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些微小的事

文/代蕊

在小镇，是不适合谈论诗和远方的，每个人都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做着一些微小的事。油菜籽熟了，再等几天就可以收割小麦了。小河里涨水了，等水田注满了水就可以插秧了。一趟开往小城的班车鸣笛出发，另一辆班车就开始打开车门。

他们的一生很可能就是插了一辈子秧收了一辈子的麦，也可能是开了一辈子的班车看了一辈子小镇的风景。我从来不质疑这样的一种人生，甚至觉得这也是另一种意义的所在。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微小而平凡的。

记得曾看过三宅先生的一次访问，访问者问年暮的三宅这辈子都做了什么事？他从容而平静地说：“裁了一块布。”三宅，日本著名服装设计师，他以极富工艺创新的服饰设计与展览而闻名于世。而他却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仅仅是裁了一块布而已。

裁一块布，这是多么微小的事啊！可正是如此微小的事成就了他的一生。正如杨绛先生，她这一生从来都不争，只独居一隅做着一些微小的事。正如她所写的《我们仨》，里面也全是一些微小的事，但也是这些微小的事，让我们无比怀恋这个高贵而洁净的灵魂。

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四天前的清晨，她终于从她一个人思念她们仨再次回到了她们仨。我看到这消息时，几欲落泪，把她写的《我们仨》又从头读了一遍。初看的时候就已热泪盈眶，而今在此情此景下读更是泣不成声。她就是这样一位能够触碰到人心底最柔软地方的老人，书里的每一篇文字皆由一桩桩微小的事组成，是那样的不动声色，又是那样的直扣人心。

她自己都说她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她这一辈子只是他的“绛”。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连她在产房里的时候，他每天都到产院里，常苦着脸说：“我做错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

而她只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他就放心回去。

然后他又做错坏事了，把灯台砸了。她就问他是怎样的灯，并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

她的一句不要紧，让他的心一下子就有了着落。因为只要有她在，他就能一心钻进书堆里，把他对书籍的热爱和对知识的渴求发挥到极致。她就是这样一个能让他安心的“贤妻”，她也常常祈求能比他多活一年。因为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于是在钱先生病重的时候，她除了每天在医院里无微不至的照顾，并且还每天回到家将鱼或鸡去刺剔骨，捣成肉糜，辅以切碎的蔬菜，制成流食后亲自带到医院。钱先生走时，她一眼未合眼，并附到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呐！”

于是，他在听了她那一句有她在后就安静地闭上了眼。这应该是他听到过最动听的情话了，因为只要有她在，他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曾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女儿钱媛，是啊，这一辈子她只是阿圆的“娘”。1995年，阿圆生病了，咳嗽，腰疼。到后来，竟起不了床。她的学生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她还故作轻松地对妈妈说：妈妈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那时候阿圆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她患的是脊椎癌，进医院已是晚期。那段时间，钱先生住在北京医院，阿圆住在西郊的医院，她两边跑着，非常辛苦。

阿圆担心她去医院看她太劳累，总是说自己的病已经好很多了，不要她去看她。而她也只能经常打电话给女儿，她们在电话里，聊什么最好吃什么最好玩。每次打电话，阿圆都嘻嘻哈哈，她以为女儿的病不会重到那个地步。但是，有一次她去看阿圆，看到她在病床上连翻身都困难了，她心里很明白，什么都不说，只是心痛。

1997年3月，因医治无效，阿圆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就如她自己所写：“我觉得我的心被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尽管如此，她却对旁人说：“我能亲自送走钱瑗，心就安了；要是我先走，丢下钱瑗，她就太可怜了。”在生死面前，她总是有着惊人的毅力，她把所有的苦都一个人咽进了肚子里。

为此，我想到三毛失去荷西时的悲伤，她接连几天没吃没喝晕倒过去，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自己一个人忙着替荷西订做墓碑，每天都买大把的鲜花去墓地看他，陪他说话，直至天黑仍不肯离开……三毛失去荷西尚悲如此，更何况她要接连失去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是，她又从来都是那样的安静，不吵不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到底她得需要多坚韧才能裹住这巨大的悲痛？

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位一辈子只做了一些微小的事情的女性。她从不说自己是翻译家，也从不说自己是文学家，可她却翻译出了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堂吉诃德》，可她却写出了《干校六记》、《我们仨》这样的佳作。

她这一辈子，正如她所翻译的兰波的小诗一样，和谁都不争，现在，火萎了，她也就走了。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喧嚣，她柔韧、清朗且独立，只是一个人从容地踏上归途。

她这一辈子深居简出，每天都做着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知识分子该做的事。她一个人见证了中国近现代的百年历史，平静淡然，给了我们最温润的慰藉。如此平凡，又如此伟大的一生，因为她把微小做到了极致。正如这世界上的大多数的生命一样，微小但却时刻透出人性的光辉，令你感动不已。

只做一些微小的事，不管是洗手作羹汤还是写出一首小诗，不管是摘一颗青杏还是去帮一个人，桩桩件件都需放在心上。愿你也做一些微小的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也成为那个不争的人，并于微小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