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十年 | 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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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她的那一年,她七岁。跪在浔阳街头卖身葬父。一个死于霍乱的男子,一个年幼的孩子。围观众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却没人施以慈悲。她身上披麻戴孝,弱小的身子被白色的麻布兜头罩住,却是跪得异常端正。忽然就生出恻隐之心,他蹲下身去,问她叫何名字。闻言,她抬起头来。如斯乱世、眼前疾苦,她的眼清澈见底,安无波澜,竟无丝毫凄惶之色。他有些心疼,这个孩子,到底经历过多少风雨。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她说,往后跟着他,做牛做马报答。他笑,伸手轻抚她的头,告诉她此生做她自己便是最好的报答。她不懂。他亦不解释。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他带着她离开浔阳城。一个坦然一个镇定。

他是个浪子。妻离子散。有说不清的酸楚,也有道不明的凄苦。

在她之前,他收养过两个孤儿,皆是男孩。一个叫见仁,一个叫见智。他经常见仁见智、见仁见智的唤他们,不知道是提醒自己,还是提醒他们。她不说自己的名字,他们就都叫她三儿。

他想着,姑娘家同见仁见智厮混在一起总是不妥,遂用木板单独隔出一间给她,亲手伐了山里翠竹做了一扇门。搬进新房时,她笑着说谢谢。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他说,生活本多愁苦,要常常笑才好,这样愁苦便不敢上门叨扰。

八岁那年,他发现她在草药方面天赋异禀。见仁见智摘回来的新鲜药草,她总能按毒性大小摆放开,再由他挑拣是用是弃。几乎毫无差错。他想着再过几年,许能收她为徒。

他对药理偏执成狂。有时为了调制药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将自己关在炼药房里一呆三四天。她头一次见他这样,吓坏了,任凭见仁见智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执拗的从炼药房的天窗爬了进去。结果摔折了腿,连累见仁见智被重罚。后来,见仁见智说什么都会拦住她。再后来,她就习惯了,跟着他俩去山里爬树、下小溪摸鱼、满山遍野的乱跑……

十岁那年,他收她为徒,拜了祖师爷,喝了师徒酒。见仁见智虽然眼红到不行,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这块料。

他渐渐忙碌,经常出门,一走半月、半年。最长的一次一整年都不在。她背诵药性、药理,晾晒药草、研磨药粉,照着他的吩咐配制简单的草药,跟着见仁见智一道习武傍身。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反而比他在家的日子更是刻苦钻研。

某年的一个夏夜,山间凉风习习。见仁见智将桌椅搬至屋前空地,切了西瓜凑在一起纳凉说笑。她问他们,将来有何打算。见仁说,将来要做买卖,挣很多很多钱,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见智说,将来要做大官,为百姓主持公道,匡扶正义。他们问她,有何打算。她趴在桌上许久不动。

以前,他说过,做自己便是最好的报答。可她不知道要如何做自己。她只想在这山间田野,陪着对她最好的人,无论风雨。但她隐约知道他是蛟龙入海,不会就此甘于平淡。

她十二岁的时候,药性药理都已烂熟于心,一般的草药无须指点能分毫不差的独立调制 。他倍感欣慰,悬壶济世这桩事,倘若他做不了,交给她做也是甚好的。他开始教她调制简单的毒药,她十分谨慎仔细。

年末,见仁说要离开,想去看看外面的人世。他没有阻拦,问见仁想要什么,他将尽力相帮。见仁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想要盘缠。他大笑。见仁一直都是个务实的孩子,一直都是。她不知道他给了见仁多少盘缠,见仁走的时候哭着跪在地上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发誓会好好做人。

她和见智送见仁到山脚。临别的时候,见仁抱了抱她,说,你好生跟着师傅学,将来要做天下第一。家里祖传的玉佩,被他掰成三片,一个给她,一个给见智,自己留下一个。他说,不是什么好玉,留给你们做个纪念,好歹是个念想。见智哭得伤心,一个劲的喊他仁哥,拉着他不让走。她虽然心里难过,眼泪却怎么也掉不出来。仁哥,你多保重,以后有时间我和智哥去岭南找你。见仁说了声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爱酒也爱茶。见仁爱茶,见智爱酒,只有她随了他的脾性,爱酒亦爱茶。夏天的时候会照着书籍上的记载,摘了山里的果子混着草药酿成果酒。他有时独饮,有时她会陪着小酌几口。喝多了他就会颠颠倒倒地说起一些往事,毫无头绪。她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他有个师弟。他对师弟满心的愧疚,恨不得把命给他。她对他的师弟,又怕又恨。

