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

太子丹去拜访荆轲的时候,荆轲又喝醉了,两三个酒瓶被随意丢在地上,荆轲躺在床上,雷鸣般打着呼噜。

太子丹想喊醒荆轲,又觉得失礼,只得退在一旁,安静站着,站了片刻,太子丹觉得腿酸,就找个椅子坐下,太子丹还没坐稳,荆轲梦里翻了一下身,太子丹又慌张起身,盯着荆轲,可荆轲又半天没有动静。

太子丹失望至极,甩手走人,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对照看荆轲的下人说:“等他醒了,叫他来宫中见我。”言语中透露出不满。

太子丹离了荆轲府,就去找他的老师鞠武。鞠武近来闲得无事,开始在府中养猫,院子里前前后后养了十多只,大多是狸花猫。狸花猫性子野,还未被完全驯化,就在院子里疯跑乱窜,府里仆从深受其扰,鞠武却很中意,告诉下人,这是猫的天性,也是它们最招人喜欢的地方,他常常叫人泡好一壶茶,抬一张卧榻在院子里的柳树下,一边喝茶,一边玩猫。

猫也机灵,晓得这个白胡子老头最得意它们,往往鞠武刚躺好,一群猫就“喵喵”围上来,任由鞠武挑逗。太子丹进院子的时候,鞠武正在逗猫。太子丹虽是君,却也懂礼数,弯腰作揖,拜道:“老师,徒弟来看您了。”

鞠武虽是老师,却也是臣,不敢托大,慌张下榻还礼。师徒礼毕,就坐在榻上说话,鞠武让人加了一个茶杯,给太子丹用。太子丹并不清楚,鞠武喝茶,杯子只是摆设,鞠武喜欢对着壶嘴喝,只是这种事断不能叫太子丹知道。

鞠武替太子丹斟满茶:“太子有些日子没来了?”太子丹道:“近来事情多,还请师傅见谅。”鞠武道:“我听说田光又给你介绍了个朋友,叫荆轲。”太子丹点头道:“没错,我当日找到田先生,和他说了我的计策,他说自己年迈,没办法成行,就推荐荆轲给我。”

“荆轲怎么样?”鞠武端起杯子要喝茶,才发现杯子是空的,忙给自己斟满。太子丹道:“人都说他是义士,田先生对他更是推崇备至,亲自去市井中找到荆轲,对他说了我的计。之后田先生就自杀了。”

“我清楚他死了,”鞠武叹道:“他死了后,他儿子就给我送了丧帖。”太子丹惶惶道:“是我害死了他,我一句无心的话,却被田先生记在心里。”鞠武道:“你没缘由自责,他就是那样的人,小心眼。我爹死那年,我和他吵了两句嘴,他竟没来奔丧。这次他死了,我也没去送他,至少礼金上我没吃亏。”

太子丹忙问:“老师的钱还够用?”鞠武道:“够用,养了这一院子猫都够用,只是不知道还能用几年?”说话间,有一只肥硕的大猫跳上卧榻,蜷在鞠武身边,鞠武趁机把大猫抱在腿上,一边抚摸,一边说道:“这种大猫最好了,看着就稀罕人,摸起来也舒服。”见太子丹直勾勾盯着肥猫,就试探着问:“太子要不也抱抱?”

太子丹有些不悦:“不了,我没老师的雅兴,对畜生不敢兴趣。”鞠武呵呵笑道:“太子别恼,畜生虽是畜生,不懂人事,但是有的时候,还是蛮管用的。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畜生,可现在老了,就想找个猫啊狗啊的东西抱抱,心里能踏实些。”说着话,鞠武把怀里的猫递给太子丹。

太子丹迟疑片刻,还是接过去,轻轻把猫按在怀里,那猫正睡熟,也不管谁的怀里,还在呼呼睡着。太子丹瞧见,脸上露出欣慰笑容,鞠武见了,也跟着笑:“太子,这猫通灵,懂人的心思,太子要是喜欢,就抱回去吧。”太子丹道:“怎敢拿走老师的宝贝。”

