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 || 升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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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公社极力推荐,洪娃妈专门带儿子跑县城找到接兵首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部队带儿子走。洪娃才如愿穿上军装,告别大山,去南疆当上一名光荣的边防战士。

洪娃姓刘,父亲是军烈,在他三岁多时牺牲,母亲没再嫁。

农村贫瘠落后,山区比较封闭的年代,孤儿寡母过日子挺不易。洪娃妈含辛茹苦,仍送儿子读了村小。

洪娃话语不多,老实憨厚,看上去有些木讷,哑巴吃汤圆却心中有数,懂事也早。无论刮风下雪,每天起早摸黑,早出晚归,翻山越岭往返四五十里山路去上学,从没迟到早退,逃学旷过课。

洪娃成绩一般般。读村小最让他得意的是八岁系红领巾,不久在村小举队旗,还敲锣打鼓数次去公社,陪衬能歌善舞的同学上台汇报或慰问表演,包括欢送应征青年入伍等大型活动。笨手笨脚,自个不会跳舞,嗓音也不行,但村小宣传队上台表演,每次洪娃都不拉,站在唱歌跳舞同学后面或一旁,舞动五星红旗。

村小仅有这面五星红旗。洪娃为此在台子上咧嘴笑得合不拢嘴,舞旗劲总使不完,特别有自豪感。

站公社土台上舞旗,也是洪娃给老师提出来的。村小读五年书,这是他主动向老师提出的唯一一次建议,还自荐“举旗杆杆”。老师当即赞扬这条建议及时,还在大会上表扬他,说多这面五星红旗衬托,咱村小表演节目简直上了一个档次,不仅提色,还增加了气势。还说一般娃娃想不到这个点子。问洪娃咋冒出这个想法,为啥还自荐当旗手?洪娃充满底气地回答说:“我妈叫我这辈子记住,我爸是解放军英雄旗手,长大要学他当解放军,也当旗手!”

“好,继承父亲光荣遗志,有理想!有志气!”老师知道他家情况,当即拍扳宣布,“同学们,从今以后,我们村小宣传队旗手就是刘洪娃了!”

“好嘞——”

同学们鼓掌,洪娃高兴地蹦跳。那时,洪娃读村小三年级,没那么成熟。

提这条建议,他完全没想、压根儿也想不出老师“档次”、“衬托”、“提色”、“增加气势”等词及意思,只是想学爸爸,早点开始当旗手。至于上台举前面好,举一侧好,还是举后面好;静态举好,还是动态举好,没想那么复杂。至此以后的表演位置,完全由老师策划,服服贴贴地听老师指定安排,包括动作设计。

不过,洪娃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壮实些,公社干部说形象还可以。

读完村小,洪娃留在母亲身边务农。中学在区上,区管七八个公社,地盘更宽、更远。儿子本身读书成绩偏下,不是读书那块料,洪娃妈也难凑够每学期住宿费等费用。 

洪娃倒是想读,特别想去中学当旗手,包括上台舞旗帜。

转眼,洪娃十八岁,个子高大,母亲支持他去验兵,对儿子说,你不是打小一天吵着要当旗手,学你爸啊?那今年就当解放军去。她提几个鸡蛋找到公社武装部长,把洪娃推他面前,说:“我儿当兵交给你了!” 武装部长和洪娃妈沾亲,洪娃又是烈属子弟,自然满口应允,鼎力相帮。

洪娃体检合格。

接兵干部来公社面试合格小青年。一帮小青年围戏台坝子转。洪娃走一圈半,被叫出列,接兵干部问过名字,用笔在随带的小本本上对号,本本上面写着全公社体检合格、政审合格,在院子目测人员的名字。接兵干部在洪娃名字上打个叉,然后叫洪娃可以回家了。

洪娃感觉不大对劲。人家都没走,自己为啥提前走呢?收不收咱,至少有个准信儿嘛!他呆在一边,想待会儿问接兵干部,弄个明白。其他小青年继续走圈圈,不久加又蹦又跳和跑步。接兵干部陆续又拉出几人,问名字,在小本本上对号打叉,最后剩十一二个人。

接兵干部喊剩下人站一排,照小本本一个一个点名字,再没划叉,末了大声宣布:“你们通过目测了,回家准备准备,听通知到区里换军装。记住,务必按通知时间准时报到,误了时间,后果自负!”

