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尸人

浮澡

1


估计我今天说这事,很多人都不信。

即便我自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也会觉得不真实。

但我敢跟你打赌,我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夸张的成分。

发生这件事时,我住在一座偏僻的小镇上。

那座小镇位于一座山谷中,盛产盐、天然气和柑桔。

小镇的房屋都建在河岸上。每年春天,小镇后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会喷火,将小镇变得很魔幻。而秋天,河谷两岸的山坡会挂满金灿灿的桔子,让小镇沉浸在一片酸甜之中,神似初恋。

我十二岁那年一个暮春的中午,三帽跑来找我。

“喂,勇娃,浮澡去?”

三帽跟我同校同年级,但并不同班。

浮澡,是当地的土话,意指游泳。

之于他这个诨名则来自他冬天喜欢流鼻涕,要戴三顶帽子才能止住。

根据我的记忆,三帽家是开包面铺的。包面,是当地特有的面食,跟北方的馄饨差不多,具体做法是一张面皮,用筷子赶一点肉沫包在中间,用水煮来吃。当时的物价,一碗包面的价格好像是一块钱。

印象中,他家门口总蹲着一个由老汽油桶改装成的煤球灶,约半人高,桶壁中间有一方孔,里面填有木柴或者煤球。

每天早上,三帽的母亲会把灶上的水壶拿走,用铁钩将灶口的封巴敲碎,把那口黑得发光的老铁锅架在灶顶,用铁钩在炉子下方哐哐钩几下,让炉子里的火燃烧起来。如果火力不够,她会用一只手握住风箱的木柄推拉两下,炉火就会冲天炮的尾巴一般嗞儿的蹿出来。

锅烧红后,她会向锅里投几粒猪油,或倒几滴菜油,锅里会嗞嗞儿的叫唤,升起淡薄的油烟。那油烟混合着木柴、煤烟、猪油、葱花、姜片、大蒜……各种味道,像河沙一样粗砺,连风都吹不散,能教半条街的人垂涎三尺。

他们家的门白天会被卸掉,倚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晚上才又重新装上。如果晚上从他家门前经过,可从门缝里看见屋里亮着昏黄的电灯,一个皮肤黝黑、长相墩实的少年,伏在灯下一张油腻的木桌上埋头写字。

这少年就是时常找我玩耍的三帽。

三帽的父亲,通常会在他旁边的桌上,胸前挂着粘了油渍的围腰,用一根酒杯粗细的圆木咕噜咕噜地擀包面皮。三帽的母亲则会坐在他父亲旁边,用一根竹筷翻花似地包“包面”。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三帽家门前经过,经常看见三帽坐在包面铺里某张桌子后面,呼呼地吹着碗里的热气,动作夸张地往嘴里塞挂着油滴的包面,馋得直流口水。有几次,我借故走进支去会在他旁边,希望他能请我吃几个。可他好像从来没有这种打算,以致我觉得他很小气,不够兄弟。

那时,我父亲一人的工资养我们全家五口人,时常捉襟见肘,根本不敢奢望去街上吃包面,以致我一看见包面就有阴影,觉得能每天吃上包面的三帽家一定很富有。

不过,包面对我造成的伤害并不足以妨碍我和三帽天天泡在一起,原因很简单,我和他有共同的爱好——浮澡。


2


我们居住的那座小镇有两条河:

一条河从西边委蛇而来,从镇子北边流过;

一条河从南边山谷里来,将小镇一分为二。

因为这两条河的原故,每年夏天,我和三帽每天放学后要做的第一件事都不是写家庭作业,而是去河里浮澡。也因为这两条河的原故,我们冬天不会坐在火炉边烤火,而是去河滩上用石头当车子开着玩。而到了秋天,我们会在河边的草丛里找野鸭蛋,扔进火堆里烧烤,或者爬上铁索桥,到对岸山洞里挖红薯来烧。——镇里的农民从地里挖出红薯后不会运回家,而是埋进附近的山洞里。那些山洞冬暖夏凉,红薯既不会冻坏,也不会发霉腐烂,是天然的保鲜库,也是我们时常光顾的梁仓。“喂,浮澡去,勇娃。”三帽说。

“去不了。我妈不让去,说再去把脚杆打断。”我站在盐厂大门外,身后有条黑黢黢的巷子。

“我看到你妈买菜去了。”

