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游戏

夜里纪美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还是个小孩子,五六岁吧,被妈妈带着到姨妈家去。

她们走在一条长而窄的堰堤上,堰的另一边有很多树,树梢间透出一排黑色的小青瓦屋顶。纪美透过树丛看见几个小孩子在门前稻场上玩“跳房子”。孩子们见堰堤上有人走过,都扭过头来看,其中一个孩子穿着土黄色的灯芯绒上衣,纪美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小学同学:李木容。纪美朝对岸拼命地喊“木容,木容,一会儿过来玩。”用尽了力气,却光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木容好像不认识她一样,毫无反应。

妈妈紧紧地拉着纪美的手,在狭窄的堰堤上走得飞快,纪美觉得手臂都要被她妈扯断了,北风呼呼地刮到脸上,吹得脸上冷冰冰的。纪美眼睛紧紧地盯着对岸,木容黄色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最后不见了。纪美急得哭了起来,然后她就把自己的哭醒了。

醒来的纪美在黑暗中感觉凉飕飕的,左手臂像被什么东西针了,麻麻的痛,右手伸过去一摸,湿乎乎的,纪美坐起来开了灯,一看床上,湿了一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莫不是……尿床了吧。正疑惑着,一滴水“扑”的一声滴到床单上。纪美仰头往上看,见两块天花板的缝隙处,正在聚集水珠,那水珠慢慢地、慢慢地变大,突然脱离天花板,掉落下来。

纪美看了一眼空调,空调正对着天花板吹气。她明白了:妈的,昨晚空调的温度开得太低了!冷气对着金属天花板吹了半夜,产生冷凝水了。

纪美打开手机,还只有三点多钟。她拿一条干浴巾铺在床上湿的地方,把塑料手纸桶里的手纸取出来,扯出几段垫进桶底,把桶放在浴巾上,对准滴水的地方,重新调了空调,关了灯。

冷凝水时不时滴到纸桶里,那声音令纪美一时睡意全消。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了刚才的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居然梦见木容了,小学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了,得有近四十年了吧。纪美在黑暗中,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年纪美还不到六岁,她妈就迫不及待地送她去上学了,那个年代乡下还没有学前班、幼儿园之类的学前教育,一上学就读一年级,老师说“是不是小了点,好多孩子满七岁了才来的”。纪美妈说“早点识字总没得坏处”。

一年级开学一个多月之后,纪美在学校认识了木容。

一年级的小男生冬天时大多拖着一嘴流不完的鼻涕,鼻涕流到上唇边,猛地吸回去,流出来又吸回去,如此反复,实在吸不回去了,就用衣服袖子随便一抹,结果是嘴唇上衣袖上满是鼻涕,鼻涕残渍结合灰尘后风干,上嘴唇仿佛生了胡须,反复擦鼻涕的衣袖,就像剃头老师傅用了多年的荡刀布,泛着油光。但是李木容不一样,木容长着一张乡野小男孩少见的白净的瓜子脸,绝不流鼻涕。

男生下课喜欢玩弹珠子,三五个孩子一组,在操场的泥地上挖一个或几个洞,从离洞较远的起点撒下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珠子,然后依次用指头把自己的珠子弹向别人的珠子,谁先把别人的珠子弹进洞里就算赢,一些男生会不管不顾的跪在地上甚至趴在地上瞄准,弄的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但木容不一样,他从不趴着,即便坐着或跪着弹珠子,起身后也把身上的灰拍的干干净净,他穿的那件土黄色灯芯绒外衣,永远妥帖周正。

上课时,木容总是安静、认真地听课、写字,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他的作业本尤其洁净整齐,绝不像那些挨老师批评的男生的作业本那样,污糟糟的,老师说“都是从腌菜坛子里掏出来的”。

纪美很想学木容那样,写一本干净整洁的作业,字小小的,全部排在方格子的中心,也得到老师的表扬,但她怎么也写不好,那些字总是要胀开,伸胳膊伸腿到格子以外去,她写了擦,擦了写,弄得满纸都是铅笔灰迹,纸都擦破了也没写成。纪美后来想了个办法,她不写真的字在格子里,只在方格子的右下角画出横撇竖捺等笔画,极细极小的笔画随机粘连在一起,似文字又不是文字,如一个个极小的黄丝蚁,整整齐齐地趴在格子里,作业交上去的第二天,老师——一个秃顶的老头,叫她到讲台前。

“你这是写的什么?”老师问。

纪美扬起扎着两只羊角辫的脑袋,瞪着两只圆碌碌的大眼看着老师,摇摇头。

“这是字吗?”

纪美再摇摇头。

“为什么要这样写?”

“好看。”纪美说。

秃头老师楞了一会儿,叹口气,伸手拉了拉她的羊角辫,说:“先不要‘好看’,先学会写‘真’的字。”

想到这里,纪美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同时感叹:秃头老师你说的不对啊,这世界,“好看”第一,“真”不“真”的,谁在乎?