见此情景,洪娃再笨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几个后拉出来的人和自己看样子被接兵干部刷掉了。

洪娃急忙去找武装部长。武装部长忙去问接兵干部。一会儿,武装部长愁眉苦脸回来,望着洪娃叹口长气,告诉他:“真没戏了!”

“为嘛?”洪娃眼睛凸出来。

“个子他倒满意,说是太笨,在队列里顺手顺脚,当兵走路这关就过不了?”武装部长边说边摇头。

顺手顺脚通常称为“同边手”,即指出左脚同时甩左手,出右脚同时甩右手的人。人上百,形形色色,年年新兵中总有几名这种人。有些部队嫌训他们费事,专门要求接兵干部目测时见着这种人即使身体合格也统统淘汰。反正当兵人多,体检合格历来都是好中选优、差额录取。

当然,“同边手”新兵一般通过训练纠正过来难度其实并不大,只是麻烦些,通常会直接影响新兵整体训练进度。

“顺手……顺……脚,”洪娃不服气,“我自己都没察觉啊?!能不能让我再走给他看看?”

再单独走,洪娃依然出左脚摆左手,出右脚摆右手。看得站一旁的武装部长满脸尴尬,不停擦汗。

武装部长厚着脸皮陪着笑脸,仍帮洪娃说情。

接兵干部态度坚决:“这号人,带回去不好交差,除非首长点名特招……”

洪娃妈本来铁了心,盼儿子当兵,公社武装部长给她出点子,叫她火速进城去求求接兵大首长,看解决的到问题不。洪娃母子也急。第二天大早,两人带上几层油纸布裹着、轻易不向外人展示的“光荣”,三天干粮,步行百多里山路赶到县城。当晚八点多钟抵达,问明县招待所,敲开了接兵首长的客房。

那次,刘洪娃大姑娘上花轿,还是头一次上县城。

裹着的“光荣”是洪娃家最珍贵的东西:几张略为褪色发黄的折叠奖状及报纸、几枚奖章。

“哦,烈士家属?!”首长逐一看完“光荣”,眼晴湿润了,“嫂子,你儿子体检合格,当兵不成问题。这兵我收了!”

“首长,到,公社接兵的同志说,”洪娃妈仍不放心,“我儿走路影响队……队伍……划么子……一……我儿读书时胆子大着呢,公社大院台子上舞红旗从……从没闪失过……”

“嫂子,这是两码事。”首长点头笑笑,“接兵干部是讲走队列,怕影响整齐化一,这是军队术语。”

首长叫洪娃走两步看看。洪娃有些紧张,右脚右手,左脚左手,走得更别扭。

“啷门这样子走路哟?”洪娃妈也看得心发慌,忍不住说,“娃儿,慌啥子嘛,大首长说好带你走,放胆子走……”

“算了,算了,小毛病。”接兵首长摆摆手,叫洪娃不走了,“到部队训练几天就纠正过来了!”

军人有别于普通老百姓,一举一动有特殊要求。普通老百姓转变军人,需要一个过程。成为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需要教育开路,牢树军魂,不断提高政治思想素质。行为举止,重在条令条例规范、约束、训练及养成,进而熟练掌握手中武器或技能。那年月,新兵进军营,一般得接受两至三个月基础训练,外观达到整齐划一、内在达到令行禁止的要求。

新兵训练也是迈进军营、军旅生涯最最基础的训练。

洪娃入伍的边防团,布防在界河沿岸我方境内一线及浅纵深地带。一同入伍的新战士一百五十多名,临时编成一个连、四个排、十二个班。 洪娃分在一排三班。连队借住地方农场一座敞放式仓库搞训练,大门三面围着半人高铁丝网,另一面下去是条小河。河水不急不缓流向界河,为用水方便,无铁丝网。

军营对洪娃来说,既新奇又亲切。抵新兵连当晚,各班开班务会,新兵挨个谈自己入伍动机,谈想法愿望。人家不是说保卫祖国想当神枪手,就是说当兵光荣天高任鸟飞,也有人暴露思想,直言想开车学技术……

洪娃最后一个发言。脸红一阵,憋出一句:“我……我一定好好当兵,争取当……当……当旗手!”

