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她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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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01

第一次在产科医生那边听到胎儿的心跳,苏牧云一下子没忍住,哭了。

余医生以为是肚皮上的耦合剂太凉了,又或者是胎心仪的探头不太舒服,她急忙安慰这位眼眶发红的准妈妈,“马上就好了,你再坚持一下。”苏牧云朝她摆摆手,又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解释道,“不是的,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她勉强挤出一副破涕为笑的模样。

在就诊室这间一丈见方的小室里,人类的情感好像变得格外浓稠,不知道是因为空间过于窄小,还是因为这件关乎生命繁衍的事情唤起了最原始的情绪。总之,有人哭唧唧,有人笑眯眯,原因嘛,还不都是那一个。余医生又瞥了一眼产检手册上的既往病史和个人信息,在出生年月那一栏停顿了一下,又在脑海里默默地做了个减法,她大概猜到了苏牧云的心思。

她指了指显示屏上那个扑通扑通的小白点,“胎儿的心率比成人快好多,因为他们代谢旺盛,但小小的心脏每次搏出的血量有限,所以只能加速跳动。”她以为解释一下会好些,没想到好像又触到了情绪的阀门,眼见着内眼角又溢出了晶亮的液体。她只好拍了拍苏牧云的肩膀,“要开心点,这是件幸福的事情!”

从产科医生那里出来之后,苏牧云便慢悠悠地往家走。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刚摆脱了夏日的燥热,还未迎来冬日的寒潮,树枝上的叶片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失掉了所有的水分,秋风一拂,就像枯叶蝶一样翩翩起舞,飞到脚边,一踩上去嘎吱作响,阳光再透过枝桠上的缝隙把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地上。苏牧云格外喜欢秋天,无论是温度还是颜色,总让她觉得温顺平和。眼见着日头还长,并不急着归家,她路过了一个儿童游乐场,便索性在旁边的木长椅上小坐了一会儿。

游乐场上有一块沙地,再配上几个简单的秋千和滑梯。一个小女孩,大概两三岁的样子,正在埋头铲着沙子,前额的头发被绑了起来,像一个冲天炮一样竖得高高的。苏牧云仔细打量着她,彩色粗线钩针毛衣搭配蓝色牛仔裤,脚上踩了双橡胶雨靴,毛衣大概是她妈妈织的,背后是道弯弯的彩虹,袖口堆着几朵小雏菊,正面口袋的地方别出心裁地织成了云朵的样式,一个粉色的螃蟹模具正从云朵里探出半个脑袋。她一本正经地把沙子装到小桶里,拎着小桶起身走几步,再蹲下来又铲一铲,直到小桶里装得满满当当,然后再一股脑儿地运到沙地中央的一个木头平台上,如此反复,乐此不疲。苏牧云看得出了神,她不知道沙子对小朋友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游乐场旁边种了几棵马栗树,树冠如盖,大概是时节到了,隔个几分钟,就有几颗青绿色的果子砸到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苏牧云眼瞧着长椅边上也躺着一颗,伸出脚够了过来,青绿色的外皮已经裂开,里面露出马栗棕色光滑的壳,乍一看和板栗有几分相似,但马栗好像有毒并不能吃,她又轻轻地把果子踢了出去。她眯起眼睛试着辨别挂在树干上的小牌子,中间是几个端端正正的小楷字,“欧洲七叶树”,这大概是马栗的学名吧,她暗暗想着。名字下面可能是科属或者拉丁名这类的,可是字太小了,她怎么也读不清楚。

突然耳边传来了小女孩的哭泣声,不知道是摔倒了还是眼睛里进了沙子,一个人坐在沙地上闹起了小脾气。一个齐肩短发的女人一路小跑过来,一把搂住了小女孩,“桔子怎么了?受伤了吗?”她半蹲着,牛仔裤腿处露出了纤细的脚踝。苏牧云猜她大概还很年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仍未凸显的小腹,喃喃低语道,“要是我们也早点相遇该多好,不过还好你来了,真好。”她又想到刚刚听到的胎心音,是频率很快的击鼓声,但又有点闷,大概是水的缘故,所以听起来像在那种黑暗的火车隧道里发出的声响。她最后看了看沙地上的那对母女,抿着嘴笑了,起身回家。

02

“苏女士,如果你愿意,今天我们可以做个唐筛,虽然这项筛查不包括在医保里面,但还是建议做一个。”余医生理了理手上的资料,抬头对苏牧云说道。

苏牧云点点头。

“那我给你先讲讲,你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余医生继续说着,“这个唐筛呀,你可能也听过,就是看染色体异常的。一般来说,随着生育年龄的推迟,发生的概率就会越大。”说罢,她递给苏牧云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的,有文字有图表。

苏牧云低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年龄和对应的致病风险那一栏上,一行行地看过来,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

余医生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又递来了第二张纸,“早期的联合测试包括超声的颈部半透明层检测和血浆里一系列蛋白的检查。抽血我现在这就可以给你做了,大概一周后出结果,B超的话一会儿进B超室可以给测量。”

