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捂不住的钱袋 ,01

一、一封来信 


“快替你爹看看,”冬梅刚进屋,母亲就从衣兜里摸出个信封,递给她,“呵呵,一晚上都莫睡好觉。”

“咋啦?出啥事了?”父母从没见过的神秘样子,让冬梅心头怦怦直跳。

“不是——,是好事!”

“不是不是,你只管先看!”

就在老伴解释的同时,德成老汉也朗声喊道。他提着旱烟袋,弯腰凑在母女俩面前。

“哎哟,能有啥好事?——就我这水平?”

“总比我和你妈强!唉,夜校里也识过几个字,早给忘光了。——快看里面咋个说。”

于是,冬梅双手颤抖着,低头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德成大叔:

您该还记得我吧,我可是时常梦回插队的岁月呢。和您一起喂养牲口的那段日子,我终生难忘!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谢天谢地,大家都慢慢好起来了。可是昨天,我才得知了您的情况,说实话,我的心为此沉闷了很久。

也许您不知道,那时候,我从您那里拿到过一件宝贝,一只碗,那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物呢!后来,我用它换了一些钱,做起了生意。现在总算有点成绩了。今天送上五万元,作为报答。您也有理由只管照收!

我只希望您和大婶能安享晚年,万事顺心。遗憾是时光难再,再也听不到满槽牲口咀嚼时的动人交响声了。

别不多叙。方便的时候,我会回来看你们、看望乡亲们。

                                                                                                                            相别太久的张鹏                                              

“这,这,真的?”

“嗯~,真的么!昨晚……” 从心底泛起的喜悦,让老母亲满脸放光。

伸着脖子、张着嘴,一副探寻目光的德成老汉,打断老伴的话,急忙喊道:“哎,你这娃!你念出来,我和你妈也听一听嘛!”

“行,行!我又不是大学生嘛!——看把我爹急得,呵呵呵。”

“老天爷,我怕得一辈子……”,冬梅脑海中闪动着这些个念头,兴奋地打着趣,结结巴巴念了起来。一个正奔四十岁的农家妇女,要一本正经地念出声来,还多少都点难为情哩。刚一念完,就急忙问:

“真的五万?在哪?” 有点像一个跌跌撞撞的人急切要找东西扶。

可是,父母显然一时都愣了神。

她迟疑了那么几秒,说:“我好像也还记得,高个子,爱逗人笑。——是个啥碗嘛,一下子能给这么多!”

“嘿嘿,好人,好人呐!别说他听不到,我才是听不到了……”德成老汉梆梆敲完旱烟锅,站起身,到院子收拾羊圈去了。

可是母女俩却拥抱起来了。这种亲热的表示,在平时,那才真是很难为情的事情哩。

“妈,你说,这种事情,咱还能遇上?哎呀,怪不得没人叫,就从烂茅庵庵里回来了!哎呀,怪不得这么急把我叫来……”

她们顾不上德成老汉的情绪变化,只管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悄悄地絮叨这天大的好消息。

二、茅庵里的笑声


在关中北部原上的王家庄,王德成老汉可算是一个最受尊敬的人了。他宽厚乐观,勤恳节俭,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老辈人中最好的典型了吧。一般外人看到他,会以为他前倾的腰杆,黝黑面部上深陷的皱纹,虎钳一般粗糙有力的手臂都是与生俱来的,殊不知那正是常年劳作锻造出的结果。从十三岁起,这架机器好像就没有很好地休整过,反倒早就习惯了体力耗尽,才赶紧去寻枕头的。早年自然是给人打短工,后来还头顶“鸡娃灯”,爬过黑暗的煤窑坑道哩。在农业社那阵,也经常是深更半夜地忙个不停,或者借着月亮打土坯,或者跑上几十里地兑粮食,不过是为了父母,为了孩子的几口饭。好在后来分了责任田,他带领一家老小满怀信心地在土里面刨食,总算勉勉强强地为儿女们都成了家,还把二儿子供出了大学。可如今,尽管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还照样歇不下来。每年春夏,就和老伴住进地头搭起的简易房里,凭着自豪了一辈子的好手艺,在几亩责任田上悄无声息地务弄。活路一紧,一副骨架倒在炕上,硬是立不起来!靠这,每年总能到手千把块钱。既少了儿女们的争多论少,又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老两口倒也自得其乐,不知老之将至。