有新兵捂嘴笑出声。

三班长没笑,上下打量洪娃,说:“旗手——部队现在没这编制……” 

笑声又多了些。

“那——西沙之战收复礁盘,怎么我们还高举旗帜呢?”一名脑瓜灵光的城市兵好奇地问。

西沙之战发生在1974年。我军击败南越海军入侵舰船,乘胜夺回西沙西部永乐群岛中的珊瑚、甘泉、金银三岛,从而获得了整个西沙群岛及其周边海域的控制权。 战事离洪娃他们入伍仅几年。全国军民家喻户晓,扬眉吐气。

“这不奇怪。根据执行任务需要,特别是国威军威需要,临时打出红旗,指定某人举起,在部队属于惯例——”

训新兵的班长能文能武,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那年月,部队还没兴志愿兵、军士军士长,但保留战斗骨干,服役十多年的老兵也占一定比例。 这也是确保战斗力的举措。

接着,三班长鼓励洪娃:“当旗手,有这个想法很好呀!我们这儿是边防一线,说不一定那天就有战事。只要努力当个好兵,说不准哪天需要,真能选你扛旗帜。”

头一周,新兵训练科目是立正稍息、整齐报数、军姿敬礼、队列各种转法、几种步法及互换等训练。

开训那天,上午动员、讨论,下午正式上操场。连统一下达课目,各排带到指定场地,再分班组织实施。 立正稍息整齐报数各种转法等科目,洪娃掌握要领还可以。

不过,第三天加上齐步走,也许入伍时差点在此举上没当上兵,心存阴影;也许从小走路不习惯甩手,忽视手脚配合;也许……说不清的缘故,洪娃一耸一坠仿佛仍在家乡上坡下坎。 严肃、认真,绝对到位,甩手迈步却依然高一脚、低一脚,手脚并指同一方向,或同步慢两三拍。纠正一天,没纠正过来。

晚饭后,三班长专门给洪娃开小灶,略有好转。

气人的是,第二天操课,洪娃又回到了原点。三班长不得不安排脑瓜灵光点的那个城市兵代他训练其他人,把洪娃叫到一边单独辅导。快收队了,洪娃顺手顺脚改观不大。

“刘洪娃!”气得三班长忍不住骂,“咋这么笨,还想当旗手?!”

洪娃也引起连、排注意。当然,其他班排也有同类角色,虽然屈指可数不算多,但也有六七人。确实影响着所在班排及连队整体训练进度。

这种现象,新训初期各部队司空见惯,纠正起来自有套路。 第四天,几名“同边手”新兵被连队叫到一起,由副连长、副指导员、文书三人一人一天轮流负责纠正训练。

头两天,几名新手一视同“仁”,大小臂被背包带捆住,先单独,再排面。大家步调基本一致后,再松绑,手脚配合,一步一动,练分解动作;后两天加星期天(那时没兴双休日),依前序错开合练手脚配合……那场面,似乎是天生的“小品”表演,不仅在操场特别醒目,而且马上轰动周边群众,成群接队来看热闹。

尤其前两天,口令一响,顺手顺脚整体亮相,几人成排,像机械的木头人姿态各异,却各有特点。只能翘脚,七上八下不统一不说,面部表情还相当丰富:木然、尬笑、咬牙、含羞、怒目,严肃过余近似狰狞,还有站不稳跌倒惨叫……

训练离仓库一边铁丝网近,看热闹的周边群众一呼百应,大人小孩呼啦啦密集网外,指指点点,忍俊不禁,笑得哈哈连天,前仰后倒。

你有长萝篼,我有翘扁担。

经过一周强化训练,围观群众锐减。说明严格训练、严格要求下,笑点终失。洪娃他们一个个“脱胎换骨”,完全纠正了自己的毛病。参与全连会操,当全体新老兵面单独出列走齐步,走得有板有眼,与其他新兵再无差别。洪娃他们解散,各自回到所在班排,精神抖擞地与战友一起按进程投入到下一步强化训练中。

边疆景色很美,尤其黄昏,霞红时间长,夜色迟得晚。

洪娃是汗脚,穿军用胶鞋,动得勤,气味大。三班长特地准他每晚睡觉前,跑到河边去洗脚,就寝号响前准时回寝室。

新兵连训练两个月,一天晚上洗脚回来,衣裤水湿。三班长见状,问他咋回事。

“没……没站稳……”洪娃支支吾吾说,“还……滑……滑水里……”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打断他话,开玩笑说他霉得起冬瓜灰。

三班长板着脸,沉吟片刻,说:“刘洪娃,你们一来,连里就宣布过纪律,不准私自下河洗澡,违者严处……”

脑瓜好用的城市兵接过话头:“班长,不可能哟……未必他穿军装游泳唛?”