鞠武笑笑,指着满院子的猫,有飞奔玩闹的、有攀登跳跃的、有对峙打架的、还有慢悠悠闲逛的:“我这里这么多猫,还在乎一两只吗?”太子丹道:“那就谢老师了。”鞠武又道:“太子,咱们燕国虽然小,却也东到辽东、北有楼烦、西至云中、南连易水,这浩荡几十万里的土地,若能割一小部分给秦国,他们定能息兵止战。咱们就有空隙联合齐赵韩楚,共练兵、齐谋事、拒秦军,这不比派个刺客去杀秦王要强?”

太子丹听了,怫然大怒,猛地起身:“老师还要劝我?”眼中怒火喷射,鞠武不敢多言。唯有那只大猫,被太子丹扰了美梦,站在地上,倒竖长毛,冲太子丹低声嘶吼。

那时是夏末秋初,柳叶微微泛黄,微风拂过,几片柳叶飘落,鞠武看着柳叶落地,明白人各有志难再劝,就起身道:“太子息怒,臣不敢再说了。”太子丹也知自己无礼:“老师莫要这样说,只是我一想到,我在秦国时,被那秦人羞辱,这恨意就难平,不杀秦王,我难做人。”

鞠武忙换了话题:“那刺秦的事情准备的如何?那个叫荆轲的可还靠得住?”太子丹又坐下,叹道:“当时田光替我保荐他的时候,说他是个侠士,慷慨侠义;正好我府里的高渐离和他是好友,也对我说,这个荆轲能成事。我就找人给他准备了个大宅子,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舞女下人陪着,本想他快些给我出计策,去杀了秦王。谁料他整日醉酒,喝醉了要么舞剑、要么吹牛、要么就睡觉。今天传来消息,王翦已经破了邯郸,赵国亡了,然后就轮到咱们了。”

太子丹越说越急,连环炮一样说了一堆。鞠武见他好像说累了,慌张替他倒了一杯茶,太子丹润了嗓子,又要再说的时候,两个宫中黄门进了院子,通禀说那荆轲已经醒了,现在宫中等着太子丹。太子丹慌张和鞠武辞行。

鞠武等太子丹走远,又舒服躺在卧榻上,拿过茶壶,对着壶嘴喝茶,一边摸着旁边“呼呼”睡熟的黑猫,一边嘀嘀自语:“还好我老了。”

太子丹匆匆赶到宫里的时候,荆轲正在那里候着。太子丹见荆轲还未醒酒,心中不悦,索性不给他赐座。荆轲有些头昏,给太子丹行过礼,就等着太子丹赐座,可半晌不见动静,只有自己提醒太子丹:“太子。”

“哦,”太子丹应了应,就说:“爱卿知道吗,赵国亡了,赵国一破败,接下来应该就到咱们了。”荆轲道:“臣听说了,因此特意前来拜见太子,和太子商谋刺秦王的大事。”太子丹第一次听荆轲主动提出此事,心中甚喜:“你愿意出发了?”

荆轲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太子丹不悦:“我和卿相识,有一个月了吧,你我也商量了一个月刺杀秦王,现在不是时候,还要等多久呢?”荆轲反问道:“太子若觉得现在是时候出发,那么臣斗胆问太子,臣去秦国可有名声?臣去秦国可有礼数?臣去秦国可有伙伴?臣去秦国刺杀秦王,要用什么兵刃,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杀他必死?”