尽管,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关中原上,已经有不少农户开始对土地爱之不能,恨之不舍,最后不得不听任孩子们扔了锄头,进城谋生去了,闹得原本命根子一般的土地开始被撂荒。可是,老两口不歇气地忙碌了一辈子,晚来还得硬撑腰杆,继续服务于这份苍老的职业,——这种境况,在外人看来,总难免顿生几分悲壮,几分凄凉。

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九年阳历的五月天。尽管微风中还有几丝寒意,可是不论在城市,还是在日渐空寂而又嘈杂的广袤农村,太阳都同样炙热起来了,你甚至可以触摸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勃勃气息。开春的几场雨下得也真是时候,满地悄悄伸展的瓜蔓都坐了胎。看到丰收有望,德成老汉心里自然也就有了歌声。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放下瓜铲,进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便返身坐在瓜棚下,一边吸着自制旱烟,一边“喀喀喀”清着嗓子。地外田间道路上,偶尔有自行车轮的铮铮声,那是忙碌了一下午的乡亲们陆续返家去了。远处村庄里,灯火也亮起来了。月亮拨开浮云,无私地向大地洒着银光。

老汉他知道,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身后村子里也照样是躁动不安的。每个巷道里好像都有无名的欲望在流淌:有多少院落飘荡着争吵声?有多少人在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有多少青年男女又在性爱烧烤中低头做着发财梦?……而这个时候,他这一颗宁静的心,最爱琢磨儿子志强在城市里的生活。只可惜,老人再怎么借助电视,朝里边瞅,也想象不出如今在那里肆意涌动的喧嚣与骚动!

“但愿得成功名把门庭改换……”烟瘾过罢,老汉哼唱着,起身进屋打开电视,听任主持人信心十足地播着新闻。他又踱出屋外,挺起弯曲的腰杆,像将军一般,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审视着满地碗口大的西瓜映射出的荧荧白光。

“月亮一升上来,看啥都有味道了!”

他向老伴宣布道。这会儿,老伴正在屋旁忙乎着呢。从那里传来奶山羊扯动缰绳的声音。

身材适中的老伴也还精神,尽管也是满脸皱纹,可平静的心灵、安定的生活,让她全身散发着温柔而安详的亮光。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慢悠悠地走过来。

“想吃点啥不,要不热个馍?”

“也行,也行!——五日过会,得去割点肉,嗯?哈哈哈,老婆子,咱要把日子弄得美美的!”

“再别吹了,一辈子跟着你,享过啥福嘛!……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住上大房子!”

“你悄悄的,悄悄的。不要急么,只要把身体弄好,多活几年,就不怕没福享。——咱这不是都攒了两千多了么?这钱可不敢再让他们给哄走了。”

人们想不到,这老两口,其实还有一股子心劲哩!看到村里不少人家都想办法盖起了新房,争了一辈子气的老两口也梦想着靠自己的双手盖上几间。可为什么不是大家都在盖的“楼板房”呢?老两口自有道理。他们总觉得那不对味,不舒服;他们都有一个情结,总希望像过去的“财东家”一样,把院子盖得像模像样的;总希望热热乎乎地把儿女们拢到一起,享受那早已不见了踪影的天伦之乐。

好像真有上天的眷顾。正当老两口又在念叨这个话题的时候,瓜棚前竟冒出了一个人来。两位一惊,一起弯腰站定,伸长了脖子。

“这里是——王德成大爷家吗?”是柔和的普通话音。

竟是一个文文静静的瘦小伙哩,德成老汉马上招呼:

