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海边的日子

海边

“你和我都一样,都向往简单的生活。”表妹这样说。“我想我的生活要像电影一样起伏。”我反驳。

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我内心的真实感受,简单,还是复杂。

“随便找个工作,慢慢做吧。”她说。也对,找个工作都得让人忙上大半年,还不如随便点。说是我找工作,不如说是工作找上了我,一切那么顺利不带一点擦碰。毕业第二天的双选会,我就看上了一个工作,一命即中。

大学我的专业是兽语,一个只有十个人的冷门专业。我的工作是帮助建立宠物与新主人之间的感情,同时与猫狗和人打交道。我甚至没有问工作的薪资和地点,当天帮他们收摊后,就搭顺风车去了工作的地点。车上昏昏沉沉地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再看手机,竟是四个小时以后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打开车门,一股咸湿的气息笼罩过来,是海的气息。我当时就掩盖不住兴奋傻笑起来。海边的一座用来做宠物站的别墅,就是我将来长期工作的地方。一个月三千多的工资,太棒了!

“随便果然是件好事。”“但愿吧。”电话那头表妹落寞地说,她还在为找工作而发愁。

说实话我对猫狗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心存在,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黑猫,母亲没事就把它抱在怀里,我退避三舍。

穿过精心打扮的前屋,几只乖巧靓丽的狗狗端坐着迎接我们,摇摇尾巴。后屋就是监狱了,打开灯,一双双各式各样的眼睛盯着我,我忍不住后退一步,抚平心绪,才走进去。

这些闪亮的大眼睛各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大部分是好奇,小部分是冷漠。

“能接受吗?”“能!我很在行,也不怕。”我说。我在这里住下,海风没日没夜地吹,驱走本应缠绕在宠物站的不好气味。心情大好,牵了一条“监狱”里的牧羊犬,去海滩散步。它直把我往水里拽,在浅滩里得意地踩着水。我任它放肆,松开它的束缚,坐到水里,心里尽是满足。

“手机泡坏了。”我在qq上跟她聊天。“不至于吧?有空我给你买个新的去。”表妹是个厉害的角儿,新工作收入可观。

我的第一个客人领养了一只狮子狗。“为什么怕狗还要养呢?”我问。“我是单身嘛,朋友说动物可以提高人的情商。”她故意装作害羞的样子。

我让她躺下来,把狗放到她臂下,让她感受它的体温。“它在发抖唉。”“给它取个名字。”“……小狮子”“不要闭着眼睛。”她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小狮子,它也在看她,她立马又闭上眼睛,死活不敢再睁开。“你得在这住一阵子。”“没问题!”她冲我眨眨眼,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今天我又去遛狗,重获自由的狗儿没完没了地疯狂玩耍,我也陶醉在欢乐中,全然不顾形象,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上,任这几只快乐的牧羊犬在我身上跳来跳去。我越发觉得这是个绝好的工作,与动物交流,是不会有烦恼的。

夕阳沉下海平线有一会儿了,天空呈现一片片各种格调的紫红,夜晚将要来临。我抱着一只德国牧羊犬,轻轻地摩擦,它享受地看着我,这样的生命是简单的,它们用纯粹的眼神直视你的眼睛。一旦你进入了它们的世界,那个世界就只有你了。

海边的灯塔亮了起来,海水的反光照亮了白色塔角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影呈现出来,我观察了好一会儿,还看不清外形。

“带你的小狮子去散步吧。”单身贵族呆坐在椅子上,傻傻地看着她的新宠物。

我放开束缚,狮子狗小跑起来,她吃力地跟上,索性跑起来,小狮子见状,加快了速度,人和狗开始了赛跑,她一下超过了狗儿,它也不甘示弱,奋力超越,她体力不支,由跑变走。“你坐下试试。”我建议道。小狮子跑了没多远,折返回来,围着她兴奋地转圈。“摸摸它。”

