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星期日

我从松软的鹅绒被里伸出手,在红橡木床头柜上摸索到600度的近视眼镜戴上,慢慢把自己从被窝里挖出来,塞进厚厚的居家服里,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栗色波浪卷,向卧室另一端的厨房走去。

烤好面包,煎到第三个鸡蛋时,我才想起今天不需要为丈夫做早餐。他昨天出发去海南参加一个项目启动仪式,告诉我下周四回来。对于一个寡言少语的男人来说,他的话往往令人信服。

我每天的作息就像一台精准的仪器,只在一个程式里运行。工作日里,我会六点起床准备好两人份的早餐,再开车去最近的超市购物,九点前赶到位于市中区的室内装璜设计公司开始一天的工作,五点下班后开一个小时车赶回家预备晚餐。

这种单调的生活虽然枯燥乏味,但相较于我这样一个长相平庸,高度近视还不太年轻的大龄剩女来说,能够住上本市屈指可数的高档别墅区,出门有大众朗逸代步,一身行头从过去满大街烂市的普货换如今做工考究的高档服饰,这与过去三十年局促的生活状态比起来已经足够让我满意了。而这一切的好运均来自一年前认识丈夫程朝开始。

青蛙的秘密在于,如果有女人勇敢到以香唇亲吻,它就可能变成女人梦中的白马王子;想得到西瓜大的宝石的捷径是,你得说出“芝麻开门”——世界上总有一些隐秘的口诀,使你轻易地完成从量到质的突变。

我想,程朝也许就是我生活质变的隐秘口诀。

他是公司的一位优质客户,我专司负责他位于市郊一栋别墅的设计和装修,大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合作非常愉快,等这一切结束,他把余款打到公司账上时,我们已经相当熟识了。

为此他特邀我去郊外的别墅小酌一杯。那晚月色很好,四周寂静无声,室内晕黄的灯光烘托出暧昧的氤氲。几杯红酒下肚后,他攀过来取下我的眼镜,摩挲我的脸。模糊的视线刺激起身体更为敏感的触觉,一种难于言表的感觉使我内心震颤,我们像任何一对男女一样,双手交缠,欲望迭起。

不久,我顺理成章当上了这栋别墅的女主人。

偶尔,我对这种带薪保姆的生活会感到一丝疲惫。但生活毕竟不等同于爱情。爱情可以浮夸一点,但生活总归要务实。

曾经,我也掏心掏肺地暗恋过一个人。

艺术学院毕业的前一年,我在教授的引荐下去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廊见习。一幅《水族少女》的油画锁住了我的目光。少女衣饰朴素,极具少数民族传统风格,头包绸巾,脚穿绣花鞋,背篓里背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背景是破败的木屋。画面浓郁的写实风烘托出少女眼中强烈的无助感,使这幅画以象外传神之意震撼人心。

很快我便见到了这幅油画的售卖者王铎,一个穿白衬衫和破洞牛仔裤的高个子青年,长着一弯能烫烙人心的温柔眉眼。

出于好奇,我问起他创作这幅油画的灵感。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沓照片,指着其中一个在破烂的屋檐下抱着弟弟对着镜头傻笑的花季少女,“这是我去年在滇黔交界处的古敢乡写生时遇到的水族少女龙月,她就是这幅画的主角。那地方的干栏式建筑风格很有特色,但更为出名的是这里曾经是人口贩卖最猖獗的地带。”

他说这话时沉默下来,说,我在这块儿写生呆了一个月,见着好多像龙月一样的女孩子被家里用来换亲,或者卖给人贩子贴补家用,但我阻止不了。

他的眼光移到这幅民族少女画上,眼里浮现出痛苦与遗憾交织的情绪,“她们和你年纪相仿,仅仅因为贫困和性别,就深陷囹圄,成为肮脏交易的牺牲品。法盲、无知和深度的贫困才是我的作品里需要展现的东西!”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幅画,人口贩卖、深度贫困、滇黔交界,这些我生命中压抑得让人无法透气的词语,再次剥开了岁月静好之下的残酷外衣。

他说:“还好,一切都过去了。我后来画了一批这样的作品去参赛和拍卖,钱全部用于资助这些偏远山区的孩子读书,但愿能改变她们的命运!”