“就是,就是的,快进屋!快进屋。——哎呀,瓜莫熟哩,还得些日子哩。”

要知道,老人种瓜既舍得铺家肥,又舍得上油渣,尽管只有两亩多地,可出产的西瓜也算是“名牌产品”呢,每年总有客商主动上门的。

小伙子带着明显的优越感,低头进了屋,左右审视了一番。墙角是低案板,这边是低柜子,几件简单的家什工具,各自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都有点羞涩感。

“哎呀,你这小别墅,也不难找嘛……”

“哈哈哈,就在路边,好找得很。——庄户人嘛,能干几年是几年,好在还能撑得住。咱这瓜莫问题,现在年轻人,不出力的多,化肥上到底,总有点不对味道!哈哈哈。——你吃了么?”

老伴关掉电视,挪着步子小心地泡茶招呼:“要不烧点汤?”

“不了,不了,哎哟,挺自在的嘛!可是还有人很惦记你们呐!——你们该记得张鹏吗?”

“谁?”老汉把耳朵扭过去,尽量对准小伙子的嘴巴,希望听得更清一些。

“张——鹏,早年的插队知青!”小伙子果然加大了音量。

客人忽然夜间到访,难免会让两位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会听清了说的是“张鹏”,两人都一愣,半天反应不过来。可是马上,眼前就浮现出当年那个爱低头走路的小伙子,竟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哩。

“喔,记得么!咋不记得!哎哟咋也忘不了!这一晃——”老汉说着,就扳着指头做起了算术题,“你当哩,二十五六年了,记得么,咋不记得!——他还好么?”

“好得很呢!你们可能不知道吧?他如今真厉害,——已经是我们的董事长了!”

“洞子长——?唉,老汉我莫文化,闹不懂你说的——”老汉抱歉地从额头摸过去,顺便坐了下来。老伴也靠在对面柜子上,迷惑不解。

“呵呵呵,不是洞子长,是腿脚长!呵呵呵,洞子长,”小伙子看来兴致很高,靠在炕沿上,手里当然也下意识地摆弄着车钥匙。

“是不是——?好么?好!哎呀,这一晃,都有了年纪了。好小伙,是个好小伙子!——你年纪小,怕是不知道那些事情,隔了年纪了。他身子骨还好么?哎呀,怕是都快五十的人了吧?他——?”老汉说着,又猛地站起来,好像就准备让老伴翻箱倒柜,“这多年不见,看他想要点啥?咱这东西可都新鲜的很……”

小伙子满脸笑意,不置可否。显然,很喜欢看着两个老家伙这么不得要领地瞎着急。

老汉继续道:“你家里——也都好吧?现在这日子,都还过得去。比起过去,都好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多年不见,他啥都好么?他人咋莫来?”

“呵呵呵,人家大老板,有啥不好的!什么都不缺!——呵呵呵,时间也不早了,别的情况,你们什么也不要问,我也不好说。我们老板他只让我把这提包送来。——里边有五万块钱,你们可要收好了!村上熟人多,千万不要声张。——呵呵呵,我的任务完成了,还得连夜赶回呢……”

老两口其实一直在疑惑,“这多年不见,怎么还会忽然?怕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正这么急切地等着下文,就猛然听到“五万块!”这脑袋马上就“轰”的一下,感觉天地都在剧烈摇晃了。接下来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小伙子嘴在动。恍惚间,好像进入了梦境,感觉这事什么时候还经历过。

看到两个老家伙一时把手举在胸前,瞪大眼睛站在那里,魂灵儿早飞得不见了,小伙子便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起身向外走。老汉这才下意识地急忙转身,迈着大步跟了出来,一个劲歉意地念叨,客气地挽留,诚心地感谢。小伙子也一再叮嘱,“这地方不安全,赶紧搬回村子去吧……”最后,就这样被迷迷糊糊的老汉送上了车。

车子刚一走,老汉就迈开鸵鸟一般的步子,转身回屋。只觉得腰杆一下子挺了起来,自己这身子也仿佛越过低矮的瓜棚,孔武有力地行走在天地之间。

“这个张鹏,这个张鹏,多少年不见!——老婆子,我的桂贤,我的天,我的强娃他妈!真的?是真的吗?”他就这样一路叫着,跌跌撞撞地冲进屋来。

“快来,快来,——哎呀,齐整整,全是新的!”老伴身子直摇晃,不得不靠在炕沿上,“这得下多少苦,这得下多少苦!”