不出三天,小狮子认可了新主人,单身贵族要把它领走了。“我的手机号码,有问题呼叫我。”“好!”她把狗塞进她的甲壳虫,遂自己“钻”进去了。“再见。”好有成就感。

我带出来的狗一次比一次多,我想让它们自由奔跑,脱去所有束缚,我好像也变成了一只狗,混在它们中间。

今天,灯塔依旧准时亮起,点亮了单调的海面,我本能地看过去,还是那个身影,更清晰了,一位女生,头微低走进阴影之中,看不见了。我好奇心本来不重,双脚却鼓励我走去看一个究竟。我爬上高高的礁石,才发现离海远一点的地方有更好走的路,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灯塔下没人,我推开微掩的门,走上螺旋状的楼梯,看到了一个小房间,估计是守灯人住的,背后是俯瞰四周的露台。我顶着刺眼的光线:“有人吗?”我全然不带恐惧。“……”光源的背后是稀疏的海边小镇,零星的灯光一动不动地缀在漆黑大地上。一种失落的情绪袭来。突然地,我想家了。

“我一个星期以后去看你吧,还有你的新手机,最新款的哦。”“好。”没有通讯工具的这几个星期我还算好过,怪不得好多同学说我冷血。这里地处偏僻,我给家里写了封信,因为没有信箱,我守在路口,把信亲自给了邮递员。他是个热心的小伙,面带微笑躬着身体接住信。“你刚工作吧?”我问,一副长者的语气。他惊讶地擦了把汗:“是!再见。”跨上单车一溜烟走了。

自认为我是个比较复古的人,因为老旧得方式更加从容优雅。我对着接待厅里的电话机,也想不起来该打电话给谁。倒是他自己想起来,是爸爸打来的,责怪我该早点把联系方式给他们。爸妈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直接,数次强调要多回家看看。

“家好远呐!”表妹抱怨道。“一年回一次家,你也是够惨的。”

狗是宠物中的首选,所以宠物站的猫族们备受冷落,甚至还住着一只年迈的美洲狮。来领养猫的大多是特殊顾客,因为猫是一种自我的动物,比较难通过短时间与人类建立深厚感情。

“我要猫。”这位客人简单地说,语气里带着倔强。她一眼看中一只白猫。这只猫已经有名字了:坏蛋。坏蛋似乎很喜欢她,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蹭。“她是不是发情了?”她问。

她有一种令猫为之崇拜的气质,她一坐在领养室里,猫咪们都停止了动作,不厌其烦地打量着她。猫有时很高傲,通常不会像狗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来客,它们可以边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边斜眼打量陌生人,不露声色,或者假装在散步,然后漫不经心回头瞟一眼,如此循环,直到看懂。

她微低的头,向下垂看的眼。

“你经常去灯塔那是吗?”她点点头,不多说一句话。

“你肯定看到我了吧?”我说。她突然转过头,纯粹的眼神对上我的,我心一虚躲开了。“原来那是你。”

“你在灯塔工作吗?”她摇摇头,吸气,说:“我是摩托车赛车手。”

坏蛋当天就被领走。

今天第一次带猫出去,我抱着一只波斯猫走到海边,夕阳隐没它最后一条边缘,我的心脏竟兀自地加速跳动,激流贯通全身。估计是肾上腺素的即时分泌。怀里的猫不安地搅动,我放它下来,它绕着我走一圈,表示不会乱跑,随后自顾地在沙滩上小跑起来,我跟着它,满足地摸摸肚子,晚餐吃的有些多了。它停下来呆呆地望着灯塔的方向,它在好奇。“想去吗?”我抱起它,朝灯塔走去。

灯塔前的小悬崖上,面对着大海。这是大海,泛着深蓝色的魅力,太广阔,以至于一看之下像一块布盖在大地上。突然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不敢再直视,所以我看向与之相连的天空,可它也是这样的空荡,一眼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看不懂。我将来得路似乎就在脚下,但这条路我似乎又已经确定会走向何方,可我还是渴望那些不确定的事情,我希望它们能把我改变成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就像海滨那浅浅的海水,因为水是透明的,所以能看得清,但水面扭动的波纹把实际的扭曲成另一种模样。我一下为自己悲伤起来,心里又多了一个疑惑。

生活想一条直线,我可能开始失去热情,每天必须带猫狗出来懒懒的散步,看着夕阳雷打不动地落下。

到了春天,接连一个月没有客人了,我也不会多做什么,没有大动作,却徒生些许恐惧,恐惧会被解雇,当初连劳动合同都没怎么认真看。意外的是,雇主给了我月增二十元的工资计划,还送我一辆单车。

又出来溜狗,我留它在海滩边,走进水里游泳。我喜欢漂在水上的感觉,并认为应该和漂浮在空中有相似之处,除了水,什么都碰不到。天空上没有云,星星早早地出来了,我不懂观星,只认得最显眼的北斗七星。可惜我不是射手座,没有勇气挑战平凡的生活,掀不起波浪。