我沉湎于他英俊外表下那份悲天悯人的胸怀,爱意犹如被野火引燃的荒野,来势凶猛,不可抑制。

世界上最美不过的景致,是那些最初的心动不为人知。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内心的堡垒,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他靠着一幅又一幅这样有张力的作品,斩获了国内外美展的诸多大奖,逐渐成为了美术界掷地有声的大咖,高昂的画价也带给他丰厚的利润。我们渐渐成为了两条再也无法交织的平行线,曾经那样在意的人,最终成为我人生里一个遥远的观众——鼓掌、微笑,然后离去。

时光荏苒,滇黔腹地再不复当初的贫困,古敢乡的记忆也慢慢沉淀在了岁月里。那些心动的瞬间随着时光淡去了痕迹,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名字,刻在心底,印在眉梢。唯有当年花光我所有积蓄匿名买下的那幅油画《水族少女》,被我卷起来放置在一口箱子里,用以纪念我曾经为他荒凉了十年的青春。

我挽起袖子,开始今天的工作。

我翻找出箱子里用报纸层层包裹着的油画,慢慢展开,记忆乘着指尖的触感翻涌。《水族少女》连同那些过去被我钉进墙上定制的铜质油画框里。

我捡起地上包裹油画的报纸,预备扔进楼下的垃圾桶,浸着黄斑的标题从指缝间透出来,吸引了我的目光。

警方破获特大拐卖妇女案 十七名少女获救

本报讯  记者从XX市公安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获悉,该局接到知情人王某的举报,在其指认下破获了一起特大拐卖妇女案,8名犯罪嫌疑人落网。警方此次行动一共解救出17名云南贵州籍女子,年龄普遍在13-17岁。

随着主要犯罪嫌疑人的相继落网,以朱温为首的特大系列拐卖妇女案逐渐浮出水面。该犯罪团伙近年来活跃于云贵川交界地带,作案多起,受害人数尚在统计中。 团伙作案按拐、运、卖、买分工合作, 呈集团化、链条化、产业化特征。 这些被拐少女均被人贩通过哄骗、威胁、或者买卖等手段强行从当地偏远乡村带走。此后,犯罪嫌疑人通过中介为这些女孩寻找销路。一旦有人前来“相亲”,就以三万到六万元不等的价格转手贩卖至外省。警方认为,正是这些高额的利润和传统陋习导致人贩猖獗,铤而走险。

据警方透露,主犯朱温目前尚在逃,警方已发出通缉令。

这篇文章里关于王某和云贵川交界地带语焉不详的表述,大概率就是王铎和古敢乡。我印象中那些年,拐卖妇女儿童的案子一度成为热门话题,被拐卖,抑或被营救的消息在各种新闻和报纸上铺天盖地。

原来,王铎所做的,除了对贫困山区的救助,还有对罪犯集团成员的指认。

我立即掏出手机搜索这起跨省人口贩卖案的相关信息,可惜由于时间久远,只找到了一些细枝末节。

从搜索到的信息中,我了解到被抓捕归案的八名案犯因情节严重分别被判处了十年以上徒刑、无期及死刑。由于受限于当时的科技水平,警方追查了很久,始终没有发现首犯朱温的踪迹,他就这样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通缉令上有一张主犯朱温的半身照,20出头,续着两撇八字胡,烫着蓬松的三截头,穿着一件当年颇为流行的港风花衬衫。

这张脸莫名让我有一种熟悉感。如果去掉胡子,爆炸式卷发改为寸头,皮肤沧桑黝黑一点,再胖上几十斤,外套换成西装或夹克,这不就是我丈夫程朝吗?

三十几岁的胖子并不常见。肥胖导致的三高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健康,心内科医生几次建议他减肥,却总不成功。是他真减不了还是不敢减?我知道仅凭一张模糊的照片就怀疑自己的丈夫有点说不过去,但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他和通缉犯朱温一模一样的下垂眼睑。

一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此刻分外清晰起来。

我当天正在公司的贵宾接待室等候预约的客户,一个穿灰呢大衣的中年男人端着杯子走进来,径直坐到我旁边。我正感奇怪,他突然探过身子,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是来找你的,咱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

他说话时向四周观察了一番,确定并没有人偷听,才继续说,“我知道你丈夫程朝的过去,如果你能给我一笔钱,我就把他的底细告诉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嗨,我不贪心,只要三十万就行。”

我目瞪口呆。难道说如今这种老掉牙的骗术又开始盛行了?我站起来指着大门,“请你出去!”