专业名词让苏牧云有些头晕,她咬着下唇,好像想问些什么,又没有问出口,随后她把右手袖口撸了起来,“好,可以抽血。”

从B超室出来的时候,苏牧云恍惚地带上了门,窗外好像在下雨,天阴沉沉的,前台的顶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晃得她眼睛生疼,她急忙跑到了楼梯间,逃离般地径直往下走,耳边还回响着余医生的话,“颈部半透明层略有液体堆积,不过并不太明显,差不多边界值吧,我们等验血报告出来再做进一步判断。”

走到楼下的玻璃门口,才松了口气似的停了脚步,果然有雨滴斜斜地敲打在玻璃上面,哗啦哗啦地流成了一道雨帘,苏牧云摸到了背包里的折叠伞,还是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家。路过儿童游乐场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沙地湿漉漉的,有几个被遗忘的铲子、玩具小汽车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马栗也落得满地都是,半开口的、全开口的,雨水把本就翠绿的外壳冲刷得更加鲜亮了,只是内瓤的地方开始泛黄,大概快要腐烂了。苏牧云没有停,继续往家走。

终于熬到了取报告的日子,苏牧云从来没觉得一周的时间可以这么漫长,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仿佛是头顶上方的一把斧头,隐隐约约能看到,但又不知道会不会掉下来,让人头破血流。在等待结果的日子里,她甚至使出了大学里面熬夜做设计的干劲儿,去记那些奇怪的蛋白名称和它们的英文缩写,好像这样就能让它们归于正常范围。

“HCG和AFP的MOM都低了点。”余医生指了指表格上的小数字,小到苏牧云好像都无法看见,她顿了顿,“意思是说确实有先天异常的风险。”

苏牧云觉得头上的那把斧子最终还是掉了下来,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抓紧了背包的肩带,仿佛那一根窄细的绳子可以承载她全部的重量,“所以呢?那怎么办呢?我会…失去他吗?”可说出“失去”两个字的时候,又不自觉地抽泣了一下。

“苏女士,你先不要着急。”余医生扶了扶眼镜,直视着苏牧云的眼睛,以专业的口吻解释道,“这只是统计学上的结论,联筛的准确度本身就不是百分百,而且你的HCG算是在正常范围,但因为MOM系数是把年龄等一系列因素都整合进去的一个综合值,其它因素拖了后腿自然也会偏离正常范围。这只是给我们提供参考,以及是否需要进行下一步筛查。”她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如果想进一步确认,我们还可以做更精确的测试,像DNA检测这类的,我把资料给你,你可以考虑,只是不要不久,如果要做,最好这两天就给我们答复。”

苏牧云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家,又是怎么一下子摊坐在沙发上,天慢慢暗了下来,房间被笼罩在暮色里,各种物件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沉默不语,起初还投下阴影,渐渐地,所有的阴影连到一起变成了均匀的黑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客厅的立式台灯被拧开了,暖黄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人半蹲在她腿边,当他的手伸过来的一刹那,她才意识到自己指尖的冰凉。

03

要打针了,透过注射器里的无色液体,苏牧云好像看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纤细苍白的手指弹了弹注射器壁,那些密集的小气泡迅速上升,聚到一起,被推了出来。苏牧云无力地站在墙边,抗拒地往后缩着,手心已经摸到了冰凉坚实的水泥墙面。那双红色的眼睛越来越近,针头扎到腰侧的那一刻,她一下子惊醒,原来是个梦。

她辗转反侧,可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那只尖锐的针头,她又想到之前那些艰难的日子,吃过多少药、打过多少针,希望的泡沫曾鼓起过也曾破灭过,一次又一次。她摸了摸小腹,微微凸起,这到底会不会也是一个梦境呢?不知不觉地,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抿着嘴巴,努力不发出声响。突然有只手摸到了她的头发,一点点地顺下来,她这才发现原来先生也醒了。“我们一起想办法。”他的声音响起,她突然觉得安心了一些。

一夜没睡好,苏牧云早早起来,一个人闷头钻进了还没完全打理好的儿童房。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几天前她好像还在蓝色的地毯上转圈跳舞,先生一把搂住她,让她别转得头晕眼花的了。她躺在他的怀里,啰啰嗦嗦地说着要再买些小动物贴纸,把白墙装饰得更可爱些。她又望着平摊在婴儿床上的连体衣,有正面开襟系扣的,也有套头的,她不知道哪种更便于上手,索性都买了几件,那些衣服可真小呀,所以那个刚出生的小人该多需要爱和保护啊。

