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宁洺只在石碑前站了一小会儿就继续往里走，不过，越朝里走他就越感到奇怪。国学院真的不设防吗？任凭他这么一个陌生人在院子里乱闯，却没人现身阻拦，国学院未免也太松散了吧？或者说，自负？
果然，读书人骨子里就是有股挥之不去的孤傲呢。宁洺暗自笑了笑，心想，若是将来和国学院的学生为敌，对付起来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君子可欺之以方，君子可撂倒以诡。论起算计人来，宁洺能把绝大多数同龄人甩至汴都城外。
宁洺一边观察着国学院内的建筑布局，脑袋里面念头飞转，或许，太诡异反常的事情可能骗不了这些熟读经书谋略的才子们，不过，奇正相合的路子他是最会走了。就连娘娘都曾不止一次指着宁洺脑门笑骂他是扮猪吃老虎，红口白牙黝黑黑一副不见底的嘴脸。
待走进山下树林后，眼前景象陡然一变。若说山外肃然工整的亭台楼榭涂满了刚正不阿不堪低眉的书生意气，那林中的曲桥流水飞花落叶，则更像是读书人心中对浪漫写意的无限向往与千丈柔情了。
宁洺缓缓行走在林子里，日光正斜，斑驳树影间填满了簌簌落叶和翠鸟清鸣。明明都快冬至了，怎么还有鸟儿？宁洺对这国学院越发好奇了。
“真不知若是来一场大雪盖头，这座树林又该是何等光景。”
宁洺悄声赞叹了一下。
“大雪盖头？”
宁洺被这冷不丁出声的家伙吓了一跳，他急急转身看向来人。
这是一个模样看起来很舒服的年轻人，他腰间别着一柄长剑，除此之外，一身青衣干干净净，没有坠饰，也便没有瑕疵。
看起来就很像个读书人，宁洺静静望着他，这样想着。
“大雪盖头，短短几个字就描绘出了一幅冬雪满山的绝美画卷，阁下真是好文采。”那人笑容温醇，令人不自觉就生出好感。“在下苟玳，是国学院的学生。”他面向宁洺微微倾身拱手行礼道。
宁洺连忙回礼，由于太急还被黑棍敲着了脑袋，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看向对方，两人相视，均忍不住会心笑了。
“我叫宁洺，是秋阳宗弟子，今日收到师兄消息，特来国学院相见。”
宁洺不慌不忙的说着，同时，也在观察着对方。苟玳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国学院这一辈年轻学生中，有四个人特别出名，被人们称为国学四离，将車士相，苟玳排名第二，叫車离子。
宁洺以前听善十三专门讲过，国学院这四人，一起占据了青云榜前十的后四位，每一个都有着过人天赋，并且，在各自领域中也都达到了极高造诣。
宁洺记得，善十三那时候就扬言，在新榜单公布之前要跻身青云榜前十，这样算起来的话，国学四离就是他注定无法绕开的劲敌了。
宁洺一边观察着苟玳，脑海里一边翻出有关对方的印象，国学四离，琴棋书画，这个排在第二位的苟玳，好像最擅长的就是下棋。
真是有趣的缘分呀，宁洺眼睛悄悄眯了下。
宁洺在观察苟玳，人家其实也在研究他。宁洺？苟玳怔了一下，很快便记起对方是谁了。“原来，你就是禁军大统领曹真的义弟啊！”他轻轻笑了笑，再度拱手道：“久仰大名。”
听见义弟两个字的时候，宁洺明显皱了下眉，不知这个称呼是从曹府传出去的还是外人的谣传。应该不是前者，宁洺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随即他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真是太过敏感了。
苟玳见宁洺在原地凝眉思索了好一会儿，联想到曹真如今的情况，还以为他在担心西线战事，不由上前安慰道：“你不用太过忧心，凭你义兄的能力，这天下能伤到他的人不多。”
宁洺楞了一下，看到苟玳眼中真诚关切的目光，不禁笑了。担心他？担心他死得太快了么？心里虽是这么想，他嘴上仍是不动声色的应付道：“嗯，他可是醒神榜上排名前三的强者，没有圣人出手的情况，他必然无恙。”
“是啊。”苟玳赞同点头道：“若是西凉敢请动圣人出手，那只会加快他们的溃败速度。”
“为什么？”宁洺几乎是脱口而出。
苟玳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才缓缓解释道：“如果他们请出了圣人，那我们自然也不会甘于人后，谁都知道，一位圣人强者能对战事走向造成多大影响，可是，天下没有哪个国家敢和我武周较量这方面的实力。”说到这里，苟玳忽然笑了，脸上满是自信与骄傲，“不谈帝皇后主这五位最尊贵的至强者，天下五大帝国，一宗七圣，八位圣人，我们武周就有三位，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谁堪为敌？”
“不对。”
被宁洺突然出声打断，苟玳脸上明显一愣。宁洺朝他认真看了一眼，缓缓说道：“你说的这个，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天下只有一宗六圣。”顿了顿，宁洺又轻轻笑了，“当然，即便没了枪圣，我们依旧还是最强的。”
......
