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安南

(一)


深秋,香港。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洒在蓝紫色小飞燕草蚕豆大的花朵上,薄薄的花瓣泛着珍珠的光泽。


选了芥末绿的木绣球,白色桔梗和配草,再点缀了几支小飞燕,让花店老板帮我用牛皮纸包了,准备去将军澳。


起风了,我裹紧风衣,抱着花,等绿灯过街。


“竹隐。”右边传来浑厚略沙哑的男声。


会是谁?在香港我并没有朋友。我转过身,瞬间错愕了:“你——苏——启星!”


一张曾经熟悉的脸,英俊里添了些沧桑。


绿灯亮了,两个人面对面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一时竟无言以对。





很多年以前,我在安南住过一阵子。


脏乱破,是这座海滨小城给我的第一印象。一条小河流经小城心脏东海镇入海,居民每天在河里洗菜、洗衣、洗澡、涮夜壶,河水枯的时候,河床上就露出了密密麻麻的垃圾。马路上跑的车子,十辆里有八辆都用布遮住了车牌或者根本没有车牌,也没有红绿灯。


所幸,南方植被繁茂,又一年四季都花红柳绿。我去的时候,木棉花开得正好,火红肥厚的花朵挂满了枝桠,破旧的小城被木棉花点缀得红红火火。


那个时候,我一天的工作差不多3个小时就可以做完,然后我就看闲书。独来独往,早上去公园跑步,下班后就去菜市场挑一些新鲜的水果青菜或者海鱼,我不爱吃贝类。休息日去附近的海城图书馆借书,安南没有图书馆。工作以外我几乎不和当地人来往,虽然要在这里讨生活。


这里的人呢,煮饭阿姨问,小妹你们那个叫做重庆的村子有多远啊?

吧台的女孩子说,你家乡很穷吧?


我说,你们连重庆都不知道?!


她们说,不然你为何来这里做工?


一直不明白,安南这种地理位置还不错的地方,为什么大部分人思想闭塞又经济落后。


没有到安南以前,我一直以为人口太多都是云贵川的超生游击队惹的祸,安南,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做正儿八经的超生。


普通人家三五个孩子是常事,有十个也不意外。


送海鲜的牛福,长得矮小黑瘦,四十出头,就生了十个孩子,前九个是女儿,最小的一个是儿子。大女儿二十三岁,儿子五岁。


那几年,牛福送海鲜每年大约有二十万利润。


在我不晓得他有这么多孩子的时候,经常开玩笑说,牛老板啊,你这么有钱,就不要这么拼命啦!空出点时间给自己,也要去健个身,敷个面膜啦!他总是说自己做的是小本生意,只能起早摸黑,亲力亲为。

后来,听煮饭阿姨聊起他有十个孩子,妻子身体也不太好,妻子生第六个孩子的时候就差点儿没命了。


想起在我的家乡,越来越多的人都只想生一个女儿,又想起他为了生一个儿子,妻子差点儿连命都丢了,我就不再开他的玩笑了。


和我一起在仓库工作的丁大叔说像牛福这种有十个孩子的只是少数啦,安南的人又不是超生游击队。大叔五十出头,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


丁大叔和酒店老板沈清是邻居,沈老板和我是远亲,也是本家,对我很关照,给我安排了位置很好的单人宿舍,从阳台望出去就是连绵葱翠的远山。薪水也涨了不少。


酒店另外一个老板是苏鹤,大家喜欢把苏鹤唤作苏先生,沈清唤作老板。和我一起管理仓库的丁大叔是苏先生发小。起先,这个丁大叔也是颇有本地人的优越感。我对这个矮胖黝黑长相粗犷的傲慢大叔也只是礼节性地尊重。


这个丁大叔来的第一天,煮饭阿姨就跟我说:这个人很糟糕的,游手好闲,经常不回家,好赌,他的情人做舞女养他,还经常被他打。


这都什么人啊?!想想要和这种人天天呆一个房间共事,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大约共事了半个月,发现他嗜酒,经常是迟到三五个小时醉醺醺地骑着他的破摩托车来上班,来了就窝在椅子里睡觉。


大半年来,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上班时间睡觉以及和我聊天。但我并不像先前想象的那样讨厌他,总感觉他应该不至于像煮饭阿姨说的那么糟糕。