“手机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毕竟不在校园里生活了。”“但我还是要去看你。”我不知觉地点点头,以为电话那头的妹妹会看到,没多说什么之后挂了电话,竟忘了说再见。

“你来了。”表妹竟然骑着一辆通红的大单车,头上别着一朵朱槿。我不高兴了:“谁允许你摘花的?”她不理会,从车篮子的纸盆抱出一只小黑猫。“你看,我捡的。”她的手背上有一道印子。“明显是被你拐来的。”她点点头,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们去溜狗,并排慢慢的走。她在另一个偏僻小镇做物流,早早地上班,早早地下班,不像是我无事可做,会写一手小说,每次写完一定第一个给我看。她的眼里带着疲倦准确地说是迷茫。

妹妹更具诗人的浪漫情怀,说:“我搞不懂生活的意义。”“我也不懂。”我把她推到水里,小狗立刻跳起来,兴奋地围着我们跑。我说:“生活本来就没有意义,好好度过就是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不动了。原来:她恋爱了。

“哥,我想和你一直住在这里。”她有时候浪漫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单纯的向往美好诗意的生活。对于我,她的嫉妒开始滋生蔓长。

“摩托车手”的名字叫“白色”,对,就叫白色。我又一次在灯塔下看到她,她剪成了短发,静静地站着。

“你又来了。”“我喜欢看海。”我虽然很好奇,但我更愿意等她先说话。天边浮着一层一层好看的云,后面青色的天空却显得突兀。她始终没有开口。“我先走了。”有些失望,我走到悬崖下。“你明天还会来吗?”“你来我就在这里。”

我关上门之前,一个身影窜进来,是坏蛋。“坏蛋,好久不见。”我一夜睡不着,直到海面褪去灰色,我才安心的入睡。

一个小时后我准时起床,打理好门面。终于,来客人了,是送信的小哥。他一次要领三只小狗回去。我忍不住问:“您支付得起吗?”“我要便宜的好了,我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单位特别给我补贴,说是送信太孤单了。”

送信小哥是少有的对动物有真正爱心的人,我很放心把宠物交给他。他住了两天之后就牵着它们回去了。“有空我会再来。”

像一个开堂彩,客人接踵光顾,我只好排起三人一组的小班。没时间散步,我感觉有些吃不消。

“你愿意来帮我吗?”我问。白色很惊讶:“有时间我肯定去。”“你的时间很多吗?”“闲的时候很闲,忙的时候很忙。”她应该是遇到忙时了,一整个星期过去,直到我终于有时间出来散步,她才远远的走来。“去散步吧。”

“赛车很好玩吗?”“我喜欢。”

“我也喜欢我正在做的,可是……”“可是什么?”

“我不懂我为什么喜欢。”“我还是喜欢……”

我紧张起来,觉得她在暗示什么,可她没多说。

“你会游泳吗?”“不怎么会。”

“会唱歌吗?”“不怎么好听……”

当我提不出问题时,我更紧张了,白色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定是她封闭了自己。可是我有疑问:为什么她会答应我?

傍晚心血来潮去游泳,以往都是看到海情不自禁投身其中,但这次我是专门来游泳的,这还是第一次发生。海水有些凉,刺痛袭来,还不习惯这样的温度,身体麻木,脑袋跟着一片空白。我竟一下子喜欢上这样的体验。我向海的更深处游去,潜到水下,我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听觉灵敏,听见海波的翻滚,这深沉的声响冲击着我的耳膜和心脏。我甚觉欣慰,因为这一刻我只听到大海的声音,像一颗心脏传来的悸动,带着大海的情绪,虽然我不懂。

今晚我睡得很沉。

阳光从被风掀开的窗帘之间照到墙上,形成一条扭曲的白色,我用手臂挡住刺眼的反光,坐起来走到窗边,灯塔突兀地矗立在悬崖上,白色站在塔角,孤独地向大海张望。

“这么早?”“嗯。”她看看我,又转向海的方向。我发现她并没有看海,而是垂着眼睛。我松开狗绳,坐在她旁边,不一会儿她也坐下来,仍是垂着眼睛。

“你在想什么吗?”“什么也没有想。”她仍是倔强。

海风一股接一股的吹,撩起我两个月未剪的头发,一丝一丝盖在双眼前。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但我还是忍不住强烈得好奇,一次次地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她,希望获取一丝一毫的信息,但是我看不到。我能分辨狗一种表情里的集中感情,但是对于人,我还是太浅了。