“在哪里看见的?”我表示怀疑。

“在桥上,骗你是小狗。”三帽伸出一根小指。

写作业,对我来说无啻于坐牢。下河游泳却让我觉得是在天空自由翱翔。我眼睛盯着行人稀疏的石拱桥的方向,下巴却往河滩方向一扬,“走!”率先跑了出去。三帽连忙在后面屁颠屁颠跟上。


3


我们跑过一条位于院墙下的小路,穿过位于铁索桥下的槐树林,来到布满石头的河滩上,三下五除二除掉衣裳,迈步走进澄澈透明的河水中。

其时正值阴历三月底,山谷里的水依然寒冷侵骨。

脚板刚踏进河水那一刹那,寒气一瞬间跑遍全身,令人直冒鸡皮疙瘩。

“啊啊啊……”

我们几乎同时缩脚,双手紧抱胸前,牙齿嘎嘎打颤。

“冷,好冷!”

我努力克服对寒冷的惧怕,尝试着用手舀水拍在胸口,立即感觉胸口一阵巨痛,如被刀戳了一般,忍不住再次尖叫。

“不行,换地方!”

我们乱七八糟地抱上衣服,跑到下游一百米处。

那里有一条温度达到六十度的河流,是从槐树林后的厂区流出来的,与冰冷的河水汇在一起后形成一条温度舒宜的暖流。

平常我们并不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股洗锅水似的怪味,让人感到恶心。

但在冷天,它的温度让我们无法拒绝。为了在它温暖的怀抱里畅游,我们会努力克制那种恶心的感觉。

我们将衣服扔在岸边,一个猛子钻进水中。

学校三令五申不准私自下河游泳。父母时常耳提面命“紧螺丝”(当地土话,意指敲警钟),但我们从来不听他们的忠告,总是把他们的话当过堂风,“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为了阻止我们私自下河游泳,大人们骗我们,说河里有水鬼,专门吃私自下河浮澡的小孩。

对于大人们的这些说法,我跟三帽一方面感到害怕,一方面又趁能,装着蛮不在乎。

我们时常把这当作一种挑战,打赌谁先下水,每次总能安然无恙游回岸边,以致后来完全忘掉有关水鬼的事,变得不知天高地厚,瞧不起那些不敢到河边玩耍的同龄孩子,时常以此嘲笑他们是胆小鬼。

但事实上,我们的猖狂并没有换来同龄人的尊重,反而令他们的家长制止他们跟我们来往,以致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独来独往。而我们对此并没有感到不快,反而更加不屑于与其他来往。

我们除了挑战大人们的恐吓,也挑战连大人都谈之色变的洪水。

那两条河,每年春夏之交会突然发洪水,整座山谷都会变成一条奔腾的巨龙。

河底,万石滚动,沙飞泥走;河面,猪、牛、羊、鸭、垮掉的房屋、连根拔起的树木……各种东西,万物争流。

我和三帽曾亲眼看见有人被洪水冲走,有人腹鼓如球溺死……看见各种与河水相关的惨剧,但我们总觉得这些危险离我们很远很远。少年的豪情让我们渺视一切,也变向提升了我们的游泳技能。

比如,我们可以一口气潜过整条河;可以举着衣物踩水过河;可以抱一块足够重量的石头从洪水滔天的水底走到对岸;可以赤手空拳救溺水者上岸;可以在水底自解抽筋;可以毫不费力地仰卧在水面数小时不下沉;可以在水里三百六十度翻筋斗不呛水;可以在水里追得鱼鳖无处可逃……

在我们幼稚的意识里,我们的水性好到可以与鱼虾一争高下。

但自那件事出现后,我发现我和三帽都严重低估了那条河流的诡谲与残忍。


4


当天,我和三帽一会儿在水里嬉闹,一会儿爬到沙滩上歇脚。

过了一阵觉得肚子有些饿,便欲潜到河对岸的山洞里挖红薯。

我们像往常一样打赌,谁先潜到岸边,谁就有权呆在河里,享受对方去山洞带回的劳动成果。

我们都是争强好胜的人,通常都不分先后到达对岸。但这一次我意外地先到了,而且过了好久都没看见他浮出水面。

刚开始,我觉得他可能在捉弄我。他过去也时常借失踪这种把戏来掩盖他的失利,扯什么“我撒尿去了”之类的理由来逃脱惩罚。

我以为他故伎重施,一面冷笑,一面以一个非常舒适的姿势倚在一块平滑的石板上,准备等他现身时以胜利者的姿态命令他去山洞里挖东西来吃。但是过了将近二十分钟他还没出现,我就变得有些不耐烦。

怎么回事,这么久还没出来?

