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

周一的早晨,正在开每周例会,第三阶段的工期节点,已经过去一半了,进度才刚完成三分之一,这周是关键时期。

正在这时,手边的手机振动起来,手机盖在桌上,我没去管它。

工程部长正在汇报上周出现的问题,影响工程进度的主要原因,解决这个问题是这两天的核心工作。我一边听,一边在想,有没有第二种方法能够协调一下。周末两天,已经拖延过去了,今天必须找到解决办法。

无人接听,电话自然挂断了,紧接着,它又振动起来。等到工程部长讲完,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显示未接来电,大姐。人事部长正在说明没能到岗人员的具体情况。

我心里有些烦躁,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情况,上周已经说过了,他们来不了,我们没有时间一直等。现在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比如从其他班组调过来,本地临时找人,或者找外包队伍协调?”

现在是人员紧缺的关头,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管从哪个部门协调,都不容易。接下来,就开始各个部门的讨论。我看着他们的争执,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不确定是工作上的原因,还是因为大姐的电话。

我决定破例中途离开,给大姐回个电话。

刚一接通,就听到那边的吵闹声,大姐的声音带着鼻音,她说,“洋啊,三舅没了。”

听到这话,我一时没反映过来,愣了三秒,觉得无法接受,但仍抱着侥幸心理,“嗯?三舅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

“洋,你赶紧回来吧,三舅去逝了。”说着,她已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

三舅在家排行老三,比我妈小三岁,他的右腿走路有些跛。很小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一起玩,在所有的孩子里,三舅待我是特别的,总是更偏向我,所以,我也很依恋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他家度过的。

三舅很聪明,小时候学习特别好,高中毕业,被推荐去师范学习,回来后,就是公办教师了。但是,在那一年,他的腿在一次意外中受了伤,面试的时候,没有办法到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名额被别人拿去了。

那时家里穷,能把这个最小的儿子供到高中毕业,已经十分难得。本就对他报有很大期望,谁成想,却出了这样的灾难。

两个月后,三舅终于能出门了,但是,他的右腿始终不太灵便。大家都以为,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可是,这条腿却一直都没有好。

不管怎么样,生活都得继续。没有了学习的机会,只能与父母一起务农。家里孩子多,全靠着一亩三分地的收成。不忙的时候,他自学了木工,先是用些废旧材料,给家里做点桌子,板凳。后来,有邻居需要,也帮忙做几把椅子,或是斧子镰刀之类的小物件。慢慢地,这成了他的副业,镇上有人需要,他也去打几天零工。

去镇上路过我家,三舅早晨出门早,我都还没起床,但是回来的时候,他总会在院外叫我,然后塞给我两个又白又软的馍馍。那时,谁家都不富裕,时常吃不饱,镇上的馍馍,都是过节赶集,爸妈偶尔给我们带几个回来。

后来,我只要知道三舅今天去镇上了,一早就去村口的马路上等着。老远看见那个一步一歪的身影,我便快跑冲过去迎接他。他放下背上的工具,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拿出馍馍。我一边啃,一边冲他笑。随着我慢慢长大,他给我带的东西越来越丰富,有时是几颗糖果,有时是口哨之类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书本。

长大一些,我开始上学了,只要三舅在家,放学都去他家。有时,他在忙伙那些木工家什,没活的时候,他会练练毛笔字,那是读书时养成的习惯。我在一旁写作业,他时不时地看我一眼。

三舅说,“洋啊,你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了书,才能有出息。才能出去见更大的世界,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的成绩不错,在村里小学一直是稳定的第一名,学校老师都说我是个好苗子,不要荒废了。

但是,那个年代孩子多,我们拮据的家庭,再负担好几个孩子的学费,并不轻松。

三舅跟我妈说,“姐,洋的学费以后我管了,你别操心,只管让他上。”

母亲说,“洋啊,你以后可得孝顺你三舅,他最疼你!”

三舅是外婆家里最小的,哥哥姐姐都成家以后,有了各自的小家庭,只有他一直与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就守着父母,料理家事,有时也帮衬一下兄弟姐妹。

小学三年级,外公外婆都走了,只余下三舅一个人。母亲让我把东西都搬到三舅家,她说,“洋,三舅家只剩他一个人了,你去陪他一起住吧,以后就把他当作你爸一样对待。你的这条命都是他捡来的。这么些年,他一直照顾你,也是尽心尽力,他没成家,以后你就是他的孩子了。”

我觉得很诧异,虽然与三舅亲昵,但我妈这话,是要把我送给三舅?什么叫,我这条命都是他捡来的?

我妈说,“你知道他那条腿为什么跛的吗?”

我摇摇头,从我记事起,三舅就是这样,我从没想过他为什么与我们不一样。

那一年你三岁,在外婆家玩,下午突然刮起大风,天色说变就变,黑云压顶,眼看着马上要下大雨了,大家都赶去晾晒场收麦子。我们得在下雨之前,把麦子收回家。忙不完的事情,我也没注意到你不在家,晚饭的时候,才发现你不见了。那时候雨还没停,外面狂风大作,瓢泼一样的大雨下个不停。

我们都慌了,屋前屋后地找。最后你三舅在柴禾堆旁边找到了,柴禾堆被风吹倒了,你被木柴压在下面,不能动弹。发现以后,他赶紧把那些柴禾捡开,想把你抱起来。

没想到的是,柴禾一直贴着院墙堆的,院墙年久失修,它们互相依靠着没有关系,但是这边柴禾倒了,没了支撑,院墙也很难牢固。一个惊雷乍响,院外的树,被雷劈掉一个大枝杈,落下来,摇摇欲坠的院墙被这最后一根稻草给压倒了。