“哎呦呦,哎呦呦,”老汉喘着气,带着一肚子的感叹,扑了过去。

于是,四只粗糙的手,一起压住了忽然到来的宝贝,好像真怕它们飞走了。可怜辛苦了一辈子,哪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现钞!

老汉扭过头,在老伴脸上猛亲了几口。尽管当年下花轿前,准备一起讨生活的两个人并未谋面,可是跌跌撞撞几十年,这对柴米夫妻毕竟还是幸福恩爱的哟!

“你忙了几十年,也没挣,也没挣——是不是?”身下的老伴气喘吁吁地喊。

“不是是啥!不是是啥!——老天,咱这是积了啥德了!啥德了!”

“再别疯了,别疯了,门莫关,门莫关。”

“对,都喜欢糊涂了。唉!这好东西可是个害人精,可是个害人精!”

王老汉翻身下地,迈步扑过去,哐当一声,把四面透风的木门关得紧紧的。老伴爬上炕,拉上了窗帘。

“哎,你说外面,不会有人吧?可不要让人听到——赶紧把电视也关了,说不定里边的人也能看得见,你说会不会,嗯?”

“那还用说!肯定会!哈哈哈,这可咋办哩?”

“听见就听见,他们离得远,我不怕。” 老伴竟显出多年不见的娇羞色。老汉看见了,恩爱得不得了,扑过去,两人又哼哼唧唧地胡乱亲嘴、拥抱了一阵子。

德成老汉可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要不他怎么会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呢。他让老伴把宝贝埋到被子里,自己打开门,煞有介事地在月亮低下站了一会,又绕着房子转了一圈。

月光皎洁,微风荡漾,一望无际的庄稼,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好像世界还是老样子。倒是老山羊看见了,站起身,伸长脖子仰起嘴,闹得缰绳一阵响。

“人多得很,都是咱邻居!”老汉进屋打趣道。老两口经常把满地的庄稼和各类生灵看作是自己的邻居哩。

“我还想摸一摸,咯咯咯……”老伴早又取出了钱袋,解释道。

“叫我也摸一摸!要挣这么多,可得务多少年西瓜,你算算,是不是?”

“你不算投入了?——嗯,我笨,哪能算得过来?咯咯咯……”

于是,老两口关了灯,坐在炕上,借着唾沫,各自一张一张摸了起来。

“不行,我数不到一块!——你说这张鹏,大地方住着,多年不见,凭什么记得咱?就是记得,这无缘无故?——该不是和咱开啥玩笑吧?”老伴忽然忧心地道。

“可就是。——你看我,只顾高兴,也没想起问,”老汉拍了一下自己的光脑袋,“唉!你看把他的,——这可咋办哩?”

“咯咯咯,我也莫顾上。呵呵呵,真真是见了钱,都欢喜糊涂了。——既就是记得,这村上的人多了,怎么会哩?”

提起这层意思,老两口情绪马上低落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眼前这宝贝也马上变成了一种负担。

“唉——,”老汉爬过去,开了灯,下地找到烟袋,不吭气了。

“你少吃点,行不行?老是喀喀喀,不嫌难受!”

“我把羊牵了,”老汉含着烟嘴,嘟哝着打开门。

该是休息的时候了,山羊昂头进了屋。它伸长脖子闻了闻,明显感到气氛有点反常,所以还左右狠找了一会儿。既然体会不到主人的兴奋和烦恼,最后索性卧倒下来,搓起了双颌。

“咦,你看,这里有张纸!”