我从水里站起身来,骂骂咧咧地俯视波光粼粼的水面,希望看到他墩实的身影蛰伏在某处水底。可在水面上来回睃巡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喂,三帽,快出来,莫耍赖!”

我的声音在河面上延伸,从对岸的石墙上弹回来,在整座山谷中回荡。

又过了十来分钟,他仍然没有现身,我开始觉得很无趣。

“嘿,三帽,你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

以往,只要我说要回家,三帽马上会跑出来挽留我。

可当天我连说三遍他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这让我感到很意外。

“三帽,你该不是被水鬼吃了吧?”

……

话一出口,心里突地一跳,有种莫名的不祥之感在心里蔓延。

我又连喊数声:“喂,三帽,你快出来。喂,三帽,你别躲了……”

我的声音暗藏恐惧,在空旷的河面上传向远处。

可即使我扯破了嗓子呼喊都没有看见三帽出来。

轰——隆——

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一团乌云,响起一声惊雷,震得我浑身直哆嗦。

我感到情况不妙。

三帽,这个天天和我一起玩的三帽,是不是被水鬼吃了?

这个念头反复从我脑海里蹦出来,压都压不住。

我不敢再在原地逗留,惊慌地扑进水中,狂挥双臂游到对岸,顾不得脚趾被尖锐的石头划破血流如注,疯子似地跳上岸,抓起衣服就往槐树林里跑,好像身后的水里随时会扑上来一个血盆大口的怪物。


5


再次回到河滩上时,我身后跟着三个穿喇叭裤的高个子男生。

其中有一个叫兰劲松,是我们一栋楼的,已经读初三。

我不敢把三帽失踪的事告诉父母,刚好看见他在路边打台球,就去找他帮忙。

他又顺便叫上了陪他打台球的两名初中同学。

我们赶到河边,一起脱下衣服潜到水底搜寻。

河水透明如玉,即使不戴潜水镜,直接睁眼都能看得清。

在搜寻三帽的过程中,我对死亡的恐惧渐渐转变为一种焦灼。

“三帽啊三帽,你快出来啊。你躲到哪里去了,真是把人急死了。”

我心里这样念叨着,憋足了气,在水里左看右看,前往后望。

然而,我跟他们一起在河里潜游了好几个来回都没发现三帽。

“是不是冲到下游去了?”兰劲松突然提议我们去下游找找。

于是,我们四人在水面上一字排开,同时深吸一口气,潜到水底,贴着河床向下游搜寻,但是我们向下游潜出一百多米仍未看见半个人影。

“噗,噗,噗……”

再次钻出水面时,我们每个人都面红耳赤,大大地吐出一口水,胸腹剧烈起伏。

“是不是,卡到什么地方了?”兰劲松的一位玩伴抹一把脸说。

他话音刚落,我就想到一个地方。

我对这一带的水域很熟悉,认为只有那里最有可能卡人。

那里有一块横在水底的巨石。如果在晴朗无云的天气,站在远处的铁索桥上,能看见那巨石像条巨蟒卧在水底。走到近处的岸边能看见“蟒头”上覆着的淤泥,和倒伏在上面的树木。如果钻进水底,能看见蟒头处有一个黑幽幽的深不见底的洞穴。

我和三帽每次游到蟒头附近都会绕道走,对那地方充满莫名的恐惧,总觉得“蟒口”可能藏有水怪。

但是这一回,为了寻找三帽,我决定克服这种恐惧,潜到下面去看一番。


6


我和兰劲松他们三人游到距离蟒头十余米的位置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

但我马上又从水里抬起头来。虽然有他们三人相伴,我仍然感觉那个“蟒口”在努力把我往它嘴里吸。那种感觉就像我站在悬崖上,总觉得有股奇异的力量在把我往悬崖下拽。

但那时我已变得非常焦灼,因为距离三帽失踪已过去将近半小时,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在水面上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平息了一下内心的恐惧,一个跟斗翻进水里。