太子丹语塞,半晌才说:“是我着急了,还请先生见谅。左右,快给先生备座。”黄门慌张搬来一个矮凳。太子丹等荆轲落座,又问:“敢问先生可有计策?”荆轲道:“放眼燕国,只有两件东西能打动秦王,臣若带这两件东西去见秦王,定能成事。”“什么东西?”太子丹急切问道。

荆轲道:“督亢的地图,假意献城,攻其不备。”太子丹道:“反正也是假的,给他无妨,另一件呢?”荆轲道:“一颗人头。”太子丹道:“谁的人头?”荆轲起身下跪,道:“唯有樊於期的人头才能让秦王信服。”太子丹变了脸色:“不行,樊将军在危难的时候,前来投奔我,我怎能为了一己之利害他,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荆轲见太子丹这样说,不再多言,只得又说:“我闻邯郸有一铸剑师徐夫人,长于铸剑,他有一把匕首,名曰‘劫影’,锋利无比,能碎石裂金,若能换来他的匕首,淬上剧毒,则事可成一半。”太子丹道:“我亦多闻徐夫人大名,只是现在邯郸城破,不知该去哪里找他。”

荆轲道:“徐夫人和榆次人盖聂是好友,赵国灭亡,徐夫人若未投靠秦国,定会去榆次投奔盖聂。我和盖聂有隙,不能见他,烦请太子请人去榆次,花重金也要买下劫影。”

太子丹道:“卿请宽心,刺秦是大事,我焉能在乎几个小钱。”又设宴席留荆轲饮酒,两个人话到深夜。

荆轲醉归,第二日,收拾干净,去樊於期府上拜访樊於期,到的时候,樊於期正在院子里练剑,院子中摆着两个草人,上面各自挂一个牌,一个写着“秦王政”,一个写着“李牧”,樊於期挥动手中剑,狠狠刺在两个草人上,两个草人身上都是窟窿。

荆轲一旁站着,不说话,瞧见樊於期有些累了,才开口道:“李牧已经死了。”樊於期回头瞧见荆轲,仰天长叹道:“可惜还有一个没死。”荆轲走到樊於期身边,道:“他很难死了。”樊於期白了一眼荆轲:“你这是什么意思?”

荆轲道:“秦已灭了赵国,剩下五国都是乌合之众,纵然联手都不是秦国敌手,因此你我有生之年,怕难见到秦王死了。”樊於期恨恨道:“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政那个混蛋。”樊於期又停了话头,看着荆轲:“荆卿,你做了太子的上宾,不在宫中喝酒作乐,怎么有闲心到我的府邸来?”荆轲道:“近来酒喝多了,女色上又不敢太用心,就找了几册书看。”

“哦?”樊於期似乎不信:“敢问荆卿最近读得什么书?又有何领悟,不知道能和我分享一二吗?”荆轲道:“大将军见笑了,不是什么有趣的书,只是一些先前的传说故事而已,不过说到领悟,倒还真有些,大将军若要听,容荆轲说来。”

樊於期战败投奔燕国后,害怕秦国刺客追杀,每天只能闷在院子里练剑,也闲得无聊,见荆轲撩动话头,就追问:“荆卿请讲。”荆轲正色道:“我近来喜欢读先贤侠客的故事,我看那专诸能杀吴王僚,全是公子光仍得僚信赖,专诸才能藏剑于鱼腹;聂政能杀侠累,都是聂政本事高超,侠累防范不周。他们都是义士,但是和要离比,隐忍牺牲,还差些境界。”

荆轲话已至此,樊於期当即明白他话中深意,跪倒拜道:“荆卿,我和秦王有不共戴天之仇,请荆卿给我做主。”荆轲叹道:“如今秦王政志在天下,六国的人他都不信,他身边又有铁甲护卫重重,荆轲无能,没有聂政的本事。”樊於期正色道:“您要学要离?”荆轲道:“秦王政觊觎督亢许久,督亢的地图是一件好贡品,却还不够。”

樊於期变了脸色:“还差什么?”荆轲道:“轲本欲学要离自残,谋取秦王政信任,可已有要离在先,这条计断难行。轲思前想后,谋虑甚多,放眼燕国,能博取秦王政欢心的物件不少,但能让他放松戒备的物件,只有一个。”樊於期急问道:“何物?”