在苟玳的引路下，宁洺跟着往国学院深处走去，一路上两人相谈甚欢，其中，最让苟玳感兴趣的便是紫金苑，他说，一直以来他都很想亲眼见识一下娘娘的风采。
“说起来，我只在六年前的鹿山宴上遥遥望见过贵妃娘娘一眼，那等绝世风姿实乃世间罕有。”苟玳的眼中，满是仰慕与向往，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并且，我还听说娘娘棋术非常高明，将来若是有机会能和她对弈一局，当是生平第一大快事。”
说到这儿，苟玳偏头看向宁洺，“很多人都说你和娘娘亲近，她平时为人如何，是否如传言的那般怪脾气？”
宁洺心想，你这个傻子，人们觉得她脾气古怪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看不顺眼的事情，其实，大家不都这样吗？只不过，娘娘她有本事不去迎合任何一样不喜欢的人或事罢了。如果这也算古怪的话，武帝陛下才是世间最古怪的人了，动不动就御驾亲征，举国压境，逼得对方圣人强者出手以后，痛痛快快打一架，然后就撤兵了。像这种仅因个人喜怒就折腾得整个天下不能安生的脾气，难道不是最大的古怪吗？
当然，这番话宁洺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是说了出来，眼前这个受朝廷福荫的国学院得意门生，恐怕立马会和他翻脸，即便这苟玳涵养够深，大概也得同他好好论一番道理，讲道理宁洺不怕，只不过他怕麻烦。
“娘娘平日待人其实挺好的。”宁洺脑海里不由浮现起贵妃娘娘那张祸国殃民的面容，轻轻笑道：“当然，若是谁惹得她不开心了，那肯定会招来天大的麻烦。”
宁洺看了眼苟玳，发现他眼中也有笑意，知道对方领会到了自己是在讲什么，脸上笑容更多了几分。
“宁洺，你真是个有趣的人。”苟玳发自内心的赞叹道。
“彼此彼此。”宁洺大笑。
不多时，两人走到了树林尽头，前方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山谷，中间是一座小湖，湖光粼粼，小湖四周院庭林立，数条婉转曲折的窄桥横跨湖面，将整座山谷连接起来，工艺十分精巧细致。此刻谷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给幽僻山谷平添了几分温度。
先前经苟玳介绍，宁洺知道，鹿山宴是朝廷组织的盛会，一般情况下，每年都是由天道、国学二院一起主持，彼时不仅会有两所学院的院长到场，皇族也会遣出相当有分量的大人物亲至。
国学院作为主持者之一，在宴会到来以前，自然要略尽地主之谊。
“受邀前来的毕竟都是武周一线势力，各宗或亲或疏，总有几分匪浅渊源，因此往往都会比约定的日子早些进京，我们院长大人好客，作为东道主，自是要邀请各宗来国学院赏景，同时，也算是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契机。”
苟玳见宁洺看得出神，冲他眨巴了下眼睛解释道。
契机？宁洺瞬间便明白了苟玳的意思，国学院邀请各宗聚会，意图并不隐晦，说是叙旧，更重要的，还是创造一个机会让大家互相摸底。
望着谷中热闹景象，宁洺不禁感慨，国学院这地主之谊当真做得尽职尽责，他能猜到，国学院之所以要让各宗出色的年轻人提前探出对方底细，是为了避免他们在鹿山宴上闹出些啼笑皆非的笑话。
大概，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特别是朝廷还有皇室眼中，鹿山宴终归还是一场齐聚了帝国人才的宴会，能展现实力风采是好事，能和和气气则是更好。可是，毕竟只有实力相近的人才能拼出一场精彩又不伤面子的战斗，若是实力相差悬殊，不仅会有宗门丢脸，同时也可能会给帝国的人才培养带来损失。
除此之外，宁洺还想到了一种可能，国学院组织这样的聚会，或许还存了另一份深意。那些关系历来僵硬的宗门自然不必多言，门下弟子相见极易红眼，不过，这中间毕竟还有不少原本没什么利益瓜葛的势力，通过这样的聚会，可能还可以促成一些真诚而又珍贵的友谊。
国学院的邀请放在鹿山宴以前而不是以后，恐怕，那位院长大人心里也是明镜似的，鹿山宴以后，其中不少人就不方便再见了。
反正，几天以后的鹿山宴上，一番明争暗斗无法避免，可是若能让这些年轻弟子在不受门中长辈的约束影响下，给他们心中相互填进去几分名为好感的种子，或许不仅能让鹿山宴更精彩，同时，也能帮帝国培养出真正堪寄厚望的宗门势力。毕竟，这群年轻人今后很可能就是帝国的中流砥柱。
当然，后面这一想法只是宁洺瞎猜的而已，毕竟还没有从谁那里亲自见到或听到什么，一切都没有凭据。不过，光是这样想想宁洺就感到有些震动。
“真是这样的话，国学院，或者说武周朝廷，其胸怀与眼光真是让人吃惊。”
宁洺暗自感慨着，今天打从他走进华容巷的那一刻起，就深深感受到了国学院的准备与底蕴，从新墙到旧门到石碑，再到那漫山的飞花落叶，国学院只用这些不经意的小细节便轻易打动了他。于无声处听惊雷，在这块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土地上，宁洺感受到了一份不言于人却已示于人的博大情怀。
宁洺偏头看了眼始终保持一脸浅浅笑意的苟玳，此时，他忽然心生出一丝悔意来了。
当初拒绝来国学院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对于宁洺来说，秋阳宗已然成为了他足以将根须托付的地方。
“走吧，我估计你的师兄们已经到了。”
苟玳朝宁洺微微一笑，示意他一起过去。
“嗯。”
宁洺也跟着笑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