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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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盯着这片麦田已经整整两个小时了,手上撑着颜料板,阳光将他胸前的那枚纽扣照得闪出刺眼的光。

我也盯了他的面包两个小时了。

终于,他换了个姿势,纽扣不再刺眼,他蘸起颜料在画布上涂抹,他的眼睛就在画布和麦田之间来回地切换,微风轻轻拂过,金色的阳光下麦浪缓缓流淌,摩挲出窸窣的响声,他仿佛要钻进去那片麦田里。

时机来了。

我悄悄地向低空一层层盘旋,让麦子摇曳的声音吞没我翅膀的扇动,还好,放面包的地方离他不是很近,我降落的时候他还是沉醉在眼前的麦子里。

“这面包的味道真不错,比我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偷吃的小麦强多了。”

我一边想一边贪婪地啄食着这块方面包。

“这面包中间的蓝色的黏黏的东西是什么,不过好像把面包变得更好吃了。”

大快朵颐之际,我突然瞥到了他的目光,小溪流水一样蔓延到我身上。

“他怎么不画画了?!”

我刚想惊惶地飞走,他溪水般的目光却牢牢锁住了我,松弛的眼角微微下垂,泛着红色的眉毛孤独地立着,他没有一点愤怒的样子,好像还很享受我吃了他的午餐。

良久,他才转过头去,埋头在面前的画布之中,任由我把这块面包吃完。

风再起时,我在麦浪的流动里扑腾着翅膀飞起,留下被我啃过一半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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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慢慢地我发现,他对这片麦田情有独钟,太阳刚刚升起,他就背着画板匆匆地赶来,直到星光铺满深蓝色的夜空,他从凳子上起身,抻一抻懒腰,在黑夜之中隐藏了背影。

而我似乎也隐藏在他看不见的漆黑里,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

在他的头上飞得久了,我渐渐看清了他的画作,无非也是我眼前的景色,树林后的小教堂,麦田里蜿蜒泥泞的小路,一到中午就热得滚烫的太阳,在他的画板上一样,又不一样。

黄色的泥土柔软却不肮脏,天空变成了会呼吸的颜色,太阳不再放射刺眼的光,却把光照向了每个角落。

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奥维尔小镇,可能是他来了,也带来了他眼中的奥维尔。

可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呢?

拿着鱼竿的渔夫,提着篮子去摘菜的保姆,甚至是他画里面弯腰耕种的农民,见到他时,都嗔怪着从他身后走过,只有极少数人愿意和他交谈,他却总是和他们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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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天色阴沉,他不顾渐渐布满乌云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画布上涂抹。

几个十几岁的调皮的孩子偷偷在他后面嘀咕着什么,然后嗖地一下,他们发射了手里的弹弓,石子打到了他仅剩一边的耳朵上,他痛苦地捂住耳朵,还没来得及回头,石子又将他的画板打翻在麦田里。

那群孩子嬉笑着,好像打了胜仗一般在他背后耀武扬威,他再不敢回头,夹着画板和画具在小径里落荒而逃。

应该是上帝愤怒地砸裂了水管,大雨如注。

他把破旧的大衣裹在画板上,拼命地跑向旅馆的方向。

雨水打湿了我的翅膀,我背负着浑身的重量冲向那几个跑去避雨的坏孩子,泥泞的小路上,他们踉踉跄跄。

一个俯冲,我便啄破了一个孩子的脖颈,那孩子在雨里疼痛地怪叫着,另一个孩子却想来抓住我的脚腕,我扑动沉重的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逃走。

没想到他们的弹弓还是射中了我,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向远方飞去,被击中的翅膀传来剧痛,大雨冲刷尽滴落的鲜血。

飞到了无人的河畔,我不堪重负,晕倒在河岸的树丛里。

(四)

我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在树枝的缝隙间,投下来明媚又温暖的阳光,可能是这神圣光泽的沐浴下,翅膀不再剧痛,能缓缓地低空飞行,我迫不及待地飞离河畔,我要飞向麦田。

可他却不在那里。

难道是生病了?

我又飞向离他住的旅馆最近的路口,那里有棵树荫浓郁的老树,我总是栖息在那里。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出门了,却没带上画板。

我一路在他背后的树丛里跟着他,离开奥维尔小镇的人潮,来到一个小小的乡间庄园里。

我在门口隐藏得急不可耐,于是偷偷潜进了院子里,他正在屋子里和一个衣着利落的男人聊天。

他微闭着眼睛,那男人静静倾听着他的诉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语言在他们两个之间传递着,好像是故意让我听不懂一样。

一段温柔的琴声传来,那琴声让我想起了春天青色的稻田,还有刚刚融化的泛着凉意的河水,我悄悄地走在房檐上,聆听这旋律,春天的画卷在我脑海中徐徐展开,我忍不住落在窗台上,看看窗子里的人。

她穿着淡绿色的长裙,漏出丰满的手臂,修长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自由地跳跃,白皙的脸颊上微闭的双眼,看来她也沉浸在这段春天的故事里。

我的视线却被钢琴上的墙壁吸引,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那画中人就是我面前弹钢琴的这个女人,她也是和现在一样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白色的裙摆自由地散落在木质地板上。

我看出来了,这幅画一定是他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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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在他的画里该有多好,是栖息在绿色的树叶间,还是飞翔在蔚蓝天空下,他会把我全身的黑色都画出来吗?还是换一种不同的颜色,让我不一样地活在他的世界里。

“滚开,这该死的乌鸦!”