荆轲道:“将军的性命。”樊於期沉默。荆轲道:“将军当年弃秦投燕,深遭秦王政忌恨,他不惜残忍杀害将军父母宗族,又重金昭告天下,要将军性命。今我若能用将军头颅和督亢地图为觐见之礼,秦王政定能放松警惕,昭我上殿。那时我用锋利沾满剧毒的匕首,割破他的血肉,替将军全家报仇,将军意下如何?”

樊於期颓然道:“我现在被秦王政通缉,已无路可走;他杀我家人,我梦中都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若我的死,真能换他一命,樊於期焉敢推诿?”樊於期说话间,挥剑自裁。荆轲一旁冷静看着,等樊於期自杀,唤过一旁瑟瑟发抖的仆从,道:“快去拿个盒子来。”

仆从慌张奔屋里,拿出两个檀木盒,荆轲砍下樊於期头,恭敬放在盒中,又冲那无头尸跪拜。起身,擦干剑上血,捧着盒子出门,到了门前上马车,唤过身边心腹,道:“樊将军死了,他府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太子丹听到樊於期的死讯后,痛哭了足足一个月,嗓子哑了、眼睛红了、脸色也惨重,最后太子丹抚摸着装有樊於期脑袋的盒子,对荆轲说:“荆卿,樊将军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您可一定要对得住我们啊。”说着话,掏出一把匕首,递给荆轲:“这是从徐夫人那里买来的匕首,花了三千金。”

荆轲抽出匕首,见锋刃如霜、寒气逼人,不由得喝道:“好剑。”太子丹又道:“大将军秦开有个孙子,叫秦舞阳,十三岁杀人,提尸过市,人不敢惹。现在我赦免了他的死罪,他愿意和你一起去刺杀秦王。等我找匠人,用剧毒煮炼匕首后,您和秦舞阳同行,如何?”

荆轲正色道:“刺秦不是小事,太子且不可随意委托。我有一好友,现在楚国,我和他多年相交。他剑术、胆识都在我之上,只是他生性低调,不肯留名,才少有人知道他。我已派人去楚国请他,不出十天,他就能来,等他到了,那时匕首也淬毒完毕,我和他同行,大事才能成。”

太子丹见荆轲这样说,也无法反驳,只得叫匠人去给匕首淬毒。过了十日,匕首淬毒完成,太子丹拿着匕首去见荆轲,荆轲正在堂上,一个人喝闷酒。太子丹将匕首递给荆轲,道:“先生,您看这匕首如何?”荆轲取出匕首观看,黝黑的毒裹住缤雪的刃,荆轲起身,招呼后厨拿出一只鸡,匕首刺过去,稍稍见血,那只鸡就开始剧烈嘶吼,不多时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好东西,”荆轲叹道。太子丹也道:“这是剧毒,见血就足以要命,到时候您在秦王殿上,只要这匕首沾了秦王的血,他就必死无疑。”

荆轲藏好匕首,道:“太子宽心,臣定不负太子所托。”太子丹又问道:“您的朋友到了吗,何时出发,我能先见他一面吗?”荆轲迟疑片刻,道:“禀太子,他在路上出了点事,急着处理,可能还得三五天才能到,他若到了,臣就带他进宫见您。”太子丹面露不悦,却只能说:“也好,望你不要负了我的心思和樊将军的托付。”

荆轲躬身送太子丹:“臣不敢。”

又过了五天,太子丹不见荆轲带人见他,心中躁动,无心处理家国事,安排黄门置办马车,又到了荆轲府上。这次荆轲没有喝酒,他在密室中练剑,手里拿的,是和劫影一样大小、一边轻重的匕首。太子丹在下人的引领下,进了荆轲密室,一旁见荆轲舞剑,急动如风、戾气似雪、寒气是霜、动连如雨。

太子丹瞧着心惊,心头又很欢喜,等荆轲收剑,太子丹赞道:“好剑法,先生如此本事,大事定能成。”荆轲道:“太子过誉了,我这剑法,和我那朋友相比,不过是萤火之光遇皓月之辉,不值一提。”