“军队纪律是铁律,穿军装私自游泳也不行!”班长白他一眼,粗声粗气说,“刘洪娃,此事明天你得给我个说法。”

与此同时,熄灯号吹响。

洪娃没来及辩解。

第二天早操洗漱后,连队在改成饭堂的一座大仓库前面坝子集合,准备开饭。突然大门传来敲锣打鼓声,由远到近,拥进来几十名地方群众。领头的场领导简洁地告诉连长、指导员,几名十二三岁的孩子昨晚在附近河边折腾,一个小孩去深水游泳,突然脚板抽筋喊“救命”,另一个去救,双双沉下河底。

好在附近有一名解放军,闻声立马扑过来救起俩小孩。 俩小孩呛喝不少水,已处于昏迷状态。孩子家在附近,有孩子早一步去喊大人。家长随即赶到,倒背孩子弄出些水,急抱送场卫生室抢救,孩子脱险才安然无恙。

那位解放军潜水把第二个孩子摸上岸。见家人来了,没打招呼就默默离开了。不过,在场有小孩记住了解放军叔叔的样子。连首长便叫群众去队列里挨个认人,看谁是救人的解放军。

部队开饭是纵队集合,班长按规定站在队列前面。场领导说话嗓门大,前面人听得清清楚楚。 昨晚,刘洪娃一身水湿流,说“还滑水……”,“还”与“孩”字近音,当时没留意。三班长顿时反应过来。连长刚下完“全体都有,立正”口令,三班长就高举右臂大喊:

“报告!”

“三班长,出列!”连长站队列前指挥位置,自然看得清楚,“什么事,讲?!”

“连长同志!”三班长挺胸收腹,跨出队列几步,两眼平视前方,“救人战士可能是我班新战士刘洪娃!”

“刘洪娃——”连长叫。

“到!”洪娃响亮回答。 “出列——”

“就是这个叔叔——”

洪娃跑步出来,还没站稳。马上被昨晚现场一名眼尖的小孩认出,指着他边喊边朝他跑来。顷刻间,群众围住了洪娃。 “恩人啊——”一名妇女“噗通”一下双脚跪下,又有几名被救小孩亲人跪洪娃面前。几名男人把洪娃抬起高抛空中……全场掌声经久不息。不少人感动地直抹眼泪。

下来,连长指导员专门把洪娃叫到办公室,夸他好样的,还关切地问他对下一步分配有什么想法,想当什么样的兵。

“首长,”洪娃怯生生地说:“我想……当旗手?”

“当旗手?”

连长指导员异口同声,对望一眼。

扛红旗打冲锋、举红旗守阵地的年代当时也正在成过去史。现代战争动不动万炮齐发,还有定点清除,飘扬的军旗是明显的挨炸目标。

“现在没有专门的旗手编制。”连长没让洪娃失望,“但我们边防团守着祖国口岸,有专门的升旗班。”

“升旗班?”洪娃第一次听说,“都举旗帜吗?”

“都不举。但是,比举旗帜更神圣,责任更重,升旗班天天与国旗打交道。”指导员接过话,“以后搞教育,我会给全体新战友讲清为什么……”

“首长,那我……”洪娃猴急地说,“我想去升旗班!”

“升旗班十几个人,都是百里挑一……”指导员看眼连长,打住话。

“全班战士个个思想过硬,军事素质全面,表现优秀。团长政委要亲自目测、过问,”连长与指导员很默契,“视条件签字亲自批准……”

洪娃救人的事迹上报团里。为表彰先进,激励官兵,团里决定给刘洪娃记三等功一次。团主官亲自到新兵连开庆功会。政治处主任主持会议,团长给刘洪娃胸前挂军功章,副政委宣读团党委关于向刘洪娃同志学习的决定,政委作指示。

佩章时,洪娃突然给团长又行个军礼,颤抖着说:“团……团长,我有个……有个请求?”

团长看着他,低声说:“下来再讲。”

会后,团长果然把洪娃喊身边询问。黑娃见旁边首长多,不好意思开口。团长鼓励他说,都是团领导,大胆讲,既使请求过头了也没关系。

政委也催他:“讲吧!我们都想听听。”

“团长,我想当旗手,到……到……”洪娃鼓起勇气,“到升旗班——”

洪娃牢记着连长指导员说过的话。

“好啊!竟然知道升旗手也是旗手,这小伙儿真还是当升旗手的料! 个子也合适——”团长转头对政委说,“我曾去升旗班挨个问这问题,好几名老兵自以为是,说升旗手就是升旗手,不是旗手。”团长笑笑,拍拍洪娃肩,“你这样的兵,应该去升旗班!”