“我先走了。”她利索地骑上摩托,开远了。我仍坐着,心里早已不是滋味。我从小不懂怎么与人相处,也总是把自己封锁起来。容易欢喜,也容易忧郁。

“哥,我想去看你。”“你来啊。”“你能来看我吗?”“抽不开身。”

她还是来了,这次坐在送信小哥的单车后面来的,一下车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想你了。”“我也是。”送信小哥这两天放假,也就一起住下了。他们一起学习给狗儿洗澡,津津有味。

“我好开心!”送信小哥激动得就要流出眼泪:“送信好孤独啊!”我和表妹说不上话来,醉了的邮递员自言自语,最后索性大哭起来。我们看着这闹剧,虽说早已深醉,但还是沉默着。妹妹驼着背靠在我肩上,流下眼泪来。

到底什么样的人不会孤独?

她还是站在灯塔下,这次是望着我们的方向,我呼唤她下来,她摇头拒绝。

狗是一种最能与人亲近的动物,所以说,我从不会孤独;或许正是因为害怕孤独,我才选择了这样的职业;大概是这样的一种“不孤独”,才逐渐演变成另一种类似孤独的东西。它正慢慢浮出水面,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你家住在附近吗?”“嗯,在那里,蓝色的那栋。”白色指着不远处的那幢小别墅。“你一个人住吗?”“我寄宿在那里的。”“你不回家吗?”“没出息,不回家。”她抛了一颗小石子下去,天上的星河就亮了起来。“回家看看吧。”“你不是也不回家吗?”我无言以对。

她几乎天天都会来看海,每次肯定出现在灯塔下,我开始习惯她的身影,就像她和灯塔是一体的。

波斯猫是一种安静的猫,不好叫,也不粘人。表妹说我就像这种动物,高傲,却总能吸引目光。我承认,或许我本不应该以人的形态出现在地球上。

“你喜欢她吗?”“算不上喜欢。”“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你的高傲吃掉。”表妹挂断电话。

揭开窗帘,白色坐在灯塔下认真凝望海面。我抱着猫坐到悬崖下的沙滩上。深蓝的海面克制地涌动,尽量不撕裂自己的表面,不挤出一星半点的泡沫,看着看着,感觉像是被催眠了,身体跟着它的节奏左右摇晃,就快要进入一种恍惚的境界。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一下打破我的冥思,我把握不住平衡歪倒在地,看看表,晚上十点了。

闲时,我就进行那天晚上学到的冥想方法,乐此不疲。

“你在干嘛?”我抬头看她:“冥想呢,被你打断了。”她笑了笑说:“我带你去摘豆子。”“哦。”

红豆,相思之物。它真正的名字叫“海红豆”,常绿乔木。

“为什么叫海红豆呢?”“因为我觉得海红豆的木头可以用来做船。”她说。

我还是爱看海,上了瘾无法自拔。我大多数时间是和她一起看,几乎每一次都是她先离开,我还再看一会儿。打扫一下空荡的狗监狱,研究菜谱上的某一道菜,我变得越来越会消磨时间。

“为什么不对她说你对她的感觉?”“我对她没感觉!”我反驳。

“为什么?”“我怕她爱上我!”我说出了原委。

“为什么?”“因为我不会爱。”无法想象这句话怎会出自我口。

“啊?!”

如果有人能理解我的另一种孤独,那是一种后天失去造成的残缺。

“爱是什么?”“陪伴。”我说出了我的理解。

海是永远沉没的,也是永恒不变的。

白色可能去参加比赛了,一个月没有再出现。我终于第一次一个人爬上悬崖去看海,在灯塔下发现一串红豆,红绳已经褪色,豆子仍光亮鲜红。我想起我们曾经的一段对话:

“为什么喜欢看海?”“海会一直陪着我。”

“你会离开吗?”“如果你离开,我可能就会了。”

现在做梦总会有一面镜子,里面是她。

我明白了:白色说的每一个细节,都描述的是我,我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得到的都是我自己的答案;白色不再是白色,而是我臆想的镜像。

我已然离开,找不回自我。

有一个人曾对我说:你从来都是在喜欢你自己。她说的对,我一直在现实中寻找同类,越相似,我越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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