太子丹道:“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此事,不知先生的好友可到了?”荆轲面露难色:“可能还要耽搁两天。”“还要两天?”太子丹似乎不耐烦:“先生可知道现在秦国大军到了哪里?眼瞅魏国就要亡了,若等魏国亡了,您也没必要走这一遭。”荆轲道:“请太子息怒,他的事真是让人难料,我也很头痛,请太子再宽限两天,若他还不到,我就和秦舞阳去秦国。”

太子丹拍拍荆轲肩头:“请先生记牢今天的话。”说完话,头也不回、气冲冲走了。

太子丹去后,荆轲又在府里等了一日,还不见朋友踪迹,他心里也急,怕晚了和太子丹的约定,被人耻笑,荆轲不怕死,却怕失了名声、落下话柄。

荆轲府中郁闷的时候,门外仆役来报,说那客人来了。荆轲大喜,慌张出门迎,见一人站在院中,黑衫黑衣、黑裤黑靴、连身后剑都是黑的。荆轲忙上前,一把抱住他:“张卿,你可来了,路上风波不轻吧。”张卿道:“出了些事,耽搁了路,今天才到,还请见谅。”“无妨无妨,快请屋里坐。”荆轲忙招呼张卿上座,又唤仆从倒茶拿点心,好好伺候。

张卿喝了一口茶,长缓气,才道:“我上个月十三号从郢出发,路上不敢留,打算直接来蓟,可到赵国的时候,秦国才征服赵国,一路都是严兵重守,到处都有关卡纠察。我不愿受那秦国人的肮脏气,索性改向东行,想经由齐国入境。”

荆轲道:“合纵虽然破了,可燕齐关系还在,他们想必不敢难为您。”张卿叹道:“他们确实没有难为我,只是我在路上给自己找了很多不自在。”荆轲疑道:“自寻烦恼?这可不是张卿您的作风。”张卿道:“也不能这么说,只是那东进路上,虽没有秦国作恶,却有豪绅恃强、贪官凌弱,我亲眼见十多个兵卒抢杀村落、劫烧货道,按理说我有大事在身,不能掺和此事,可我又不忍心看百姓遭殃,就出手教训了那些兵卒,我本想杀他们泄愤,却发现他们不过是十四五的孩子,他们跪求我放过他们,说他们抢掠也是不得已,只因战乱频繁、日营夜巡,食不果腹。现在秦国屯在边境,齐国朝不保夕,想必也过不了几日,他们都要沦为边关骨、无家魂。”

荆轲附和道:“都是无耻的秦人,他们害得天下不宁。”张卿摇头道:“我看这错不在秦人。”荆轲道:“您这是何意?”张卿道:“从平王东迁,到今天五百多年了,诸侯割据混战,一直不休。当年秦襄拘役怀王,秦楚因此成了世仇,楚人比天下人,更想杀秦王室,一雪前耻。”

荆轲急切道:“现在不正是时候?卿随我一同去咸阳,杀秦王政,我报了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您报了楚国的拘役欺辱之耻,家国仇都能得报,难道不是好事?”

张卿道:“私仇易报,不过是刀剑出鞘,血溅十步,天下缟素而已,可天下的仇该怎么报?”荆轲道:“天下仇?何为天下仇?”张卿道:“大国征伐,小国避难,王公献城,百姓遭屠,这是天下仇。试想武王伐纣到平王动迁,也是几百年,虽有天灾人祸,可哪里像现在这样,百姓提心吊胆生活、少年还未长成,就要操戈守关。国家不一统,百姓永无宁日。”

荆轲正色道:“你这话倒像给秦王政开脱。”张卿道:“我不给任何人开脱,只是五百多年来,这是天下最有可能统一的时候,若错过现在,怕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荆轲道:“秦王政残忍暴虐,若他真统一天下,怕也没百姓好日子过。”张卿道:“你是秦国人?”荆轲道:“我是卫国人。”张卿道:“你不是秦国人,怎么敢说秦国人的日子不如意?秦国自卫鞅变法,法治天下,分封土地给有功之臣、分割田地给百姓农夫,召三晋百姓前往秦国耕种,三代不收赋税。君臣和睦、军民齐心,这难道会是暴君的举措?”