在指尖触到水底的淤泥时,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望向蟒口的方向,看见兰劲松他们三人正向那绿森森的蟒口靠近,连忙奋力向前游去。

当天的天气不算太好,天上有云,山边有雾,水底的能见度并不高。大概在五六米远的距离,我才赶上了他们,也就是在那一刻,我隐约看见蟒口边上有一个人影。

本来我是希望在那里找到三帽的,但当我真的看见这个人影时却觉得浑身颤栗。

“天啊,三毛真的溺死了吗?”我脑子里情不自禁蹦出这样一个问题。

在我的潜意识里,溺死者的肚子会因灌满水而大大的鼓起,眼睛会向外翻出,皮肤会变得青一块紫一块,面部会变得很狰狞,总之样子会很恐怖。

在那一刻,我的脑子再次被恐怖完全占据,手脚变得像木棒一样僵硬。

但当我再向前潜行数米后,内心的恐惧就突然消失了。

因为我已经看清那个人的模样。——不错,那个人正是我们要找的三帽。但是,他的模样并不怎么恐怖。

三帽当时所在的位置,大概就在“蟒蛇”喉咙那个地方。

他双手环抱一块长条石,眼睛微睁,能清楚地看里面的黑眼仁;嘴巴微张,能看见他的舌头在嘴里随水摆动。他的脸盘子似乎较平常稍大,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跟传说中溺死者有几分相仿,但并没有达到教人恐怖的程度,相反显得比较平静,好像并没有因为溺水显得有多么痛苦。

但是他以那样一个姿势呆在那样一个危险的地方让我感到很愤怒。

“喂,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一直抱着那块石头?”我心里这样骂他。

消除了内心的恐惧,我的动作变得比先前舒展许多,变得游刃有余。

我很快从兰劲松他们三人的身体中间钻过去,游到三人前面,来到与三帽伸手可及的地方。

如果是在岸上,我当时肯定会在三帽头上搔一巴掌,说:“喂,你这坏蛋,老躲着我做什么?”

但现在我不能骂他,因为我一开口,水就会灌进我嘴里。

我在三帽肩上推了一掌,示意他赶快游到水面上去。

三帽肩膀向石头的方向微微地动了一下,带动脑袋无力地摇了摇,双手却仍死抱着那块长条石,丝毫不为所动。

我一愣,搞什么鬼?在他屁股上喘了一脚。

他的屁股充满弹性,像轮胎一样把我的脚弹了回来。

我努力瞪起眼睛看三帽,发现他好像在睡睁眼觉,像在梦境中那样。

我用手去拉他的手,想让他的手和那块长条石分开,却完全拉不动。

这时,兰劲松三人已经游到我身边,一起上来拽他的手。可即便我们手忙脚乱地将那片水域都搅浑了,把他的皮肤都拉掉一块,都没能使他的手松开。

我们准备把他和他怀里那块石头一起弄出水面,却发现那块石头非常重,如同生根在了河床上一样。

我们反复钻进水底,反复浮出水面换气,直到累得抽筋了才爬回岸上歇气。

兰劲松筋疲力尽地躺在沙滩上,虚脱似地喘着粗气说,还是请老彭吧,估计只有他能把三帽从水底捞上来。


7


他说的这个老彭,我认得,是一个修自行车的。

他的摊子就在路边,全部的家当就是一只放着各种零件、工具的铁盒子,一只有许多毛刺的小木凳,几根横在地上的油渍斑斑的断链条,与一两个等待安装的旧胶胎。

老彭这个人好像不太讲卫生,修车时,眼睛盯着手上的活计,嘴上却叼着一枚沾了油污的气枪针头,不断用舌尖推着它在唇间滚来滚去,以致他的嘴巴时常是黑的。别人觉得他这样脏,他却好像很享受独特的油味带来的快感。

老彭的形象与酒鬼很像,脑门很亮,眼睛昏黄,老拎着一只油漆剥落的铝壳酒壶喝酒,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如果他跟人站在一处说话,会情不自禁搓着双手,像一个害羞的小学生。由于这个原因,我觉得他跟我们这些不受人待见的小孩子是同类人,觉得他应该不会像其他大人那样对小孩子很凶。

