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魔

1.


 刚走出公司的大门不久,竟下起雨来。

 “这个鬼天气,”我边躲雨边嘟囔着,“早知道叫外卖好了。”好心情因这一场雨荡然无存。

 我躲雨的边上是一家新开的面馆,生意不错的样子。 我走了进去。

大都数人采取拼桌,见这阵势,我叫了面就抢先坐到一张座位上。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长发女生。低头吃面,染色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这个女人只能用不修边幅来形容她。翻开的袖口上不知道沾的什么,五颜六色的。尤其她的吃相,叫人实难恭维。 她的整个脸几乎埋进了碗里,吃面完全是用吸的,她吸面的声音让我的皮肤一阵战栗。 那是一种绵软的,蠕动的,滑动的...... 我立刻被自己恶心到了。

我的面终于来了。 劲道的牛筋配上浓郁的番茄汁,简直赞翻了。我食指大动,筷子愉快地搅拌我的面。 她仿佛是受到面香的诱惑,慢慢抬起头来。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2

 这是一张记忆中出现过的脸:面容宽厚,眼睛狭长而慧黠。 我仔细辨认着。 主人冲我嘿嘿一笑,完全不管牙齿缝有菜叶。

 你是,阿......华? 记忆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阿华,我小学兼初中同学,上了初中后我们还成为了同桌。和我的关系不好也不坏。讲过几次话。印象里她话不多,常年留着比男生还短的头发。 在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因为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她迅速退了学。

我记得,她被几个女生压在操场上,脸都被抓破了。她异常淡定,一点儿也不慌,只是一张脸涨得通红。 同学们都传她是变态。

 从那以后,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只是不曾想,多年后再见,当年的假小子已经长发及肩。年少的阴影,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似乎比从前在学校时善谈。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小时。这才发觉,面已经凉了。她又挥舞起筷子,打捞面里的红烧肉。 我眼睛一瞥,看到一根细长的头发丝。正要提醒她,她已经一股脑儿把面吞了下去。 我心里不禁滚过一阵恶寒。 她好像没有吃到异物的感觉,很享受,吧唧嘴的样子再一次让我大开眼界。


 3

 “你有一头很漂亮的头发。”她忽然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

 “谢谢。”虽然被人夸赞是件很开心的事情,但是被同性这样夸赞,我心里还是有点不太适应。 我忽然想到了上学时的传闻,心里那股排斥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她不会是......拉拉吧?我暗暗地想。

 “一定经常做保养吧?”她似乎没发现我的不快。 说起头发,我超级自信,我从小到大发质都好。乌黑油亮,散发自然光泽。很多人都羡慕我的头发,在老家时有人出高价收我的头发,我都没舍得卖。

 阿华告诉我,她在美发沙龙工作,我这样的头发在他们那里很少见。 啊。原来她是美发师。我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羞愧。 她给我建议,我的头发虽然条件很好,但是发根的地方有点自来卷,平常可以做做柔顺,发根可以定个位啥的。 临走时,她给我一张他们店的会员卡,说报她的名字可以打6折。


 4

我和阿华的关系一下子近了, 是在几个星期后。

我去她工作的美发沙龙看过,她给顾客设计,修剪,造型,一丝不苟。处处体现着专业。发现我在橱窗外看她,她冲我露出微笑。

本来我也没打算来做头发,室友小雅也说我的自来卷影响气质,翻来覆去说了几次。我让她说烦了,决定去把头发做了。

 店面很大,装修得很高档。听朋友说过这样的美发沙龙一般消费都很高,即使有了会员卡打了折,也是在四位数。 我握着会员卡的手心有些潮了。 果然在我走进去,有贵妇打扮的顾客冲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把我从头扫到了脚。 我立刻有种被人看透了的挫败。我捏着衣角,停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阿华和顾客交代两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她工作的区域。 我急急对阿华说,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我不一定做。 阿华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别太紧张。来这里就是放松的。 她的话让我不自在的感觉稍微松懈了些。 她给我头发上涂药水的时候,我偷偷瞄了瞄他们墙上的价目表,神马?首席剪发1580!总监更贵,将近3000.这根本不是我这样的穷人该来的地方嘛。