荆轲听罢,半晌无言。张卿劝道:“荆卿,你是通明达理的人,切不可因为小恩惠,而丧了天下百姓的好日子。”荆轲才道:“我已答应太子丹,他以礼待我,我不能负他。先生既然不愿随我去秦,就请先生速速离去,荆轲别无所求,只请先生莫将大事泄露。”

张卿叹道:“偏你是侠士,我就是个谎夫?我答应过你,要陪你刺杀秦王,现在既然毁约,我定无颜面再活在世上。只是天下苍生还是一己之恨,还请荆卿三思。”言罢,张卿挥剑自刎,死在堂上。

荆轲葬好张卿,又去酒肆中喝酒,喝到一半时,有人拍他后背,荆轲抬头看,是好友高渐离。

“坐,”荆轲指指旁边的空位。高渐离坐下,又要了一个杯子,和一盘蔬菜,两个人先碰了一杯。荆轲就低头吃菜,没理高渐离,好像他不存在。高渐离道:“怎么了,荆卿,心情不好?”荆轲不愿对他说谎:“一个朋友死了,刚送走他。”高渐离劝道:“生离死别,都是命中注定的,荆卿千万别着急,伤了身子。”

荆轲道:“我倒是无妨,还想得开。你近来如何,好久没见你了。”高渐离道:“我近来在做一个曲子,想在和卿离别的时候,唱给卿听。”荆轲道:“难为你了。”高渐离叹道:“我有什么难为的?只不过是能写几个调子,说几句空话而已。纷杂乱世,最无能的就要数我这种人了,空吃粮食,只会感慨,却又无能于天下。”

荆轲见他伤感,忙给他倒杯酒,劝他又饮了两杯,高渐离酒上心头,拿起筷子,敲打桌子唱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荆轲感伤,起身搂着高渐离,两个人齐声唱起来,边唱边喝,喝得多了,就摇摇晃晃起身出门,手里还各提一个酒壶。酒肆老板认识荆轲,知道他是太子丹的座上宾,也不敢阻拦。

荆轲和高渐离喝着酒、唱着歌、流着泪,穿过闹市,闹市上众人侧目看之,他们也不理不顾,旁若无人。荆轲两个相互拥抱,晃过宫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太子丹,秦舞阳跟在身后。原来那太子丹见荆轲还没动静,以为荆轲胆怯,故意找托辞,不肯卖命,就带着秦舞阳去荆轲府上,去之前特意吩咐秦舞阳,若荆轲再推脱,就直接杀了他。

可惜扑了个空,那时荆轲正在城外埋葬张卿,次后又和高渐离在酒肆喝酒,只是没料想两伙人赶在宫门前相遇。荆轲和高渐离虽然醉了,却还没忘了礼数,上前拜太子丹:“太子万福。”太子丹心情不佳,又看到荆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心中愈发恨得慌,道:“荆卿好快活啊,怕是忘了这富贵是谁给你的。”

荆轲道:“臣不敢忘,是太子给臣的。”太子丹又道:“我为何要给你富贵?”荆轲道:“此地人多眼杂,说不得。”太子丹怒道:“说不得还是做不得?若真做不得,现在秦舞阳就在我身后,不如我派他先行。”

荆轲怒道:“太子这是什么混账话?此去千里谋大业,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天下苍生,燕国百姓,燕国几百年的道行,都在我等身上,不多加谋划、不多想策略,就要贸然前行,这不是做大事应有的姿态。若太子认为时间持久,难以拖延,执意要我等速行,那我也不敢再推,明日设宴,我们后天就走。”