“能舍己救人,境界本身就高!”政委赞扬一句,表态说:“好好完成新兵训练。团长同意,我也支持!”

就这样,新兵训练结束,刘洪娃被分到升旗班,而且是同批兵中唯一新兵。

升旗班所在口岸与邻国一河相隔。河面宽两百米左右,水流湍急。空寂时,对方咳嗽也能听见。两岸没有桥,原有渡船。洪娃分来时,对岸反华正猖狂,大量驱逐华侨,挑起边境事端。形势恶化,双方正常交往不得不暂时中断。渡船也就停摆了。

按惯例,每隔三天,升旗班会在旗杆上换一面崭新或经洗涤干干净净仍鲜艳的老国旗。形势恶化后,为安全着想,上级决定改为一周一换。

升旗是宣示国威,彰显主权的庄严仪式,时间固定,定格在清晨八点正。

洪娃到升旗班第二天早上轮到升旗。他激动得晚上翻来覆去一宵沒睡着。

升旗班单独开伙,加洪娃十二名战士,每天轮一人煮饭。另外有一名连排干部代指导员,四个月一换,一般从机关参谋干事中抽来负责。

升旗这天,早餐时间比正规连队早半小时。七点半集合,全班戎装列队,气宇轩昂,跑步带到升旗台。兵分两侧,两名值日兵正步走进内池旗杆基座边,先一把一把拽绳降下杆上旗,折叠好交内池外一侧基准兵,从基准兵旁边兵手上接过新旗,套上拉绳。  钟点一到,指导员立正下达升旗口令,举手敬礼。国歌播响,池外战士持枪注目国旗,随缓缓上行的旗帜仰视。两名值日兵,一名与天安门广场升旗手一样,潇洒地甩展出新旗,另一名值日兵随着国歌节奏开始拽绳,一把一个高度,国旗徐徐上升。

旗到杆顶,国歌结束。时针定八,分针定十二,不多一分钟,不少几秒。每一个动作精准紧凑,堂堂正正,干净利索,一气呵成,没丝毫拖泥带水,体现出中国军人气质,国威军威。仪式结束,全班帶回寝室,休息一刻钟,接着搞训练。

同一时间,对岸也升旗奏国歌,旗到杆顶,曲终兵离,同样不早不迟。

洪娃参加升旗仪式下来,私下在一名老兵面前咕噜:“原来是一个人拽绳绳呀,算啥子旗手哟?”

“这是什么话。”老兵瞪他一眼,“马上指导员会找你谈话,你就知道重要性了!”

新分来的升旗兵,干部找其谈话,言传身教,重点提提要求,是升旗班的传统。

老兵集中去下面场地训练,指导员果然把洪娃喊到办公室,开门见山给他讲相关知识。

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国旗法》1990年6月通过、国庆节正式实施的。除特殊情形外,升降国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求规范、庄严。洪娃入伍在法规出台前十几年,许多方面还待规范。 就拿旗杆来说吧,天安门广场耸立的旗杆高达28.3米,原因是:我们党成立时间在1921年7月,新中国成立的时间在1949年10月,两个时间正好相差28年3个月。另外,这个高度经过计算,与周边的宏伟建筑又匹配。所以,高度为28.3米。

洪娃所在口岸的旗杆当时为20米,其他地方还有18米,甚至更短的旗杆。当时也没电动化,机械化也少,全靠手动拽钢丝绳、尼龙绳。但一般来说,也讲究严肃、正规。

指导员给洪娃介绍国旗有关知识,是当时的素材。 讲完,指导员话锋一转,说:“刘洪娃同志。你舍己救小孩,事迹感人,立了三等功,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团首长特批你来咱升旗班。这是一种信任,一种荣誉,希望你倍加珍惜,以实际行动……”

“……” 洪娃盯着指导员,不断点头。

“升旗不是简单的事。”指导员并不知道洪娃说过“拽绳绳呀”之类话,未卜先知,似乎洞察出他有“太简单”的看法,接着说,“我们代表祖国,代表十几亿中国人民,千万别小看拽几把绳绳。你看,对岸就是国外的升旗点,这也是国与国在较量,不亚于一场战斗啊!拽绳为什么要伴着国歌,不早不迟让旗帜上顶……”

指导员讲这是肩负着祖国和人民的嘱托,国旗神圣庄严赋于的使命,责任重于山,来不得半点马虎。与对岸比拼、较量,一分一秒都在为国争光。而且,这一分一秒还非同寻常,是每名升旗手平时多流汗,心理素质练就过硬的结晶!