那时,你还被压着,关键时刻,三舅趴在你的身上,落下来的泥块,全都砸在你三舅身上。

幸运的是,你没什么大事,三舅其他地方也没有大问题,只是伤了腿。但是那时条件,没办法送去医院,好好医治,主要靠在家里养。就这样,他的腿就成了现在这样。因为那一次事故,他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因为腿脚不好,家里又穷,一辈子连媳妇都没说上。

为了你,他的一生都被改变了。他也是个上学的好胚子,但是被耽误了。

这么些年,你三舅最疼你,小时候偷偷给你买吃的,教你认字,供你上学。

现在,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洋啊,你要孝顺三舅,也要好好学习,你学好了,以后有出息了,也算是圆了他的梦。

听完母亲的话,我的心里很沉重,对三舅除了小时的那种亲昵,也多了一些更厚重的情绪与责任。

从那以后,我依然两个家都回,但更多住在三舅家。我们如同相依为命的父子,彼此陪伴。

高二那年,父亲离开了我们,家里的重担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作为家里的儿子,我责无旁贷。但是每到周末,拿起农具要下地,三舅都及时出现,让我回去学习。他理所应当地分担了我家的重活苦活。

终于,我考上了一所一本院校,土木工程专业。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个喜讯中,只有母亲喜忧参半。对于一个单亲农村家庭来说,学费不菲。三舅递给她一张卡,“姐,拿着吧,我就知道洋能考上,我早就给他预备好了。”

母亲拒绝了,虽然她说我就是三舅的孩子,但一下收这么多的钱,她的心里着实难安。

开学临行前一晚,三舅说,“洋啊,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其他牵绊,就盼着你好,好好读书,以后好好工作,娶个媳妇,过上好日子。这钱,就是攒给你上学用的,我留着也没啥用。万一你没考上,我都想好了,将来也是留给你盖房子用。你妈这么多年实在不容易,你不收,只能靠她拼命去挣。”

最终我们都没有拿那张卡,但是三舅每月按时给我寄来生活费。

我想,等我工作了,一定给他修大房子,或者把他接过来,与我们一起在城市生活,让他过上,一直羡慕的好日子。

但是,好像生活永远都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美好。

工作后,我先是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一边做着最基础的技术工作,一边继续学习,努力升职。好像每一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上学时,还有寒暑假,可以回家呆些时日,工作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住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结婚生子,经济上的压力,一直紧迫地推着我向前走。

终于慢慢缓过劲儿来,我把三舅的老房子重建。看到宽敞大气的小洋楼,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那是兑现承诺的踏实感。

过年,我们回老家,三舅欢欢喜喜地招待我们一家。

一个单身老头,把家里每一个房间都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前屋后也整理得利落整齐。就像他人一样,任何时候都干净又精神。

看着孩子们楼上楼下地打闹,他也不觉得烦,那布满褶皱的脸上,一直挂着无法抑制的笑容。

我给他钱,他总说,“不需要,我有钱。你们留着花,在城里不比老家,花钱的地方多。”

我带他去检查身体,他说,“我身体好的很,不用担心,能吃能喝,啥问题都没有。”

我不能时常在家,只能嘱托大姐,有空多来看看。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车里塞满了他给我准备的各种特产吃食。

车子开远了,三舅仍站在金色的大门前,远远地䁘望着我们。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与身后高大的洋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样渺小,那样孤独。

三舅老了!

以后有时间,我要多回来看看,多陪陪他老人家。

可是,能力提高了,职位也上升了,我却越来越忙。连陪伴孩子的时间都很少,回老家看三舅的机会,更加奢侈。

接到姐姐电话的当晚,我带着妻儿赶回了家。

院子里有许多人,大家都在忙着,我一边应付着打招呼的亲戚邻居,一边疾步往里走。

堂屋中间摆着的棺木,特别刺眼,它告诉我,这已成事实。

母亲坐在一旁,哭得有气无力。看到我,她说,“洋啊,你三舅走了,我们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说到这里,再一次泣不成声。

大姐说,三舅一直身体很好,她每隔一天过来看看。昨天早晨才来过,三舅在院子里摘豆子。晚上一直觉得心里很不踏实,打了电话,三舅说没什么事。今天还是不放心,一大早就过来看看。敲门一直没有回音,电话也没人接,以为他出门散步了。一会儿过来,还是没人。爬上院墙,才发现三舅倒在台阶上。可能是昨天晚上出来,不小心在台阶上摔倒,伤到了颈椎。

夜晚,我一个人跪在灵堂前守夜,时不时往火盆里放一张纸钱。

看着跳动的火苗,小时候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又白又软的馍馍,那么香。

绿色的口哨挂在脖子上,随着我的步伐,在胸前来回跳动。

还有木头做的剑,手枪......

三舅带我在山间地头穿梭,摘野菜,摘野果,追兔子......

三舅拿我的手,教我写下的字,我第一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三舅的一生受尽了苦与难。年少时不得志,因为残疾,又无后,在农村难免遭人看不起。但他始终豁达乐观。

这一生,为了我,为我们家,付出了那么多。我曾想,长大后,等我有能力了一定孝顺他,一定给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可是,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呢?

他把我养大,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离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两回?

看着我的成长,也许他感到欣慰,但那种失落感,也只有在心里默默承受吧。

我看向门外,已经干涸的血迹仍在台阶上。

我想,如果当时有人发现,结果会不会不是这样?如果我们都在家,他夜晚有什么事,我可以陪着他,是不是不至于摔倒?可是,所有的如果,都是悔不当初的遗憾。

深深的愧疚感包裹着我,抬头凝望着灵堂上的照片,他也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依然那样慈祥,那样真诚包容。我匆忙低下头去,泪珠从紧闭的眼睛潸潸滑落。

三舅,对不起,我还是懂得太晚,回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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