太子丹被荆轲一顿呛,心里虽然不爽,可荆轲既然答应要行,他也没办法再多说,就安排下人伺候荆轲和高渐离回府。秦舞阳见荆轲喝得好像一滩烂泥,心中不悦,直言道:“太子,我认为我可以顶替他,做这次刺杀的主力。”太子欣慰地拍他肩膀道:“你力气、剑道虽然在他之上,不过你年纪还小,阅历终究不足,只需用心辅佐他就好。”

秦舞阳被太子丹轻视,不悦,却不敢怒,只得唯唯退下,到了家中。他居住的院子,也是太子丹赏给他的,太子丹为了他生活方便,还赐给他几个仆从歌女。秦舞阳年仅十六,对风花事知道不多,却向往已久,当天晚上,就和两个歌女同房,尝到其中妙处,次日又是一整天不出屋。

如此反复过了一个月,秦舞阳身子被掏空,精神也不似从前,他对那两个舞女,也不敢太招惹。可有道是花不招蜂,蜂自来觅,秦舞阳气呼呼刚坐下,两个舞女就端着酒凑上前,一个道:“相公,这两天没找我们姐妹侍寝,难道相公不中意我们了?”秦舞阳这时心里烦,又有些怵她两个,就道:“我近来心烦,不想多说话,也不想干那事,你们把酒放下,就退下休息吧。”

两个舞女见他这样说,都清楚他是个杀人的魔头,不敢多言语,只得退下。秦舞阳自斟自酌,喝了两三杯,猛地想起白天荆轲的醉话,喃喃道:“那荆轲说后天就要走,这一去必死无疑,断不会还有生路。妈的,刚过两天好日子,就要去送死。”

秦舞阳当初应允太子丹的时候,万丈豪情;现在想到赴难的日子就要来临,就开始觉得怕,又有些眷恋,女儿香、闺中情、杯中酒、盘中肉。秦舞阳忽然想反悔,他不想去杀秦王了,更不想为了一个无聊的誓言,就这样送了自己性命。

他本想和太子丹直言,可转念一想,若是直言的话,太子丹定不会饶他性命,还丢了自己的侠客名号。秦舞阳心里烦躁,起身在屋里踱步,东摸摸,西碰碰,正焦躁得要杀人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猫叫。

秦舞阳抬头看,是一只花狸猫摇着尾巴进屋。秦舞阳茅塞顿开,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怎么能忘了鞠先生?”也不更衣,也不拿剑,就匆匆赶往鞠武府上。

鞠武和秦舞阳的爷爷秦开是好友,当年秦舞阳杀了人,就是鞠武设计帮他逃命。后来太子丹找到鞠武,请他帮荆轲寻觅一个胆大的副手,鞠武就把身负命案的秦舞阳推荐给太子丹,还送给秦舞阳一只猫做礼物。

秦舞阳想到鞠武,当时衣服不换、剑也不带,急匆匆赶奔鞠武府上,他到的时候,天色半暗,斜阳余晖,鞠武晒了一天太阳,正要回屋睡觉,瞧见秦舞阳,就道:“舞阳,你怎么来了。”

秦舞阳思虑再三,想直言自己不去刺秦,又怕丢了颜面,就先扯个谎:“多日不见您佬,今天过来问候。”

鞠武见他拘谨,天色又晚,心里已明白他说谎,却不点破:“好好好,我也挺想你的,咱们进屋说吧。”秦舞阳忙随鞠武进屋,请鞠武先坐了,安静侍奉下首,道:“您近来可好?”鞠武道:“黄土埋半截的人,能谈什么好坏?苟且活着罢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能为家国请命。”

秦舞阳又被鞠武阻了话头,只得假意叹道:“我们日子也不济,东征西讨,杀伐决绝,却没有您佬这么舒心安适。”鞠武听到这里,彻底清除秦舞阳来意,也不点破,却不照着他的话接下去,反而说:“我昨晚做了个梦,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秦舞阳摇头道:“不知。”

