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灵魂

昨日至今,气温陡降,狂风未歇。然而却有一事令我不但不觉寒凉,反而犹如身在春天,所见所闻所感,只有希望和温煦。——皆因昨日午时收到的《两地书》。

这是一本书信合集,收录的是鲁迅先生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许广平在一九二五年三月至一九二九年九月间的信札往来,随书赠送一本薄的别册,是为一九三二年十一月的信件——应称之为“家书”了,因那时已有海婴。

“狗屁的”咳也好多了,只起床时偶有几声,医生已嘱只夜间用温布好了。

这封署名“姑”的信中提及的“狗屁”,便是周海婴。此为寄信前补加的情节,谈论的是孩子的病情(进展)。我随手翻开别册,看见我从小所敬慕的先生的另一面——原来他并非时时的愤世嫉俗,竟也有平凡的人间烟火,有牵肠挂肚的亲情——这些家信可比他言辞犀利的杂文温软得多,可亲得多。

转念一想,非是先生一贯太过严肃,而是我自己浅薄无知——因其是民族的灵魂,就应该终日冲锋陷阵,摇旗呐喊,而不能有吃饭、喝茶、谈天、骂人或是发呆的间隙么?

只要是人 ,就有闲暇——再忙的人也有,只是如何利用这难得的闲暇和清静,就人人不一样了。有人闲时尽管发呆,有人午夜还在灯前,有人费尽三寸不烂之舌,只为显摆自己如何英雄盖世,有人终日尝着苦闷之果,所想的却不是个人之痛,而是社会之病。他敏锐地觉察——要得一个健康的全新的世界,不是手术刀所能为,得从里到外医治国民的思想,把那个“黑色的染缸”砸破。所以,《两地书》之所以诞生,是因为有两颗同样为国家忧虑的心。学生的请教,先生的回答,满纸皆是时事和理想。正如先生所言,“哪有什么情啊爱啊。”

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正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倘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之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先生所言“壕堑战”,是欧战的一种战法。

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

以上是先生回复学生的请教:“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虽然嚼过苦果之后有一点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煞甘的部分。……而苦闷则总比爱人还来得亲密,总是时刻地不招即来,挥之不去。先生,可有甚么法子能在苦药中加点糖分,令人不觉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分是否即绝对的不苦?”

先生自己定未想到,这封来自“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的求教信,竟是《两地书》的开端。同在北平,因着学校风潮及教育的弊端,作为进步青年的许广平有“满肚子的不平”,对于“现在”和“将来”,她既看到了问题——社会的染病,也不能不寄予希望。她虽自诩为“捣蛋的小鬼”,然而她思考的却是值得深思的问题:教育对于人是有多大效果?社会上各处的教育,他的造就人才的目标在那(哪)里?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许多适应环境的人,是不惜贬损个性以迁就环境,还是不如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呢?

在信札上得先生的指教,比读书听讲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浅薄,不能将许多要说的话充分的吐露出来,贡献于先生之前求教。但我相信倘有请益的时候,先生是一定不吝赐教的,只是在最有用最经济的时间中,夹入我一个小鬼从中捣乱,虽烧符念咒也没有效,先生还是没奈何的破费一点光阴罢。小子惭愧则个。

随着师生间的发问与解惑,一封封手写书信如雪片般在我眼前飞舞: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雪片”一词太过轻盈,岂能形容那些流转在时空隧道里的语言?它们有沉重的叹息,滚烫的思想,更有默默中迸发的力量。我竟然一读便不能放下,至夜深,我劝慰自己,来日方长,留一些“幸运”给以后的日子,未为不可。

至于记录,也是可以边读边记,不急于全在今天发表。以后重读,感慨未必汪洋,但必有新的启发。

书中署名,由“小学生”至“小鬼”,再至“H•M”,别册中为“姑”,此路迢迢,是转战南北的辛苦,亦是两心相知的可贵。

我以前只是把先生看作“以笔为刃”的战士,把许先生仅仅看作“鲁迅先生的妻子”。这本书的到来,让我深知自己的浅薄。先生首先是一位可爱可敬的老师,然后才是民族的战士。他思想深刻,幽默风趣;许广平先生,她拥有进步的思想,有独立的人格和广阔的精神世界。在学生时代,她勇敢无畏,虚心而远虑,俏皮而直率。所以,不仅先生欣赏她,我也觉得——她是非常可爱之人。

我与《两地书》的结识,也实在偶然,只不过为十本中的“凑数”,我差点把它当作“闲书”来打发光阴,现在看来,一切皆是我的疏忽。先生是风趣的时候居多,因为有的人的确需要严肃地批评,他宁可选择“横眉冷对千夫指”。对于要遭受的攻击,他“自有还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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