我完全赞同兰劲松去请老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老彭除了是一个自行车修理工,还是小镇里有名的捞尸人,是专门负责下水捞死人的高手。事到如今,只能向他伸出援手。


8


兰劲松把老彭请来河边时,老彭照旧吹着口哨,背着那只油漆剥落的铝壳酒壶,嘴里叼着一枚气门芯,就像他刚从地摊上过来一样。但他的嘴唇和双手一只在很厉害的颤抖,不像往日在地摊上那样漫不经心,从头到尾都显得很急促,而且额角一直在冒冷汗。

作为一个见惯了死人的捞尸人,这显然很异常。但我当时并没有觉得他的表现不对劲,只是认为人命关天,他很紧张。事后我才明白这其中其实另有原因。

老彭向我问清三帽溺水的地点后,从身后拿出一个一米多长的包袱,——他来到沙滩上时就已经背在身后,只是我因过于紧张现在才发现。老彭从包袱里摸出一把砍刀交给兰劲松,让他领着他两个同学一起去旁边的竹林里砍几根竹子过来。

兰劲松接过砍刀,马上与另外两个伙伴出发赶往竹林。

老彭则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只半米来长的枪——不出所料,他果然带着这件形状古怪的玩意。

他这把所谓的枪,我曾见识过,好像是他自己用手工做的,榆木枪托,没上油漆,底座大,前端小,中间空,连接着一根油光锃亮的枪管;那枪管的直径比我见过的火枪枪管略小,末端尖尖的,呈一个锐利的圆锥形。整把枪——就其外形而言,与其说是一把枪,倒不如说是酒铺里用来打酒的漏斗。我认为这样形容那把枪更契合它的主人那半醉半醒的模样。

有一次,我和我那几个喜欢胡作非为的玩伴儿一起爬院墙,碰巧看见他坐在院墙下擦拭这把枪,不由地被它古怪的模样吸引住。

那时,黑白电视刚刚普及,我在电视里看过枪的样子。枪,在我心里神经而充满力量。

他好像对我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偷看他很不满,忽然举起枪朝我大喊:

砰!

吓得我差点从院墙上摔下去。

兰劲松提议请他来捞三帽时,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这把枪的影子,在想他来时会不会带着它。

老彭拿出那支枪后,又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黑色粉末倒进枪管,随之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火柴盒,从盒中倒出几粒小指头大小的铁珠,一粒粒灌进枪管。

在他做这些事时,兰劲松他们三人已经各自拖着一根竹子飞快地跑回来。

老彭从其中一人手中拿回刀子,将竹子上的枝叶一一削掉,从腰际的荷包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猛吸一口,噗的把一口烟吐在枪管中,再将烧红的烟头掐断一小段,投入枪管中,迅速把枪管插进竹管较粗的那一头——我突然明白他的枪尖为什么是圆锥形的了,因为只有这样才便于插入竹管里。也就是说他那支枪的用途跟其他枪不同,是专门用来改造竹管的。但是我仍然没有办法将这东西与捞三帽这件事联系起来,以致觉得这家伙很可能因为没有收到钱而故意在它里磨时间,内心变得十分焦灼。

砰!

我还没来得及整理出合适的词汇催促他捞人,枪就已经响了,只见一股曼妙的青烟从枪管与竹管之间的缝隙里,从枪的屁股里——也就是那个木制的漏斗中喷出来,我鼻子里一瞬间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

啪啪啪啪啪……

几乎同时,竹子内部发出一连串像是什么东西被洞穿的声响。

随后,老彭将枪管从竹管中拔出来,将竹管一端插进沙堆里,倒立过来,立刻有沙子在竹管里滚动的沙沙声响起,随即沙子像水流般从竹管中倾泻而下。

他采用同样的方法将其他几根竹管的竹节打通,将三根竹管连接在一起,用胶带将连接部位缠紧,不留任何一点缝隙。

他做完整套动作只用了一两分钟,显得非常熟练,但我也注意到,他的头发、眉毛、嘴唇、双手,甚至他浮肿的面部肌肉都一直在抖动,额头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以至他的头发都变得湿漉漉的,好像他随时要虚脱一样。

缠好胶带,他忽地轮圆胳膊,咻的一声将竹竿的一头甩进水中,并令我们四个孩子跳进河里。

“你们几个下去,把竹管放进三帽耳朵里,我把他叫上来。”他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我们几个。

“啊?!这,能行吗?”我表示严重怀疑,因为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拉动他,他却妄想用几句话把他叫上来。但是,下一秒我就兴奋起来。“哦,你是说,三帽还活着?”