鞠武笑道:“我梦见你爷爷了,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在东胡做质,被胡人欺凌,过的是蛮荒的日子,吃的是猪狗的饭菜,终有一日他逃回燕国,谋邦略、修障塞、御胡人、取辽东,何等威风。我梦见他的时候,他东渡辽水,大胜而归,我贺他,秦将军天下英雄。他却笑道,英雄也怕猪狗子,辱没门楣。他年纪虽比我大,我却依旧敢呛他,你那孙儿不日就去秦国,刺秦王、救诸侯,功劳不低于你。他见我这么说,才大笑三声,腾云而去。”

秦舞阳听了这话,就知道鞠武已看破他心思,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鞠武又道:“秦门辉煌,当在你了。我虽不同意太子的刺秦计,但事到如今,箭在弦上,已难收回,你要好自为之。”秦舞阳忙点头称是,见事难成,就和鞠武又说了两句闲话,慌张出府。

秦舞阳出府,正好遇见荆轲,荆轲酒醒,换了件新衣服,前来拜望鞠武。两个人门外相遇,尴尬地打了招呼,就各自离去。荆轲和鞠武不熟,不敢擅入,只在门外投了拜帖,等不多时,门子来请,荆轲又整顿衣冠,去见鞠武。

鞠武招待荆轲,礼仪不似秦舞阳,召家人铺好地毯,摆好餐席,等荆轲进来,忙起身相迎,二人礼罢,鞠武做了主席,荆轲阶下坐好。鞠武唤人上酒,先劝了两杯酒,吃些蔬菜,打发下人退下,关好屋门,防止走露风声,才开始唠嗑。

鞠武道:“我之前听田光说过先生大名,只是不曾得见,闻田光死后,将刺秦重任托付给您,今天您肯到我这腐朽枯木的府上,我得再敬您一杯。”荆轲忙说:“老先生客气了,您文韬武略,天下驰名,晚辈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有一件事,困扰晚辈多日,晚辈一直想不通,今天来见先生,还请先生帮我解疑。”

鞠武道:“您请说。”荆轲道:“我有个朋友,本是楚国人,秦楚仇深,世人皆知。我就邀他同来,和我去咸阳刺杀秦王,却不想他竟中途毁约。”鞠武道:“他惧怕一死,中途走了?”荆轲摇头道:“他不去,但不是怕。他也没走,他死了。”鞠武道:“莫非他是自杀?”

荆轲点头道:“他昼夜兼程,前两天到了我府上,却不肯去刺杀秦王,和我说自平王东迁,中原几百年乱世,百姓流离颠沛、苦不堪言,他相信秦王政能一统乱世,安抚百姓,他不想为了义气刺杀秦王政,又不想因为秦王政误了和我的友情,因此自杀。”鞠武无言。

荆轲接着说道:“他这话也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是卫国人,卫国小国无威,在大国间苟且残喘,百姓日里夜里,念叨的、怕的都是劳兵苛役,这样的日子过了也有几百年,谁也不晓得还能再过几百年。”鞠武叹道:“国不一统,天下永无宁日。”荆轲点头称是。

鞠武又道:“所以你来找我,是想我给你拿个主意,刺秦还是放秦?”荆轲道:“我受太子恩惠,定不敢辜负太子所托,只是这心结难了,怕大事难成。”鞠武道:“你为人臣子,当忠君爱国,这事不能推脱;可你偏偏又是侠客,理应胸怀天下,救济百姓。这个结,难解。”

荆轲起身,跪拜道:“还请先生赐教,荆轲此生铭记。”鞠武道:“你若自己难解心结,不如听天的安排吧。秦王政有武力,你若下手,定要和他纠缠,他绕殿跑,你去追他,若三圈之内,你还不能杀他,就是天不亡秦;若他被你杀了,是秦无福,秦王政该死。”荆轲叩头拜谢:“多谢先生指点,晚辈铭记于心。”

荆轲言罢,拜辞鞠武,鞠武等荆轲走远,又出门玩了一会猫,回到屋中,自缢身亡。

荆轲刺秦王,秦王察觉,荆轲纵剑追逐,绕殿三周,掷剑投杀,不中,荆轲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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