大叔对历史很有兴趣,总是和我聊历史,我也有兴趣听。


除了历史,大叔就喜欢聊他小时候的家。他生在大户人家,到了他阿公这一代,安南城三分之一的房子都是他家的。他阿公有五个儿子,大叔阿爸是幼子,好念书又聪明,最得他阿公喜欢。


四十年代初,大叔阿爸从南洋念书回来后就和大叔阿妈结婚了,大叔阿妈是孤儿,从小在丁家帮佣,俩人算是青梅竹马。


大叔阿妈温婉聪慧,从小,大叔阿爸就教她识字作画。他们婚后育有四子,大叔老三,名唤:世熙。大叔在浓浓书香侵润下度过了短暂的快乐童年。


六岁,大叔逝父,八岁母亡。阿公在世时大叔家倒是也分得了一些房产、田地和金银珠宝。大哥十五岁了,他要和同乡一起划着小船去香港,他不要房产、田地,留下几个金戒子,带走了其余细软。说是去那边安定下来就回来接他们。结果,大哥是一去杳无音讯。


至于房产、田地,几个小孩子无力打理,就像太阳底下的冰块,不知不觉就化掉了,到最后只剩下几亩薄田几间零零散散的破屋。




(二)


那年除夕,大叔请我去他家吃年夜饭。他轻易不请人去他家做客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家实在太破了。小城的村子大多是明清时期盖的老房子,大叔家在村子深处。这天,大叔早早回家准备年夜饭。请苏先生载我去村口,然后让我先在苏先生家玩儿,他准备妥当就出来接我,巷子太窄,车子进不去。苏先生真有些“鹤”的气质。他擅丹青,家里就跟图书馆一样,到处是书画。虽然他十几岁就去了香港谋生,生存十分艰难,不过他还是养成了读书画画写字的习惯。我像当地人一样,拧着两提桔子去苏先生家做客,然后对着阿婆作揖,说:“阿婆新年好呀,大吉大利哟!”阿婆慈眉善目又热情,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了一通方言,我一句也没听懂。苏先生说,他妈妈说好喜欢我,说是她要介绍我和她孙子认识。

一旁的苏启星听了,就柔声细语的和他阿婆说了几句方言。

阿婆听了,脸就笑成了一朵花儿。

听苏先生讲故事,很快就到了傍晚,大叔来接我了。作为长辈的苏先生给我封了一个红包,也送了我一提桔子。大叔骑着他的破摩托载着我,摇摇晃晃地在小巷子里穿行。这天,我们在他家十来平米的厨房兼饭厅吃了年夜饭。屋子是很简陋的,菜都是家常的海味,菠菜一定要有,他们认为菠菜是长命菜。在狭窄简陋的屋子里,我和大叔一家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大叔有四个孩子,大的二十五,小的十八,都从谋生的异地赶回家来团聚了。大家围着桌子边吃边聊,互相夹菜,热闹又温馨。屋子是否简陋,吃什么,好像已经没那么重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多子多福的意义。

晚饭后,大叔又用摩托载着我到村口,因为天气太冷,大叔又拜托苏启星送我回去。


车子开得慢,窗外的景象如同电影慢镜头向身后划过去:大片大片冬季依然葱翠的菜地,挂着大红灯笼的灰色调墙体斑驳的老房子以及满溢的烟火气息。


车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两个人就这样一路默默无语,然后礼貌告别。


后来,大叔跟我说,内敛的苏启星是苏先生长子,才从英国读完书回港,过年回来看阿婆。那个时候的香港年轻人,通常中文不太好,家庭原因,苏启星是例外:普通话没有港味儿,还爱好书法。十二岁的时候,父母离了婚,他就变得更寡言。后来就一直在英国读书。


苏启星在香港出生,长到一岁,父母就送他回乡下和阿公阿婆一起生活到五岁,那个时候,他父母在香港谋生十分艰难,根本无暇照顾孩子。丁大叔常常去照看苏启星和他阿公阿婆,所以他们感情很好。


过完除夕,苏启星就回港了。元宵节,他又回安南看他阿婆,然后就留在酒店工作了。大叔说,他在英国所学和酒店毫无关系,可能是他对酒店有兴趣吧。


就这样,他留在安南,开始工作。酒店的岗位,他都做过实习生,除了仓库。


三个月以后,苏先生把酒店交给他打理。有时候我需要找他签字,除此我们少有交集。



(三)