他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不管死人活人都是可以通话的。”说着将枪管插入他手握着的那截竹管的顶端,对着那个漏斗状的枪托喊了两声:“喂,喂喂。”然后将他的眸光射向飘在水面上的竹管末梢。大约一秒钟后,竹管末梢那里咕咕地冒出一串气泡。

“嗯,是通的。你们快下水。”

我虽然怀疑他,却也想赶快把三帽从水里弄出来,率先跳进水中,拽住竹子的末端朝水底游去。兰劲松与他两位初中同学随即潜水跟来。

我手中的竹管并不算粗,但长长的竹管被水流弯成了一个大大的孤形,产生了阻力,使我在游得颇为吃力。同时,我仍然对“蟒口”中那个黑黢黢的洞穴感到心悸,害怕里面真有水怪把我吃掉,以致我的神经和肌肉绷得紧紧的,无法会展地做动作,从而进一步增加了我游水的难度。

我再一次游到三帽跟前时,三帽的姿势还跟先前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可能是水底的光线变强了的原故,他的皮肤好像比先前变白了不少。

我把手伸到三帽眼前挥了挥,他依然没有任何反映。

我毫不迟疑地将竹管放进他耳朵中,用手势示意兰劲松浮到水面上通知老彭。

兰劲松心领神会,马上踩水上浮。跟他一起来的那两个初中生也跟着踩水上浮。

我看见他们的脚在我头顶不停踩水,与我的距离不断变大,然后悬停在我头顶上方。

我突然发现,只剩我和百呼不应的三帽留在蟒口里了,心里马上涌出无比厚重的恐惧,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我感到快要崩溃时,我看见三帽插着竹管的耳朵里冒出一串白色的气泡,不由地大吃一惊,转而电光火石地想到这是岸上的老彭在跟三帽说话,心态复又变得安稳几分。

这时,我看见三帽突然闭上了双眼,随即又猛地睁大,吓得我猛一脚踹在石壁上,拼命后退。

水底下的世界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我以为是我眼睛看花了,但随即发现我所看到的都是事实,因为三帽不但眼睛在动,全身都在动。只见他的双手捂着肚子,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坛子似的慢悠悠的向上浮去。

“啊,三帽不是死了吗?怎么突然动起来了?”

三帽的举动让我不寒而栗,但我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也随之踩水上浮。


9


我与兰劲松他们三人一起用力将三帽拖上岸。

其时,正是下午一点,河水虽然冷得刺骨,岸上的阳光却颇暖和。

三帽蜷缩在坑洼不平的沙地上,面色苍白,脸皮浮肿,一动不动。

我心说,完了,三帽还是死了,等他爸爸知道是我和他一起下水的,只怕要弄死我。

我感觉天要塌了,完全感受不到太阳的温度。

老彭点燃早就准备好的柴火,撅着屁股趴到地上,用火堆附近滚烫的沙子搓三帽弯成弓形的背。

我发现,他的双手仍然在发抖,感觉他好像比我还冷,而且他时不时抬手揉眼睛,好像有沙子进了眼睛。

“老彭,你没事吧?”我曾听大人说,一个天天泡在酒缸里的人会发酒痨,会莫名其妙地打摆子,认为他可能是生病了。

老彭却头也不抬地指着槐树林的方向说:“快,快去,再捡几抱柴来,把火烧大点。”

他的脸一直盯着沙滩上的三帽,我看不见他的面部,但是我听出他好像说话很费劲,每一个字都很短促。

我和兰劲松他们三个旋风似地跑进槐树林,又旋风似地跑回来,把四抱枯枝黄叶投进火堆中,火立刻变大了许多。

老彭那双粗糙而油污的双手仍然在三帽的背上来回地搓,三帽的背部已被他搓得红猩猩的,有晶莹的血珠渗出。

我跪到地上,把耳朵贴在三帽胸口上,刚听见心跳,就感觉身体一偏,被人掀翻在地,脸上立刻被揉了一把沙子。

我闭上眼睛,感到眼里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吼一声,凭着记忆爬向水边,将脸埋进水里洗沙子。