他耸耸肩,站起来,端着杯子向门口走去。“决定不再考虑?或者二十万也行。我现在急需这笔钱,而你更需要知道真相。”

我呸!大数据时代,知道个名字太容易了,如果以为仅凭三两句话就能行骗成功的话,那一定是疯子,我按下门边的呼叫器,“请保安到贵宾室来一下。”

他不阴不阳地看着我,“也许,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然后几步越过我,推开门施施然出去了。

我恼怒着向丈夫倾诉了这件事。他迟疑了一下,说,大过年的,这种骗子不用搭理。

这件事之后的几天,他一反常态,每天都是深夜归家。有一次我在他深色夹克的袖子上发现了一片暗褐色的血迹,他告诉我这是摔倒擦伤手臂了。

总之,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性格孤僻,从没有朋友上门。业余时间既不爬山露营,也不打球喝酒,只呆在家里唰唰抖音,打打单机游戏。当然,他绝不照相,更不发微信朋友圈。种种细节突然像谜语里的铺陈一样拼凑起来,谜底呼之欲出。

我捂住嘴,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当务之急是先核实,再报案,不能草率。幸而时间充裕,程朝要四天后才回来。

我猜王铎应该更了解这个案子的情况。我登陆到中国美术家网 ,在油画家王铎的官网里查到了他的号码。或许这只是他经纪人的电话,很多网站都这么干。果然,铃声在六十秒后挂断,无人接听。

这里并不安全,得赶紧离开。这栋别墅处于三环之外的城乡交接处,濒临麓湖。现在看来,他买这套别墅的原因应该是远离市区,入住率不高,这符合一个需要隐藏身份的人的首选。当然,他看上我的原因也同上,放在人群里便眼盲的女人,正是他大隐于市的必备。毕竟,一个黄金单身汉显然比一个已婚男人更引人注目。

事不宜迟。我把报纸塞进提包,梳洗一番,抓起手机、车钥匙,套上大衣走向玄关。

突然,门外红外线的摄像装置发出滴滴声,这是光敏电阻感应,提示有人来了。

这里刚搬来不到半年,没有邻居来串过门。保洁工每周六早上会来做一次保洁,今天是周日,昨天刚做过了。

刺耳的滴滴声像重锤一下下敲打胸腔,激得我心跳加速。我拖着两条已经软得没有力气的腿,一步一挨地摸到防盗门的猫眼上看。

程朝!他突然回来了!我大脑一片空白,双耳轰鸣。连平时看起来很呆萌的胖脸现在好像也变成了在狞笑。

叮的一声!指纹锁开门,拎着皮夹的程朝推门进来,和站在玄关的我撞了个面对面,他表情一滞,“怎么,你要出去?”

“啊,对,正和闺蜜约好了去逛太古里呢。”我立即放下手里的提包和钥匙,转而接下他的外套和皮夹,递上一杯刚泡上的热茶。“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周四回来吗?”

“是,有个项目挺急。我得去西藏一趟,回来收拾点东西,恐怕会在那边呆上一阵子。”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脸色苍白,还在冒汗,生病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今天突然降温,可能有点感冒。”

我猜想一个月前遇到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曾经的同伙。内讧,一定是内讧!那个人说不定已经被他杀掉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在这座城市,我举目无亲,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必须保持冷静。

“别出去了,做点好吃的,为我践行。”他用语很肯定,我不敢反对。

“好啊。”我勉强地笑一笑,看来娶我的理由还得加上一条,一手好厨艺。

我脱下大衣,套上围裙走进厨房,脑子里一边飞速琢磨逃走的法子,一边麻利地从冰箱里拿出猪肉解冻、煮熟、切块、炒料。他突然走进来,“哎!你手机一直在提包里响,我给你拿出来了。”

我慌不迭地擦手,接过他递过来地手机,说,“喔!闺蜜正催我出去呢。”我自以为谨慎,却不料百密一疏,他从我包里拿出手机时,说不定已经看到那张报纸了。

“闺蜜?是谁?”他眯缝着眼,语气不善。

“龙月呗,以前的发小,刚来这个城市没多久。”我强装镇定。电话是王铎打过来的,应该是看到未接来电了。

我拇指快速滑动按键,利用对方接听电话到说话之间零点零五秒的时间差,对着听筒大声说,“龙月,别催了。今天不出去了,我正做饭呢,家里的地址是麓湖别墅北区1栋7号。改天你来接我,我顾希说话算话,不骗你。”我激动地说完,快速挂掉电话。

“你就这样和闺蜜说话?很慌吗?”他疑惑地看着我。

“嗯,我闺蜜没见过你,要不照张相发给她看看。”我举起手机快速拍了一张他的大头像,我知道这是他的死穴。果然,他怒气冲冲地夺过手机狠狠往地下掼,随着“砰”的一声,手机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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