“在哪,刚才咋莫见?”

“刚才就莫看这边上还有个兜兜……”

“我就说么,总该留个话嘛!快叫我看!”

老汉打开信纸,爬在炕沿上就近电灯,眯起了眼。老伴也挪过来,“能看懂不?”

老汉瞅了半天,甚至还翻到背面看了看,“不行,认不全,哎,没念下书,弄啥都不方便。——意思连不起来,明天叫娃娃们看吧。”

老伴盘腿坐在炕上,蠕动着有点干瘪的嘴唇,两只布满裂口的手掌毫无意义地互相摸搓着。老汉蹲在炕前小凳上,用仅有的几颗牙齿噙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

“得先叫冬梅看……”老汉忽然道。

“知道!——还吃不吃,不吃就睡吧。——看把这东西咋放哩?”

“先铺到席底下,一晚上不会有事。——唉!我是想,这张鹏……”

于是,老两口并排躺了下来。平日,即使没闹别扭,他们也常常各睡一头呢。身下的东西实在垫得很,可只是明明觉得这被褥下散发着金光,怎么也压不住。他们絮絮叨叨,不断地唏嘘感叹,思绪回到了那个早已远去的隔世岁月。

当年知青插队那阵,这对老人正值四十多岁。老伴赵桂贤头发黑厚密实,白皙的脸庞还没有多少皱纹,贤淑的性格也加重了她的女人味。德成老汉呢,尽管只是个普通的壮劳力,可是人品好,肯出力,不论什么技术活也都能拿下,在生产队里可算是一根顶梁柱。两口子一边为一家老小的肚子操着心,一边却和自己的私心作着斗争;一边风风火火地在生产队忙碌,一边和社员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从北京传来的各种消息。要说一帮城市青年的忽然到来,给他们冲击最大的,可算是这群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文明与灿烂的朝气。他们既诚恳,又调皮,既执着,又贪玩,既吵闹,又安静,既可爱,又恼人,活跃的思想中夹杂着明显的通达与不羁。在德成看来,这恰恰代表着祖国大家庭里另一个阶层的人生态度。他在揣摩、欣赏这群孩子身后的生活之余,总是怀着一种神圣的情感关照他们,经常为自己身处“火热的熔炉”,有机会和这帮有文化的青年一起献身崇高的事业而鼻子发涩,因此很看不惯有些浅薄的社员总爱带着既调侃、又羡慕的矛盾心理对待他们。在插队的八个男女中,张鹏性格有点内向,明朗中带着沉郁,沉郁中可见诚恳,因为言语不多,在知青中多少有点郁郁寡欢。村上人理解,这和他的家庭大有关系。据说他的家境不好,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孤身养活着他们弟妹两个。而这恰恰激起了德成一股热腾的情感。当时已经是农业社后期,因为既肯出力,又可靠本份,德成一直被安排到了队上的饲养室里工作,而张鹏正好被安排做他的助手。直到返城前,他俩就一起为六槽牛马骡驴忙碌着。牲口可是队上的宝贝呀,德成他一心一意地伺候,除了回家吃饭,白天夜里不敢离开,难免经常要替张鹏多出一份力。德成老汉现在记忆最深的,就是张鹏经常一边忙碌,一边有意无意低头思索的样子。对,他那脚步也好像有着无尽的心思哩……后来,知青们相继返了城,生产队也解散了。曾经追求了半辈子的奋斗目标一时间被扔得满地都是,和村上所有人一样,德成他当时真的有点不适应;尽管自己给自己种地,的确使他感觉汗水流得更有滋味了。再后来,他也闹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住的中南海里都种上了苞谷,可是不论城市还是乡村,却没有一个人肚子里不缺东西。在这期间,当年的知青自然都失去了消息——毕竟一切都被翻过来了,“人家住在楼房里,不经风不经雨,谁海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呢?”务实的庄户人经常难免会这么苦涩地说。再后来,已经很少有人还能想起他们曾经来插队的事情了。因为,这近十多年来,时间像坐了飞轮,村上人好像个个也都没有着地的感觉了。