洪娃似懂非懂,想一想,说:“这么复杂啊!看来,一时八时还轮不到我上阵拽绳绳……”

“肯定!”指导员呷几口茶,笑道,“新手不练三五个月,掌握不了要领,我们不打无把握之战,也决不容忍出丑丟脸!”

拽绳还有什么要领,得练三五个月?洪娃眼晴瞪圆。

指导员似乎看透了洪娃心思,起身直接把洪娃带到训练场。训练场地形状似篮球场大小,水泥坝边一字儿立着六根带池的旗杆。每根旗杆笔直挺拔,实心不锈钢管,阳光下锃亮耀眼。班里战士军容严整,两人一组,顶着烈日,各围一根练习杆,轮换练习着拽绳,个个汗流夹背。

有一根杆子空着。

“班长,停一下。过来给刘洪娃同志讲些升旗实用知识。”指导员又对洪娃说,“我还有其他事,好好听班长介绍介绍,这里每名战士随便拉一人出来,实用知识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好好向大家学习,一周后我要考你。”

班长比指导员讲得更多更细,实用又实在。

旗杆20米,离地一米起算,升降旗时各上下拽38把。每把50厘米。升旗时伴奏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时长46秒。手和《义勇军进行曲》伴奏必须无缝配合,曲终旗到顶。

“光把握这个就够你练几个月。”班长对洪娃说。

“确实没想到……”洪娃真摇脑袋,感到压力巨增。

“熟能生巧!”班长给他打气,“只要勤学苦练,相信你会很快掌握要领。心态千万要放松,不急不躁,平和平静,才能保证标准。” 班长给他指了个窍门。升旗杆每隔尺多长就有一个红漆小圈。他说:“红点与红点之间距离刚好五十厘米,练习时照此一把拉到位,就会事半功倍。这是战友们多年总结摸索出的经验。”

难度最大的是国歌节奏与拽绳间的配合。班长讲,老兵都有心得,叮嘱洪娃多请教大家。最后,班长鼓励洪娃:“升旗手就是旗手!别人能做到,相信你也能做到,再强调一下,不要让首长和大家失望!刘洪娃,加油!”

“放心,班长。”别人能做到,我刘洪娃也一定能做到,洪娃举起拳头,“我一定早日达到拽绳绳的要求。”

从此,洪娃开始勤学苦练,巴望自己早日值日。

三个月后,洪娃提前轮上值日。但没升几次旗,边境局势进一步恶化,不少地方爆发武装冲突,升旗班驻地时常遭对岸冷枪冷弹骚扰。换旗再不太平。附近兄弟连队和民兵伤两人、亡一人后,为保持克制,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上级决定再次延长升旗周期,从一周一换,又推迟改为十天一换。

当地属亚热带地域。太阳烈,下雨多,日晒雨淋,风撕雾咬,猎猎飘扬的国旗几天就褪色变脏。而对岸的旗依然鲜艳如初。留心观察,升旗班很快发现那边换旗周期并没变,只是时间变更在夜间,悄声没气,听不见什么音响,也不像过去张扬。

大家觉得耻辱。给上级打报告,人人刺破手指盖上血印,交团里请求恢复三天一次的换旗,而且仍在清晨八点朗朗之日,以扬我国威、军威。

祖国的国土,我们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升降国旗?!决心书铿锵有理。上级斟酌后,批准了升旗班请求。但要求仪式从简,只允许一名值日兵升旗,其余人保持战斗警戒,配音视情可放可不放。升旗时,周边部队及民兵进入阵地,对方只要挑衅,给予坚决还击。

恢复三天换旗第一次,我方军民进入战争状态,洪娃和战友趴在升旗台下掩体,持枪密切监视对岸。本来轮到洪娃值日,事关重大,班长非要亲自上阵,值好恢复老周期的第一次勤。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洪娃无奈,只好礼让班长,心里还挺难受,不是滋味。趴战壕内,心惦升旗台,时不时回头仰望,吞口水。