等我抬起头来,能睁眼看见东西时,看见三帽正坐在地上大声哭泣。

啊,三帽还活着!我心里感到无比高兴!早已忘记他在我脸上扔沙子的恶劣行为,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坐在那里哭。

“三帽,你哭什么,你又没死。”我几乎眼含着热泪说。

三帽哭着说:“啊妈妈呀,我看到我妈妈了。”

我一愣,慌忙四下察看,却没见着他妈的影子。

“你妈没来啊?”

“在水里。”他指着蟒头岩那片水域哭道,“我想把她捞出来,但是搬不动那块石头。”

我感到诧异:“放屁,你妈怎么会在水里?你喝水喝糊涂了吧。”其他人也听得一愣。

老彭却突然抬起砂来,双眼瞪得圆溜溜的,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事情似的。

他拿起腰间的酒壶,嘣的掀开盖子,往肚子里猛灌了几口,说:“三帽,走,我跟你下去看看!”

三帽哇哇的哭着,爬起来扑进水中,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老彭连衣服都没脱就一个猛子钻进了水里。那勇猛的姿势与他平常半死不活的样子天差地别。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袋从水下冒出来,冲我们招手,示意我们下去帮忙。

我们四个一起潜入水中,游到先前三帽双手搂抱的那块条状石那里。

三帽看见我们,示意我们继续下潜。

我们大约又下潜了三四米,突然看见那块石头的底部压着一副骷髅,那骷髅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漂白,被流水撕成一条一条的,依稀能看出是一身女人的衣裳。

我们五人在老彭的指挥下,费了很大功夫将那块石头移开,将那副骷髅小心翼翼托出水面,平放在沙滩上。

这时,我们发现那骷髅的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那柄匕首深入胸骨,刀身朽烂得不成样子,刀柄已经被水冲走。

三帽又像先前那样蜷缩在地上,抱着那具骸骨放声痛哭。

老彭也不知为何跪在骸骨面前不停抽泣,好像他的痛苦一点不比三帽少。

我们其他几人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有站在原地发呆。

兰劲松与他两个伙伴觉得这事很蹊跷,跑到派出所请来了警察。


10


两月后,当地的警察公布了法医鉴定的结果。

那具已无丁点皮肉的骸骨真是三帽的生母,而把匕首刺进三帽生母胸口的人是三帽的继父。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三帽的爸妈并非他的生身父母,其真正的生父是老彭。

原来,三帽的生母生前与老彭是一对恋人,意外怀上三帽后,准备结婚,却遭到三帽外祖父的阻拦。三帽的外祖父觉得老彭太穷,坚决反对他们结婚。三帽的生母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无奈之下带孕嫁给了她的另一个追求者——三帽的继父。

三帽八岁那年,三帽的继父发现三帽的生母与老彭关系非同寻常,盛怒之下,将三帽的生母杀死,用一块巨石压在水底,并向三帽的外公撒谎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不料三帽那天与我打赌,躲到那块蟒头岩下,误打误撞看见她生母的骸骨,认出她身上的衣物,以致他死抱着那块石头不肯离开,引得我们找来老彭帮他,使得这桩尘封五年的命案重见天日,得以昭雪。

但是有一点我一直无法理解,不管三帽对他生母多么依恋,他也不可能在水底一口气呆两个小时。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平常在水底三分钟都呆不到。

另外,我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当时我们那么多人拉三帽都没使三帽离开那块石头,老彭只跟他说了一句话就奏效了,老彭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呢?

有一年冬天,我重回小镇,三帽刚好也从外地打工回来,我们凑在一起喝酒。我向他抛出这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三帽握着酒杯的手忽然停在空中,认真地思考好一阵才郑重地回答我。

“他说,三帽,我是你爸爸。”

……

仔细算来,那一年老彭已是六十岁的老人,已经和三帽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此后第六个春天,老彭孑然一身离开了人世。

按照他的遗愿,我和三帽把他与三帽生母的骸骨合葬在一处。

他们生前未能相守,愿他们死后在泉下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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