在安南逛菜市场是我的一大乐趣。通常休息日我会去逛早市,挑一些海味,学着当地人的方法来烹食。早市总是生机勃勃的,红红绿绿的蔬菜水果水灵灵的,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堆满了渔民半夜从海里捞起来的各色海味:牡蛎、海兔鱼、海肠、玻璃贝、海木耳、桃花虾。。。。。安南的海味格外鲜美,大约是因为安南的海域少有人迹。


有一天,我突然想去海边,朋友阿慧就骑电动车载着我穿过小城又穿过村子,又穿过一片松树林,奶白细腻的沙滩就映入眼帘了。


已近黄昏,开了深紫色花朵的厚藤爬在沙滩上,从松树林往大海蔓延开去。老爹叼着烟斗在放牛,黄牛群漫步在沙滩,一头,静静地立在海边,拉了一大泡牛屎。


我朝着阿慧皱眉头:“好臭!”阿慧说:“其实牛屎不臭的,它们都吃青草。”我说:“看到那么大一群牛,就感觉整个沙滩都是牛屎!”阿慧老老实实地说:“不会的啊,这才几只牛啊,沙滩那么大!”我边矫情边迅速脱掉粉红碎花儿齐脚踝的大棉袍子,奔向大海。


我不会游泳,在浅滩和阿慧嬉戏了一阵,就各自摆了“大”字,海浪不时拍打着我们的身体,躺着躺着就睡着了,醒来时,海水已经从黄昏的灰绿色变得黑漆漆,星星也出来了。想就这么躺着,阿慧说我们应该回去了,太夜了,两个女孩子在这么僻静的地方还是不安全的。她这样一说,我就想起背后那片松树林里的坟墓来,瞬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起身拉起她往回走。在沙地骑电动车,很费劲,经过松树林的时候,车子突然走不动了。我后背一阵发麻,阿慧也有点儿慌。寂静的树林里,只听得到微微的海浪声和我们的呼吸声,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


折腾了好一阵,我俩终于推着车子走到了靠村子的林边,听到了狗吠看到了灯火,才踏实起来。


后来,我又跟着阿慧搭她朋友们的船半夜出海捕过一回鱼,他们说每一回出海其实都充满危险,你不知道在大海上会发生什么意外,特别是独自驾船出海。我们运气很好,整夜风平浪静。日出时,我们已经在沙滩上烤起海味来。


阿慧在酒店做前台,人和她名字一样贤淑聪慧。她得闲就来和我腻在一起,有时捎来她做的糕点,有时是一罐她妈妈煲的汤。


她一来,只要天气好,我们就顺着楠竹楼梯爬上小小库房的屋顶去玩。繁茂的桂圆树冠遮住了大半个屋顶,我在树荫下摆了两张竹躺椅,一张木头小圆桌,夏天,小圆桌上常常堆着我爱吃的蕃荔枝和黄皮,有时候我窝在椅子里翻几页闲书,有时临几张画儿,有时候挎一篮子青菜上去摘。桂圆熟了,就把果子摘下来,剥了皮,把果肉晾起来,任它们在树荫下风干。土罐罐里的那几棵肥厚的南方植物,我也不必精心打理,它们自己知道傻乎乎地疯长。


小影子,你把菜摘好了没呀?快吊下来呀,我要煮了。煮饭阿姨经常在巷子里仰着头喊。


影子姐啊,我拿了红葱头和草果哟,我登记了的哟。卤水档的小阿明又来了,小男孩子记性不太好,师傅叫他领料,他常常要跑几回,不过每回领了些啥他都登记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差错。阿明和当地很多孩子一样,书读得很少,十四岁就跟着他师傅了,虽然有时候记性不太好,但是他做的卤水,味道很棒。阿明长得瘦小,五官很立体,眼睛很大,应该是客家人。


嘿,小妹呀,阿影啦!整盒燕窝我都拿走了啊。树大厨喜欢叫我小妹,因为是本家,当地人对本家总是自带几分亲的。


通常青菜水果鸡鸭鱼肉都会在早晨送来,我验完货就常常在屋顶呆着,他们就自己自觉地领东西。因为常常看不到我人,他们喜欢叫我影子。


送水果的阿叔,人非常厚道,熟悉以后,我从来不检查他的货。他女儿患了一种先天性疾病,挺复杂的那种,很花钱,他拼命工作,攒钱,带她去大城市看病。他很苦吧,虽然他从来都是一脸淡然。


