人忘记,也忘记别人。
作家。情痴情种,往往有文学艺术方面杰出的才能。身陷情的苦海,又以超脱的诗思与哲思,获得禅的了悟。所以,有人说:“宝玉的整个人生,都是诗的人生”。通过回想来滋养自己,坚持读书写字来记忆昨天,这也许贴近现实。才华如明珠闪烁,生活环境却充满了困窘,虽有旧日亲友的帮助,可始终却无法摆脱人事生离死别的悲哀。情的阐释,爱的故事,都是脱离生活的虚构,依靠这种虚构,才能让他兴奋起来,让生活温暖起来,感觉生活有那么一丝价值,至于这种价值究竟能够造就什么,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他就是那个无法补天的顽石,只希望和人分享冰冷的人生体验,繁华过去都是荒芜,只能且行且珍惜。
然而,没有版权的时代,总是一个没落的职业。如同甄士隐一样,“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一二年越发穷了。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当然,他也可以做一个教书先生,或一个守墓人,或者做一个戏子。只是生活对他来说,仿佛怎么样都是一种煎熬,总是黯淡无光。
回忆,才是他坚持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