我不安地转动身体,手里那张会员卡快让我弄折了。 剪个发就这么贵,再加上做头发,这得多少钱啊。我瞬间觉得那张六折会员卡也救不了我了。 这个月,除了要给家里打钱,交房租,刚报了一个绘画学习班,还要还信用卡。我算着算着,心里的紧迫感一下子全涌上来了。 都怪自己虚荣心太强,头发不做会死嘛。这个月,估计要吃土了。


5

 结账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异常郁闷的。 我甚至没有勇气去听那串数字。

 “您好,您总共消费了380元。”吧台收银的声音简直就是天使。

 What? 没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呢? 明明我看到的是光剪发就1000多了。还有发根定位......

阿华走过来,悄悄同我讲,用她的名义替我申请了特价活动。

 我的脸红了。有种自己的秘密被窥探的耻辱。 但这耻辱没有持续太久,我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我请你吃大餐吧。 阿华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约的是周六的下午,那天我不用加班,也没有别的约会。 我看着她把一个个鱼丸放进红汤锅底,这是一个无辣不欢的妹子。 本来选的是日式自助,阿华说她吃不惯那些,改吃火锅。我知道她是帮我省钱。 她使劲给我碗里夹菜,告诉我魔芋应该什么时候捞最好吃,猪脑不适合白汤。 我实在无法把这个善解人意热情的形象,同多年前那个特立独行的面孔联系到一起。她们就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在争抢着用同一张面孔。

 我们肆无忌惮地瞎聊着,最后的话题无可避免地回到了当初退学的问题上。 她本来抽烟的动作一下子停止了,目光变得困顿而茫然。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被冤枉的。”她的眼神迷离,飘忽。“那时候的我留着短发,经常被人认作男孩子。” 这段历史,我当然知道。那时的她简直就是个假小子,除了留短发,还和男生打架。投篮没几个男生能胜得了她。 按说她这样的个性更能和男生打成一片,奇怪的是,男生和她保持距离,女生也当她是异类。 她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

我记得,最初看见她,她怀里抱着一只猫,那只猫一动不动任她摆弄。那只猫是她唯一的朋友。 “那天我去厕所,我不知道那个女生也在。我刚拉开门进去,然后她开始大喊大叫。”她的语气平淡,可是我仍旧敏感地捕捉到她语气里的落寞。

 “后来的事情......” 后来的事情我知道,她被当成变态异类受到处分和警告,她决然地离开了校园。 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那当时没有人相信你吗?” “换成你,你会相信我吗?”她的目光忽然直直盯着我。 我被她盯得有些心虚。

 确实,当年如我,也是不大愿意相信。或者说没有足够的耐心去分辨事情的真伪。让它成了一件陈年旧案。 那件案子里的那些人,据说后来一夜之间不明原因掉光了头发,如同鬼剃头。

 我没有对阿华说,她内心的创伤,只需要时间来弥补。不是同样用别人的苦痛经历换取。 她举起啤酒瓶,对着空气晃了晃。“都过去了。没有人愿意相信。”

 “至少,我自己都不信.....”她有些醉了。

“那你怎么选择这个行业的?”我连忙岔开话题。

 “离开学校以后,我受不了老家的人对我指指点点,我父母也接受不了。天天打骂我。于是我就每一个城市漂着,直到有天看到一个大赛。人的头发竟然可以做的和艺术品一样。那一刻,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一下子来了精神。


6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塞进的士。 司机非常不放心,频频回头:“不会吐我车上吧?吐我车上可是要加钱的。”