鸡佬(当地人管送鸡的叫鸡佬,送海鲜的叫海鲜佬)长得一脸鼠相,他的长相,出卖了他的灵魂。每回总要偷偷摸摸地在剖开的鸡鸭鹅肚子里塞一坨废弃的下水。但是,每回我都要让他一只只掰开让我检查。所以他从来没有得逞过,但是,他每回还是要这样子做。开始,我觉得很费解,就说大叔啊,你为什么每回都要搞那些小动作嘛?他支支吾吾,从来也不好好回答一句,然后下回还是这样。后来我也就不问了,只是每回都叫他掰开来检查。


有时候,牛福的儿子会跟着他一起来送海鲜,一个黑黑胖胖的小男孩,手里总是捧着一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要么是水母要么是几只五颜六色鳞片闪着光的小鱼。有一次,我说哎哟,你的小鱼好好看呀!然后他就说,那下回我给你带几条来。下回,小男孩真的给我带了几条过来,教我每天至少给它们换一次海水,结果没几天我就把它们喂死了。后来他又给我带了水母过来,没喂几天它们又死了。小男孩就说,哎哟,姐姐你怎么这么笨啊!这个五岁的小男孩一边骂我笨,一边又给我带新的鱼儿过来。这样过了几回,我就不让他再给我带了,因为它们总是两三天就会死去。

也许是玻璃缸太小了,活泼的它们被闷死了。


后来这个小玻璃缸成为了两只小乌龟的家,隔壁宿舍的同事离职就把它们送给了我,叮嘱我离开的时候要把它们带去青云寺放生。两个小家伙看起来样子差不多,性格却截然不同,一个喜静一个好动,一个胆儿小一个胆儿肥。有一回我午睡醒来,一眼就看到胆儿肥的那一只已经爬到窗户边上了,再往外爬一会儿,它就会摔下六楼。原来经常看到它在缸里沿着光滑的壁使劲往上爬,安静的那一只从来不往上爬,我心想:你就天天爬呗,反正你也是爬不出去的。又有一回,突然打雷,安静的那一只马上爬过去把脑袋塞进另一只的壳下面,好像这样会安全一些。胆儿肥的那一只听到雷声立马伸长了脖子,昂着脑袋左看右看。


两个小家伙和我作伴差不多一年光景,我离开的时候把它们带去青云寺放生了,那个池子很大,里面有很多乌龟和鱼。始建于明崇祯年间的青云寺也很大,从香山半山腰开始一直到山脚下,一共八层,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有时候休假,天气好,我就搭着慢悠悠的小巴去寺院呆上一天,午间就在寺院用斋饭。慢悠悠的小巴载着我穿过大片稻田与荷塘,农舍周围的木瓜树挂着沉甸甸的木瓜,小孩子们光着屁股在小溪里嬉戏。车子经过一处堆着许多坛坛罐罐的地方,我问师傅那些罐子都装的什么呀,师傅说那里面装的骨灰,当地的风俗是骨灰需要在那个地方放上七七四十九天,然后下葬或者带回家保存。而灵柩,出殡那一天通常只是放到墓地边上,盖上大红毯子,再择吉日下葬。真的是一方一俗。


车子通常都是空荡荡的,我很喜欢。小公路实在是小,有时候我从车窗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路边的树枝,遇到那些开着花的,我就跟师傅说:师傅,我想摘花!师傅就停车,我就顺手摘一些。一年大多数时间都温暖湿润的安南,有好些大树都会开出缤纷的花朵,大多数我都叫不出名儿来。


宿舍阳台外面,就是一株高大挺拔的美丽异木棉,粉红色花朵很耐看。我一朵也没有摘过,因为够不着。不过,也不用摘,因为我在阳台就可以看到整个树冠,就像本来就是为我种的一样。有时候路过树下,遇到有还算新鲜的落花,也会捡几朵回来,放在案头或者随意抛在地板上。


有一回,雨后黄昏,我拧着几尾小鱼和几颗杨桃从菜市场回来,看到了树下一地的残花,不是自然衰败的那种,它们被暴雨击落了。看着那一地残花,我心里生起莫名的伤感,于是蹲下去捡花。一只修长的手递过一朵花来。“咦,是你!”我有一些意外,平常很少见到苏启星。苏启星对我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蹲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默默地捡一地的残花。