班长开始降旗,一把、两把……旗快接底,哒哒哒哒——空中突然飞来一梭高射机枪劲爆子弹,射向升旗台。接着,对岸泻来一片弹雨。我方当即还击。升旗兵们满腔怒火,毫不留情瞄准对岸目标开火。枪战半小时,对岸火力点一个个哑了。

四周平静下来。

升旗兵们透了口气。

这时,“哗”的一声响,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突然顺杆下滑几尺。响声惊动众兵,条件反射回望,纷纷奔向升旗台。这才发现洪娃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掩体,仰躺在旗杆下,全身血肉模糊,手紧拽着升旗绳。

班长扑倒在他身旁,背部一片血迹,前胸紧护着换下来的国旗,已停止呼吸。

对岸首梭高机平射,密集的子弹扫中降旗的班长。洪娃一直惦记并注视着升旗台,晃见班长身驱倒下,马上跃出,猫腰奔上升旗台,抱住血泊中的班长。

“去……去……升……升旗……旗……”班长指着栏杆上的新旗,断断续续说,“国……国……威……”

洪娃立即明白了班长的意思,自己现在肩负着升旗重任,立即拿上新旗,熟练地穿套进拽绳,不顾枪林弹雨站起。此时没有伴曲,《义勇军进行曲》就在洪娃心中。他默念着国歌节奏,临危不惧,一把一把往上拽绳。子弹在他周围乱飞。 旗近杆顶突然下滑。洪娃身中数弹,不得已倒地,他咬紧牙关,挣扎着靠杆坐起,使尽全力,把下滑数米的国旗坚持升到杆顶。洪娃再也无力固定拽绳,只能紧紧拽绳稳住国旗。

枪声一停。洪娃下意识松了口气,手稍软,旗又下滑……

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天空高高飘扬。

后来,战友们才知道,洪娃父亲曾是原驻守西藏老十八军的排长。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首战担负夺回被蚕食高地主攻。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高地,消灭七八名敌人。身后的旗手牺牲在壕沟前,他折返回去拿旗帜插上最高处,被几发炮弹吞噬……洪娃妈打小反复对他说: “你爸爸是英雄旗手!”

洪娃家珍藏的“光荣”,内有几份当年的报纸,刊载着同一篇文章——《英雄旗手 无畏排长》,详细介绍了刘洪娃父亲的英雄事迹。

“旗手”二字,从小深耕在洪娃心田,扎根开花……

南疆战事四十周年庆典。正值阳春三月,天刚蒙蒙亮,华灯明亮,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六点二十多分,在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乐队伴奏声中,国旗升旗仪仗队英姿勃发,从城楼中门迈出,齐步越过金水桥,编队前行,抵达国旗杆基座……身临观看升旗仪式的前排嘉宾中,有一位端坐轮椅上年近花甲、双腿残疾的老人。

老人头戴老式解放帽,身穿绿军装,左胸佩满各种勋章,伴随庄严的《义勇军进行曲》,抬臂举起仅有的右手,仰视徐徐上升的国旗庄严敬礼——他就是刘洪娃。 其中几枚勋章是他父亲的。

洪娃没有牺牲。重伤后经全力抢救脱离生命危险,双腿与一只手臂不得不截肢。康复进荣军疗养院几年后,坚决要求回到母亲身边,后来结婚生了两个儿子。

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爸爸,我带你来看天安门升旗来了。我们都是旗手——英雄旗手。不不——”刘洪娃热泪盈眶,手不断颤抖,心默念着,随即又马上更正,“我们是英雄……英雄升旗手!”

致敬!祖国的升旗手!!!


写在最后:1979年,我参加南疆自卫反击战,荣立三等功。这方面的真实素材很多。尤其一幅“血染的风彩”照片,硝烟中一面布满弹痕的旗帜直立苍天,下面支撑旗杆的竟是一位牺牲战友弯曲不倒的血躯……令我震撼、泪涌。1980年底,我曾写一篇千字《旗手》小小说发表军刊上。但一直感觉难以表达初衷,回看漏洞也多,文字太过简洁,想写一篇长点的作品。这次,简书刚好搞“重器”联合征文,专门讴歌军旅,便着笔写了这篇上万字的《升旗手》,了我心愿。并以此文献给那场战事牺牲致残、时过三迁离开人世的参战战友,讴歌伟大的军队、最可爱的子弟兵。

长城巍峨,丰碑永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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