阿华醉得显然记不清自己的家在哪儿,我只能把她带回家。

 说了地址后,我就给小雅打了电话。我说有个朋友晚上没地方去,在我们宿舍挤一下。

 这个女人在电话里“啧啧”两声以后,就开始了她花痴的揣测,说我做个头发都能有桃花运。可见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我顺着她话讲了一句,结果她信以为真。主动说要把房间让出来。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

 我们跌跌撞撞回到公寓,阿华开始呕吐起来。 我也记不清她到底呕吐了几遍,一晚上忙下来,我已经累得不想动了。 是小雅叫醒的我。

她抱着捉奸的恶趣味,特意起了个大早,回来只见到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理发店帅哥呢?”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揉了揉眼睛,“什么帅哥?” 我这才想起了昨晚的一切,阿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她还是和多年前一样。

 小雅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异常失落。

她躺到自己的床上,大剌剌地叫:什么味这么腥。

我看了一眼洗手间,阿华吐的我早就打扫完了。还喷上了空气清新剂。

 小雅像只狗那样东闻西闻,最后停在我身旁。 她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做呕吐状。 我看了下自己全身上下,没什么不妥。 难道昨夜阿华不小心吐的时候沾到我身上了? 你的头发!她瞪大了眼睛。 头发?!

我摸了摸头发,手上却摸到了一团湿滑的,黏黏的感觉。 我摊开手掌,透明像胶水一样的东西。此刻正在我手心,散发着不洁的气味。 洁癖如我,足足洗了十遍,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才逐渐消失。

 吹头发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阿华好像嘱咐过我头发三天内不要碰水。 完了,完了。

我给阿华打电话的时候,她一直没有接。

直到傍晚的时候,她给我回了个电话。我把来意告诉她,她说不要紧,三天后去她店里做一次护理即可。 我的头发竟然缩水了一截。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7

我如约前去做护理的时候,是中午挤了空子。

 技师给我涂上倒膜以后,就挤在一旁聊天。 我隐约能听见他们谈论的内容。 大意是一个顾客的头发非常长,乌黑浓密。一直到腿弯。当时店长为了让她做项目,怂恿她剪掉。承诺剩余的头发可以留在这做成发片。

这个顾客回家以后却被老公骂了一顿,说不喜欢她短头发的样子,觉得没有女人味。这个顾客只好回来把发片接到头发上。可是等店长打开柜子,才发现做好的发片只剩下几片。

 一个技师见怪不怪了:之前店里就经常有头发丢失,只不过都是一些卖给收头发的碎发,没人在意。这次丢失的是顾客保存的头发。店长现在无法向顾客交差,所有的发型师都被找去谈话,因为柜子的钥匙只有他们能拿到。 怪不得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阿华,原来她也被找去谈话了。

 我快弄好的时候,阿华出来了,脸色有点难看。 我明白这种被怀疑,被诬蔑的感觉。 我初入职场,就遇到过这种事情。结果是那个女生看我不爽,贼喊捉贼,想把我挤出公司。愣是说她东西没有了,当时只有我在场。 后来是监控证明了我的清白。


 8

一周后我去他们店找阿华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她不干了。

一个红头发拿眼睛瞟我,不屑地说,不是不干了。是被开除了。

 我急急追问:“为什么开除她?她不是首席吗?”

 “首席又怎样?总监犯错都要下。” 那个顾客在店里大吵大闹,店长没办法调取监控。 结果一无所获。

 店长意识到这是一个高明的惯犯。他故意对所有人说,那个头发顾客气得不要了。就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发现了偷头发的人。 那个偷头发的人,竟然是......阿华。

可是,她为什么要偷头发?她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头发据说可以入药,难道是她病了?