雨后的黄昏,空气格外清新,也安静得出奇,第一回和苏启星靠得如此近,竟然有一丝慌。


这样默默地捡了一阵花,苏启星说:“我,我一会儿要回香港,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带的东西?”“额——没有。”对望着,又沉默了。他深邃的眼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这天夜里,我守着一篮子粉红色花朵发呆,竟然开始想他哪一天才回来,又想,哎,我为什么不让他帮我带一些东西呢!随便带一点儿东西也是可以的。哎,傻瓜。


他回来了,我居然开始怕见到他。去找他签字,也要准备很久,对着镜子收拾来收拾去,应该跟他说哪些话也要先想一百遍。然后,我发现,一旦我们独处,他就会不知所措。


我们都病了,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治。


这样子过了大约两个月,有一天,我去前台找阿慧,远远地看到他坐在对面大堂副理的位置,他看到我了,就立刻站起来,望着我。他那天收拾得比平常更讲究,身上散发出浓浓的英伦气质,像是要去赴宴。远远地,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但谁也没有往前一步。


又过了几天,我在阳台上看到他坐在那棵美丽异木棉树下,很萎靡的样子,衣着甚至有些邋遢,我以为他生病了,正准备下去问问他,阿慧来电话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跟我说,她在屋顶等我。我下了楼,穿过巷子,爬上屋顶,看到阿慧无聊地把一朵火红的木棉花扔来扔去。她看了我一会儿,瘪着嘴,说:“影子,你,你知道了吗?”我说:“知道什么呀?”“哎,看来你还真的不知道。”阿慧愤愤地说:“沈珠和苏启星,睡了。”“啊。。。。。。”我脑子一片空白。“整个酒店的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阿慧说着就过来抱我。后来,阿慧陪着我在屋顶呆了一个下午,我们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沈珠在餐厅工作,她十二岁就不读书了,每天顶着老成的大浓妆,一只手腕戴着五个黄金大镯子,一对狐狸眼。


我无法理解,一个充满英伦气质的人,如何会欣赏沈珠这种美。


后来每次遇到沈珠和苏启星,沈珠就用鼻孔看人,而苏启星就低着头,不看我。


再后来,苏先生突遇车祸去世,他不过才五十岁。头天还看到活生生的一个人,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人没了。苏先生的逝,让我无比深刻地体会了世事的无常,虽然我自己也曾经数次和死亡擦肩。


可怜的是十岁的苏启欣和才满月的苏启新以及他们的妈妈。葬礼举行了大约十天,小苏妈每天跪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而苏启星的妈妈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局外人永远无法得知那对半路决裂的夫妻,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使彼此真的变成了陌路人,即使永别,也不会让心再泛起半点儿涟漪。


丁大叔操持着葬礼,安南人的传统葬礼,隆重且礼仪繁复,钱财花费巨大,为了对逝者和生者负责,葬礼的总管一定要是一个可靠且阅历丰富的人。而丁大叔,就是最合适的人。


苏先生生前对大家都很好,所以,送别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人都在谈论他的好。我默默地跟着队伍去送苏先生最后一程,想起大叔跟我说有一回,我休息,苏先生去找大叔聊天,然后看到桌子上我临摹的画儿,就问大叔我是不是学画画儿的,大叔说她自学的。然后苏先生就喊大叔跟我说,如果我想跟着师父学国画,他有认识的人,可以介绍我认识。然后让大叔转交两千块钱给我,说是叫我拿去买书。我很意外,然后也觉得钱太多了,那个时候,我才刚去工作,跟苏先生平日里交集很少。大叔说苏先生很乐意看到年轻人学习,因为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学习的机会太少了,然后说那两千块钱算是一种鼓励,让我不要有负担。。。。。。


浩浩荡荡的队伍围着村子慢慢地绕了一大圈,灵柩停在了一处沙地里,然后为灵柩盖上大红毛毯,请专人守灵,择吉日再入土为安。


。。。。。。


光阴让一切飞逝,如果不是苏启星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几乎就忘记了自己的生命里有过安南这个地方。可是呢,我只需要稍微一回忆,关于那一座我曾经看低的小破城支离破碎的画面就渐渐清晰起来了:寂静的青云寺,通往青云寺的小公路沿途大片的稻田与荷塘,一年四季开着缤纷花朵的大树,乌村人迹罕至的海滩以及挂着大红灯笼的灰色调墙体斑驳的老屋子,以及消散在光阴里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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