“唉,人活一世,到哪里都得干活。不干活,活着也没有什么滋味……”躺在凑合着铺就的小土炕上,想象着张鹏他们在城市里的日子,德成老汉用苍老声音感慨道。

“唉,人这一辈子该要经多少事情哩……” 老伴附和着他。

“尘世上的事情,理不清,理不清的,过去的事情……”回想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到头来孩子们没有一个让自己感到热乎的,老汉这心里的确有点空落落的。

“你说这人,一辈子劳苦,到底是图了个啥?……唉!如今遇上这好事,我这心里老不踏实。”

“唉!一辈子都莫见过,如今一下子见了,也算是有福气哩。——是不是?娃他妈,你这一辈子跟了我,罪莫少受,莫享几天福,——到头来还不得一块躺到北边的槐树林里。尘世上,就是这样子,多少人都先一步走了,连影子都不见了。”

“你看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冷森森地,怕人不怕!” 老伴撒着娇,钻进了老汉的被窝里。

“哈哈哈,说归说,我感觉,不把房盖了,咱这一辈就缺个支腰的东西。”

“我不也是这么想嘛。——唉,你说怪不怪,我觉摸着,这忙忙张张几十年,如今跟着你,住在这地头茅庵子里,好像这心里才朗然了。——呵呵呵,像是给自己活人哩。” 想到老汉一辈子固执,苦没少下,不见福享,老伴这心里经常会生怜爱之心呢。

“唉——!”老汉回报以深沉地叹息。

“要不,咱就有这钱,把房子盖了?”

“你说他们,哪一个不缺钱花?——唉!娃娃们都各有事情哩。”

“你说这张鹏,到底是啥意思嘛……”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等天亮了再说吧。”

“唉——”

“唉——”

两位老者就这样叹息着进入了梦乡。难寻踪影的蟋蟀在满世界振翅低鸣。皎洁的圆月俯视下的这座小屋,在无垠庄稼地里,恰如掩盖着千年搏杀故事的蔚蓝色海面上的一叶小舟。

这一夜,他们都没能睡得踏实。老汉梦见自己登上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冈,太阳出来了,照得人直晃眼,一群陌生的男女在山下向自己招手,里边就有自己很是赞赏的一个邻居家的媳妇。老伴则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那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妈妈给了她一块糖,她抿在嘴里,扫院子,可是院子好大好大,总是扫不到头。

太阳刚刚爬出地面,他们就醒过来了。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倒真的和昨晚百年一遇的大好事无关联。他们动作缓慢,一边暗自琢磨着昨夜的梦,一边洗漱、喝水,收拾东西。草草吃了早饭,就开始按照昨晚的计划,带着钱袋悄悄回村。先一天计划给羊割草的事情,显然已经来不及办了。而且,潜意识里,他们都有点把眼前的事情看轻了。

电视机、锅碗瓢盆、米面油酱醋,晒干了的青草,还有回家要盖的被褥等等,必须拿走的东西都装上了架子车,老伴便把那个宝贝钱袋拿出来,埋进干草内,自己坐上去。老汉驾起车辕,满满当当地上路了。紧跟在后的山羊呢,拖着老两口的营养包,习惯性地反刍着,一点也不担心会被缰绳拽痛它。

一路上,陆续“上班”的乡亲们看见了,都笑着道,“老嫂子,你咋不拿鞭子吆喝呢?”

“好呀呀,一对好劳力闹罢工了?”

“我就说嘛,一对棺材瓤子,还有多少劲莫使出来……”

老两口乐呵呵地应合着。藏在心底的秘密闹得他们底气十足,心头怦怦直跳。箱底有货的感觉真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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