 9

 我在他们店员那里打听到阿华新住址,是一片拆迁区的民房。四周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断壁残垣。 我好不容易找到那里,已经是下午。

 风肆意在这些瓦砾废墟上游荡,像个森冷的......坟墓。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在废墟边上的垃圾堆里翻找吃的。 那股难闻的腥味不适时宜地钻进我的鼻腔。

 阿华住这里,看起来真不像人住的地方。 我在那些拆的七零八落的砖墙前踏来踏去,终于在最后一间找到阿华。

 门开着,或者说本来就没有关。 风吹着门板来回晃荡。 阿华就坐在桌子前,我没有叫她。我看见她手里捧着一束头发。 真的是她。 头发很长,很黑。头发的长度快赶上了半人高。我注意到,桌子上摊着各种各样的头发。下一秒,她做出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举动。她脖子缓缓向后仰,露出非常漂亮的天鹅颈。

 她的另外一只手拎起那束被她反复摸过油亮的头发,向自己的嘴边送去。那些头发像有了生命力一样,向她喉咙深处滑去。 整个过程缓慢而持久。她就像品尝这世上最棒的佳肴美味。

 我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她停止了动作。转过头来,眼睛里泛着寒光。

她缓缓地向我走过来,她把一束头发递到我脸旁,带着一种吸食毒品才有的表情:“你知道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是什么吗?” 恐惧已经紧紧掐住我的喉咙,我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忽然变得愤怒起来,她扯住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们这种没有受过苦的人怎会懂!” 我痛得叫起来,她意识到弄疼我了,力气松了些,帮我抚平了头发。

 “不好意思弄疼你了。”她温柔地盯着我的头发。 “你知道吗?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就是头发。你没吃过,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头发美味的东西。尤其是......活人的头发。”

 “你看,像这种染了色的味道就差一点,充满化学的味道。”她又拿起一束黑色的头发,“这种味道就很棒了。当然——”她停顿一下,目光注视着我。

“不能和你这种极品的头发相比。”

“这恐怕就是你从事这个行业的初衷吧!”我忽然觉得她陌生得仿佛我从来不认识。

“对!但这一切不都是你们造成的吗?当年不是那件事,我怎么会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她恶狠狠地说。

“当你们在温暖被窝的时候,我正住在桥洞里冻得瑟瑟发抖。当你们吃着洋快餐的时候,我只能在垃圾堆翻吃的。吃一些别人吃剩的残渣剩饭。后来有一次我饿极了,那个冬天实在没什么吃的,只有一些破旧书本和一些烂菜叶。我在一个袋子里发现了一把头发。从那以后我就爱上了头发。”

“你为什么找我?” “准确地说,是你这一头头发。我对头发有种特殊的感觉。尤其是你这样棒的头发。”她陶醉的样子令我作呕。

 “巧合的是,我们曾经是同桌。”她伸出舌头来舔我的头发。 原来,她还记得我是她同桌。 那股粘腻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头发上黏黏的东西,原来是她的口水!

 “为什么是我?!我又没有害过你。”恐惧使我带着哭腔。 “是,你是没有害过我,可是我记得你,当我被被人陷害的时候,你作为一个冷静刻薄的旁观者,你无处不在的冷静是对我遭遇最大的嘲讽。你是我的同桌。你都不曾相信我,不曾站出来为我分辩一句。你不是施暴者,你至少也是一个同谋。”

 “所以,当我发现你以后,我就每天在饭点等着你。和你相遇。”说完她狡黠一笑。 前尘往事如同一架放映机一下子全部浮现出来。 看着她被同学们按在操场上,我看着她使劲地挣扎着,我犹豫着考虑要不要上前去,被一个同学飞快拉走了。 临去前,我记着她的眼神:生冷,绝望。如同某种小兽。

 也许从那时起,她已经死了。 现在的她已经是个怪物。 面条里的头发,并不是她无意吃到。 那些掉光头发的人,是她干的...... 小雅回来那天,当时她并没有走,而是躲到了床底。所以被窝的热度仍在,我的电话一直不通。那次她打算吃了我的头发,未能如愿。 理发店所有丢失的头发,都是她。

 “放心,一点儿也不痛。”她露出恶魔般的微笑。 她离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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