纪美第一次在学校外看见木容,是在上学后的第一个寒假里,纪美一家去姨妈家走亲戚。姨妈住在一个山坳里,纪美沿着一条田间土路,弯弯拐拐地走好久好久,走到一条山岭下,绕过山嘴一条长长堰堤,转一个弯,才到姨妈家。

那时候各个村子的居住格局都差不多,大多依山而居,房屋建在山脚,背山面水,门前有宽大的稻场,稻场边紧连着池塘——纪美的乡下把池塘叫作堰。

午饭后表哥表姐们“跳房子”,稻场的泥地上画着两列共八个六十公分见方的格子,纪美蹲在格子边看,一抬头看见一个小孩沿着山边的小路迟疑地走过来,纪美认出那个小孩竟是木容,站了起来。

木容站在路中间叫:“纪美。”

纪美迎着木容跑过去,两个小孩在路上面对面站着,咧嘴笑。

“木容,你怎么在这里?”纪美问。

“我就住在那边。”木容回头指了指身后的一条长堰。

纪美往前望望,点了点头:“你住在那里啊,我来的时候就是从那条堰堤上走的。”

“我刚才看见你走过去的。”木容说。

“我怎么没看见你?” 纪美说。

“我被树挡住了,稻场边好多树。” 木容说。

小路靠山沟的一边,空地上栽满了芭芒草,冬天芭芒叶子、芭芒芯及顶端穗状的芒花都枯黄了,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摆来摆去,间或有一两片叶子摇到他们头上,纪美伸手去拉。

“小心割了手。”木容说:“芭芒叶子好利的。”

“我们抽一些芭芒芯子去玩吧。”纪美说。

一年级开学时,老师让家长准备的学习用具中,就包括一把截成铅笔长短的芭芒芯子,老师上课时用它来教学生数数,下课后顺便也教孩子们玩一种“捡签子”的游戏:把一把签子——芭芒芯子随意撒成一堆,在不扰动其他签子的情况下,比谁捡出的签子多。

“我来抽。”木容踮脚拽下一根芭芒花,说:“我以前也看见过你从堰堤上走。”

“那你以前来怎么不过来玩?”

“你以前又不认得我。”

“是哦。”纪美笑了。接过木容抽出的芭芒芯子。说:

“我表哥说天黑了就玩‘背金背银’的游戏,我们一起玩吧。”

“什么是‘背金背银’?”

“你没玩过吗?”

木容摇摇头:“没有。”

“就是背着人跑,看谁背的多。”纪美说,数手上的芭芒芯:“一二三四,已经有五根了,够了。” 

纪美和木容走到稻场上,蹲下来把芭芒芯子截成小段。表哥表姐们还在跳房子,表姐拿一块磨得溜滑的薄砖头,站在房子前端对他们喊:“蹲远一点,蹲远一点,我要丢最顶那格了。”两个孩子抓起芭芒芯忙不迭后退,纪美边退边问:“什么时候背金背银?”

表姐手里的砖头抛过来,正中顶格的中心,她曲起左腿,单脚在格子里边蹦边说:

“天黑了才玩。” 

纪美迷迷糊糊地想,“背金背银”这个游戏可能是表姊妹们自创的,要不怎么木容那时听都没听说过。

连接姨妈家和木容家的那条小路,是纪美和木容游戏的据点,那条路对他们来说,简直有着无尽的宝藏。

暑假里,路边新一茬的芭芒已经长高,芭芒芯正生机勃勃地抽着穗,在炎炎阳光的照射下,深绿的叶子和嫩绿的新穗放出光泽,穿过随风摇曳的芭芒缝隙,可以看到山脚的水沟与稻田,稻田里已经插好了稀稀疏疏的黄绿秧苗,小水沟里静静地流着清水,沟边生满了嫩绿的玉荷叶。

小路的另一边山上长着高大的松树,在路面上投下荫凉,微风吹来,树影婆娑,芭芒的茎叶摇动,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

纪美和木容就聚在小路上玩耍,玩过家家游戏。路面与山体有三四十公分的垂直高差,纪美和木容拿着木柄的小铲刀,在土槛上挖洞做房子。洞口一个接一个,深的在底部还可以拐弯,在内部有相互连通,在外面看,就像缩小版的陕北靠崖窑洞。

挖出的黄土堆成一堆,从小水沟旁拔一张野生的芋荷叶子,包水上来和成泥,捏小泥人、小桌子、小板凳……,把它们安放在洞内。晚上回家前用芋荷叶做门帘,挡在洞口,第二天继续玩。

有大一点的孩子从小路上走过,弯腰看看洞里,说:哈呀,你们两个这是搞的什么东西?这么恐怖!

人要是永远是小孩子多好!纪美想。小时候哪怕缺衣少食,但只要有口饭吃,还有小伙伴一起玩,世界就是美好的,但是美好的童年总是那么易逝,乡下孩子的童年尤其短暂,纪美和木容很快长到了能帮家里洗衣做饭的年纪,纪美去姨妈家里的时间少了,两个人的童年游戏也基本结束了。

五年级读完,纪美和木容去了不同的中学,姨妈一家也从乡下搬到了城里,两个人从此断了联系。

纪美想着,朦朦胧胧的睡着了。接着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拎着一年级时用的那个绿色的塑料书包,站在姨妈家旁的那条小路上,她和木容挖的那些洞还在,她揭开洞口的芋荷叶子,里边的小泥人都活了,一个接一个,牵着手从洞里走了出来。

纪美吓了一大跳,跌坐在地上,书包里的芭芒签子散出来,铺满了小路。

“这么小的书包,怎么装得下这么多签子?”正当纪美疑惑不解的时候,闹钟响了。

早上一上班,主任就通知纪美,公司接了单幼儿园的设计任务,时间紧任务重,立马要去几家新型幼儿园调研。

纪美带着几个年轻人去了一家幼儿园,那幼儿园建筑开着拱形窗,外观犹如一孔孔窑洞,就像纪美与木容在山边小路坎上挖出来的一样。纪美他们走进学校大门,一些小朋友正手牵手从拱形门洞内走出来,到操场上游戏。

在一间活动室的玩具柜子上,纪美见到了一件久违的玩具——“签子”,用橡皮筋捆成一把一把,整齐地摆在柜子上,虽然那“签子”远比芭芒芯做的精致,但纪美一眼就看出了它的用途。

纪美在心里道:这无聊的潜意识!为了这些“签子”,居然曲里拐弯地做一个这样年代久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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