苏牧云知道自己心里抗拒更精准的检测。她并不怕扎针或者验血,身体上的疼痛总归会慢慢痊愈;她害怕会出现一个无力接受的结果,就像刚把一个期盼已久的礼物捧在掌心里,然后被硬生生地夺走了,哦,对不起,它不属于你,那种所有欣喜都化为泡影的无力感。她想藏起来躲起来,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阳光从儿童房的窗户里洒了进来,苏牧云轻轻带上门。她想出去走走,出门绕了一圈,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儿童游乐场,她环顾四周,还是坐到了上次的那张长椅上。沙地里的竟然还是上次那个小女孩,那个飞天的辫子让她一下就认了出来,只是粗线钩针毛衣变成了一个薄羽绒背心,脚上也换了双运动鞋。小女孩今天倒是对小滑梯颇感兴趣,拉着滑梯后面的扶手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大概是穿得有点多,笨手笨脚的模样有些可爱,远看像一只毛毛虫,一拱一拱地挪着小步,不过滑下来倒是快了很多,跐溜一下就到了底,然后是清脆欢快的童音,“妈妈!妈妈!”她又朝着坐在沙池外缘的年轻女人跑去。

苏牧云不由自主地笑了,和小女孩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朝自己舞着还有些肉嘟嘟的小手,眼神里像是有星星闪烁一般,认真地喊道,“你好!你好!”没有等她回答,小女孩又继续往前跑,直到一把拱进了年轻女人的怀抱。苏牧云笑着笑着又抿紧了双唇,闭上了眼睛,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咚的一声,一颗马栗砸在了长椅上,苏牧云这才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后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原来是小女孩的妈妈,她赶忙挪了挪,腾出半边椅子,示意她就坐。

“嗨,我是桔子妈妈。”她伸手指了指在沙地里玩得正欢脱的小女孩,“看到过你好几次了。小朋友都很爱玩沙堆,等你卸货了可以常常来这里,哦,不过可能要等娃娃再长大点,但是相信我,时间会过得非常快。”她又指了指苏牧云隆起的小腹,朝她狡黠一笑。

苏牧云勉强地回应着她的好意,“谢谢!你女儿真的很活泼可爱。”她顿了一下,“能拥有个健康的宝宝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是啊,和她一起成长是件美妙的事情。”桔子妈妈的眼睛里流淌出温柔的光,连带着嘴角都微微上扬,“不过她小时候也是个病秧子,刚出生不久就肺部感染进了ICU观察室,当时我真的吓坏了,还好一切都越来越好了。当妈这一路呀就是升级打怪,这里一定要坚强。”说着,她敲了敲左胸口的位置。

她们没有继续说话,都静静地看着滑滑梯的小女孩,只有马栗还在往下掉。

桔子妈妈用手捡了几个起来,轻轻地剥开尖利的外壳,里面的果实饱满圆润,褐色也和秋意十分搭调,桔子妈妈握在手掌上搓了搓,塞进了衣服口袋。

苏牧云惊讶地看着她,“这不是板栗,是马栗,不能吃的!”

“我知道的,桔子幼儿园的秋日角,这个其实蛮有秋天的味道的吧。”说着,掏出一颗,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总归还是有用的。”又塞回了口袋。

“对了,你可别在这睡着了呀,看你刚刚都闭上了眼睛,回家好好休息吧。”桔子妈妈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

苏牧云朝她点点头,两人挥手道别。

回家之后,苏牧云坐在电脑面前,脑子里一直想着和桔子妈妈在游乐场的交谈。她开始在网页上一条一条地搜索着。

早期联合测试的误检率在5%左右。

苏牧云咬了咬笔头,按她的情况来说,患病风险是1:150左右,误检率为5%意味着什么呢?数学应该怎么计算来着,她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先生看着她在电脑前发呆,拿过铅笔三下五除二就解了出来,检测人数是150的情况下,八个确诊的人里面只会有一个真正患病。

“我是不是太傻了,想用这种数学的方式解决关于生死的难题?”她抬起了亮晶晶的眼睛。

“不会,总归还是有用的,不管怎么样。”他摸了摸她的头。“其实这个概率还是挺有希望的,不是吗?”

她又偷偷地搜索了染色体异常的病症,手指颤抖地滑动着鼠标,那些让她心惊的图片和描述,她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平静地读下去。

有的孩子可以接受正规教育,有些则需要进入特殊学校。

成年后的智力水平大约类似于八九岁的孩子,不过个人差异显著。

平均寿命超过六十岁,并在不断攀升。

这些句子让她心里五味杂陈。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在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前,人们始终没法真正理解它的意义。

一个母亲的末日,是要选择她孩子的生死,即便是未曾谋面的孩子。

她突然想到了咚咚咚的胎心音,那个像是在漆黑火车隧道里面发出来的沉闷又急速的击鼓声,她摸了摸肚子,“你这么努力,我应该要配得上你的努力才是,这样或者那样吧,都好。”她抬头看了看先生,“明天我给余医生打个电话,约个时间吧。”

“好。”他朝她微微一笑。

后话:

来年的早春,产房里一声响亮的啼哭,苏牧云感觉肚子一下子空了,一个粉色的肉团团被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胸口,她闭上眼睛,感知着这个小生命带来的温热感,她知道他们就此被联系在了一起,而这种联系会持续一辈子,甚至更久,无论发生什么。

又过了一年,儿童游乐场上的桔子像个小姐姐一样拉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还没走几步,小男孩噗咚一声一下子坐在了沙地上,桔子也顺势一同坐下,两个人开始拨弄起了沙子。木长椅上的两个妈妈都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人可望舒,一颗马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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