不知哪里来的野蛮的女管家,我惊慌而逃。

这个想法从此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多想永久地定格在他色彩斑斓的世界里。

(五)

他最近去麦田去得越来越少了,我就得在凌晨的时候躲在那棵老树背后,静静等着他出门,跟随他去他想要描绘的任何地方。

他在绘画的时候,蓝色阴郁的眼睛里仿佛一堆枯枝在恣意地燃烧,才把眼前的景色勾勒出极致的明艳,等他完成一幅作品,疲惫地抽起烟斗,烟雾缭绕之中,燃烧过的枯枝只剩一片灰烬。

他最近和弹钢琴的女子倒是来往密切,恐怕是他在小镇上交谈过最多的人了,那天他们一起来到河畔游船,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话,好像面前是个万人大礼堂,所有人都在听他描述奥维尔的无限风光。

等他们上了岸,他便支起画板,开始在调色板上调色,一边聆听她的娓娓道来。

这水光波澜的河水,飘过几片云的湛蓝天空,环绕着青绿色的树丛,还有那停靠在岸边的小船,他该用怎样的视角描绘眼前的大自然的赞歌,不管什么角度,肯定都洋溢着绚丽色彩,要是我也是这色彩的一部分该有多好。

我变得更加大胆。

在空旷的河畔上飞来飞去,轻轻掠过河面,在平静的河水上划出漂亮的涟漪,再旋转着冲向蓝天,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不是黑色的乌鸦,我是一只傲然的雄鹰,慢慢地舒展我宽阔的翅膀,在水天之间自由驰骋。

砰地一声,我被一枚子弹穿过身体,来不及看是哪里的枪,我就在一瞬间失去所有的力气,跌落在被阳光温暖的河水之中。

原来河水只有表面是温暖的,越往下沉,越感觉得到冰冷,冰凉的水不断地冲击着我逐渐麻痹的大脑,我还不想死。

我多想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像那个会弹钢琴的女子一样,看他专注地画画,再偶尔出现在他的画里,哪怕是所有过客中最被忽视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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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真的难以想象我还有重生的可能,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看见蓝天下更加金黄的麦子,大概快到了收割的季节,我才发现自己成了麦田里的稻草人。

“我怎么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稻草人?!一动也不能动,更不要提飞了!”

这样在麦田里守望了几天几夜,看着从前和我一起偷吃麦子的乌鸦对我望而却步,然后偷偷地潜入旁边没有稻草人的麦田里继续它们秋天的收割。

要是那天没有在河畔上那样明目张胆地飞翔,也不至于被练手枪的孩子当成了靶子,我现在应该也在这片麦田里尽情地掠夺最后的麦子,或者偷吃几口他的面包。

这样的想法在几天的等待之后烟消云散。

他终于又拿着画板出现了,凹陷的眼窝,孤零零的右耳,更加消瘦的脸颊。

他眼睛里的枯枝燃烧殆尽,他却把自己当成柴草燃烧了起来,日夜穿梭在麦田之间,好像错过了这个秋天,就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季节了。

的确,这不是他最后的秋天,却是这片麦田最后的季节,再过一年,即使是相同的麦田,却不是从前的生命了。

而他眼前伫立的这个稻草人是不是他疯狂热爱的生命呢?

(七)

那天,下午的阳光给麦子镶嵌上凌厉的锋芒,汗水在他的额头上渗出,又被风渐渐吹散。

他粗糙的手握着画笔快速地涂抹在画布上,他的目光不停地在我和身旁的麦子间流转,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样,却比那时候要滚烫,好像一团能吞噬一切的火焰。

夕阳沉下一半,他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我多想看看他把我画成了什么样子,依偎在夕阳的怀抱里,还是威严地守望着麦田,瞪着眼前成群的乌鸦。

他却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枪,对准自己,又是砰地一声,让我想起冰凉的河水。

我下意识地想飞过去,可我一动也不能动,连留下眼泪的可能都没有,我焦急地盯着他,烈火焚身一般。

他痛苦地爬起,想把眼前的画板收拾好,却没有足够的力气,画板翻倒在麦田的小径上。

他只能一个人弓着背捂住流血的伤口,跌跌撞撞地离开,盯着那摇晃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时候我注意到翻倒在地的画板,压抑的蓝色天空下,麦浪在疯狂地舞动,深褐色的小径在绿草的点缀下伸展在麦田里,一群乌鸦挥动着翅膀,仿佛受了惊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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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色彩都冲击得刚刚好,除了那个画面外的稻草人。

(后记)

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于《至爱梵高》这部电影,影片里描述的生命尽头的梵高给我一种炙热的、滚烫的、不顾一切的对于生命的热爱,用绘画表达对生命的崇高赞誉,这对他和对我们这些观赏者而言都是一种崇高的使命。

后来我又查了很多梵高的故事,看了他的纪录片,了解他短暂而疯狂的一生。梵高是个古怪的天才,他的很多行为我其实无法理解,但是我创作的内容只专注于他对于绘画和他的孤独本身,在原有事实和情节的基础上加以创作。

这只乌鸦其实就是我眼中的梵高,它以为自己很卑微,它能读懂梵高先生的画,却总是进入不了那画面之中,正像那被疾病折磨的文森特,他孤独,却总是走进不了其他人的世界,他是局外人,而乌鸦,即使重生后变成了稻草人,还是在画面之外。

《麦田里的乌鸦》里,那群乌鸦再多,终究没有一个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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