第一次见到他的师弟是个冬日。山里下过大雪,屋前的梅树千娇百媚,香气宜人。她搬了椅子踮脚采梅,想插在堂屋的陶土罐子里。他和见智上山采药去了,有些草药只在雪天才能觅得踪迹。她听到有人说: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回头就见梅树下立着一男子,正抬眼看她。男子一袭月牙白长衫,雪白的大氅,样貌生得比他好,却不似他那般暖人。男子看起来清冷的很,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她握着梅枝一下跳到地上,你找谁。

你师傅不在?他问。师傅采药去了。她回。我等他。说罢径直走进屋里。她忽然有些恼怒,觉得他十分无礼。

他和见智日落西山才回。男子立在屋前,说了句,师兄,好久不见。声音清淡,听起来却很有分量。他的脸色瞬时僵住。晚上,见智被赶到她屋里打地铺,她愁得睡不着。半夜听到他们争吵,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各自犀利。

第二天起床男子已经走了,何时走的却是不知。打这以后,不时就会有人来,借口各不相同。叙旧的、买药的、看病的……他变了,变得有些急切,教她的东西恨不得她立刻就能掌握,学得慢了他就会恼。除了制药,他还教她剑法。每日除了制药就是练剑,她很忙,他也很忙。但她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忙,日子明明很长很长。

贵客来的秋天,是山里最美的时节。树木苍翠,繁花似锦。贵客衣着华丽,带了好几个随从,样貌生得格外俊俏。彼时,她并不知道这位贵客就是赫赫有名的晋王李瑍。他对贵客十分恭敬,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待人。想着,贵客应是不错的人。

这年冬天,他让见智下山。她有些惊惶,担心他也会让她离开,拼了命的努力炼药,对于他传授的剑法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有一次,他在炼药房关了几天,出来的时候手中捧着几颗晶莹的小药丸。她觉得稀罕,问是什么。他说,是孽。他是个沉迷于毒药的郎中。这是她对他的理解。他的脾气、秉性无一例外的昭示着他是个矛盾的人。比如,制出药性极烈的毒药,他一定会很欣喜,也一定会很忧心。欣喜炼药技艺的提升,忧心药性如何考证。所幸,炼出的毒药存不了多久就会被他销毁。但这次不同,她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将几颗小药丸放在一个小锦盒里贴身收藏。

这是什么?她又问。他扭头看她,说,是最毒的药,但有一个最美的名,一醉千年。作什么用?她追问。他的视线透过窗户看向远处,许久叹了口气说,作什么用由用它的人决定。她感到深深的忧心。

一日傍晚,她炒了几个菜,他去集市打了酒,自斟自饮。酒兴正酣,他忽然说,他原有一对双生女,先夫人起的名,大的叫轻尘,小的叫连尘。可惜小女早夭,不如叫你连尘可好?尘这个字,她自幼不喜,飘渺又卑微,像极了她的人生。她说,不如叫连城,城郭的城。他说好。

自从有了名字,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开阔,好几次都想管他叫爹。但很快她就想通了,爹,不过就是一个称呼。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何称呼他,真的没什么打紧。

那年春天,山花烂漫。她养得那些花花草草长得也是格外精神。他说要教她炼一种药,叫孟婆汤。她问,是什么药。他说,喝了这药能改头换面,将来若有不测,当可助她逢凶化吉。她虽应允,内心却是焦灼。他这样说,师徒缘分是要到头了么。可惜熬了多次均以失败告终。他焦躁,她庆幸。

在熬出孟婆汤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她是他的爱徒,亦是他的孩子。倘若不能护她周全,药王的名号实在愧不敢当。他将承影剑交到她手上,说,该学的你都会了,留在此处实无益处,下山去吧。

见智下山的时候她就知道,离别是迟早的。真到了这一天,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沉重。他说,高兴些,过上好日子别把师傅忘了就行。她忽然想哭,把他忘了?怎么可能。她特意在深夜离去,以为不道别就不会感伤。这个事,往后每每想起都让她后悔不迭。

几年后的一个春日,她重返山谷。山里的景致别样静美,姹紫嫣红,满目生机。想告诉他,她已在梅花谷觅得宝地,盖了风雪楼。卖酒卖药,日子过得逍遥。

昔日旧宅已无影无踪,唯留下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她四处打听,得知早几年野火焚山将此宅付之一炬,山里郎中葬生火海。受过恩惠的村民不忍,将其葬在无忧峰上。

一座孤峰,一座孤坟。

她拎着自己酿的酒,坐在坟前自斟自饮、自言自语。

师傅,多年不见,你别来无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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