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腿记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人都来了,听大夫的话不行吗?一辈子说算惯了,别人的话一句不听,你就折腾我们一个顶俩,来回半年了,你自己遭罪不说,我们也跟着遭罪!”病房里传来埋怨声,丁兰看着床上躺着的老公公,憋了好几个月的情绪一下子像喷泉般涌了出来。

床上的老爷子也不甘示弱地低吼着:“我不用你管,我有儿子,我儿子管我!”

“你儿子管你,你儿子让你造的,一肚子苦水不知道朝谁吐呢。”于兰的脸涨得通红,面对这个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公公,她忍了十几年,话赶话说起来了,她也不准备再继续委屈自己了。

“你这个败家的娘们,你父母都怎么管教你的,没有教养,乱花钱,不上班,花我儿子的钱,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吃饭还得剩吗?浪费粮食是极大的犯罪。”“连饭都不会做,天天吃外卖,这是个什么女人!”“这个都学不会,你活着就是浪费国家粮食!”……一句句伤透人自尊的话涌上丁兰的脑海,公公从早就没看得上她,嫌弃她不会过日子,还不上班挣钱。可他明明知道,为了丈夫张秦的事业,同在一个单位的她毅然辞去了工作,因为单位不允许两口子同时存在,丈夫的事业现在顺风顺水,与她的付出息息相关。

公公却眼里只有经济账,当了一辈子会计的他花一分钱都要记着账,包括他给儿子从小到大的花费,这是他要求儿子养他老的有力证据。儿子很孝顺,用丁兰的话就是愚孝,一个不字不敢说。公公在老家弄了块地种杏树,杏儿熟了的时候就是张秦的噩梦,老爹天天打电话让他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帮助卖杏,老家杏儿的质量很一般,酸得很,没人愿吃,人家来收杏儿的老爹嫌价格低还不舍得卖,不是让老伴推车上集上卖,就是让儿子处理。结果天热老伴卖杏脑出血,差点丢了命。逼得张秦没办法,就自己掏钱买了再送人。

老爹全然不吸取教训,年年种得一包劲儿,反正有儿子兜底,殊不知儿子头老大。恳求老爹别种了,七十多了,腿脚也不太好,累坏了可得不偿失。老头每次答应得好好的,回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张秦只好年年当冤大头。

要说老爹和老娘是正八经退休的,一个月快万数的退休金,可老爹绝不让动一分钱,他必须保证额外的收入能包过他的花费,如果挣的少,他就一分钱不花,上儿子家拿点,上姐姐外甥家吃点,日子过得细,腚眼儿里插不上一根猪鬃的那种。一直到去年,老头退休后一直在一家私人厂里干财务,一个月挣3000多,结果人家老头硬是不让厂里给自己发工资,怕发了之后花了或是被谁惦记上,让人攒够了十万再给他,这也算是一件奇葩事。

那算来算去,老头日常生活的钱几乎为零,弄杏增收是零用钱的唯一来源。儿子说,你一年卖杏多少钱我给你,咱就不种了。老头说你给我也行,那是你的事,我种杏是我的事,还能多挣点的。言外之意,你给我的属于偏财,我的正财是靠我劳动得来的,加起来更多,我肯定不能不种。

丁兰想起过往的种种,一个葛朗台的形象栩栩如生,可怎么办呢?这样的老公公让她遇见了。每次上她家一趟,就像遭抢了似的,家里的水果、干果,她的化妆品甚至儿子的洗面奶,冰箱里所有的东西,凡是俩老人认为自己需要的,一样不落的大铺盖小卷的全部都要带走。当然,回老家的车票他们是不付的,要么儿子开车送回去,要么就是丁兰把票买好。

到了过年过节,到了换季,不用安排,俩人自觉地就到城里了,张秦便吩咐丁兰带着俩人买衣服。这买个衣服不转个一天是一件也不会买,货比N家呀。好不容易看好了的,老头每次都做掏钱状,从来没人看见他真掏出来过。丁兰是够够的,满腹牢骚无人倾诉,跟张秦说?说了也白说,丈夫是决不能说自己爹妈一个不字的,还影响夫妻感情。跟自己爹妈说,远嫁的她还怕娘家人担心。憋住不说,心里还一匹匹草泥马在奔腾。

自己后悔呀,当年恋爱脑发热,连结婚送日子的钱都没要,寻思回来公婆还能不给吗?结果就是没给,给了张空卡,她也是结完婚才知道的。公婆手里有钱,可一分都不能花。公公不愿意上儿子家,上厕所不冲为了省水,惹儿媳一顿埋怨,他也一肚子委屈。去了儿子家不自由,他还是喜欢自己终南山下的二层小楼,前院后院种的菜,整齐地堆砌着他上山砍的柴。

儿子让他养几只鸡,下蛋有营养。他嫌弃鸡吃粮食,浪费钱,不养。让他别拖着不利便的腿上那么高的山砍柴,买点煤,他嫌弃浪费钱,不买。儿子从城里拖家带口地回来,两口子连顿饭都不准备,到镇上姐姐家开的饭店去蹭饭,这样的事太多太多,最初,丁兰惊奇地发现世界上把钱看得重的人还有这种范本的,后来,她真是无语至极。

这次住院,百般波折,好容易托人托脸地住上了,这老公公天天发疯,不住要走。满肚子冤屈的丁兰再也没憋得住,把以往的种种如数家珍般抖搂了出来。可公婆却用了一招死不认账把丁兰气个半死。但憋在心里那么久的话吐出来后,她也轻松很多。再怎么样也是自家的老人,埋怨归埋怨,病还是得治。

公公怒气冲冲地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倾诉着儿媳对他的不敬,正要准备开会的张秦只好请假火急火燎地去了医院。对这个老爹,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深知自己媳妇受了多少委屈,可他能怎么办,把自己的爹训一顿?作为大孝子的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况且老人再上火生病还是他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安抚这头再安抚那头,他很庆幸自己媳妇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从来都选择委屈自己,不难为他。

张秦到了病房的时候,主治大夫也在,主治大夫是当地一个有名的骨科大夫,费了很大周折才联系上,偏偏老爹不配合。第一天嫌人家不作为,不赶紧治,故意浪费他的钱,大夫解释说你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出来以后才能定治疗方案,是保守理疗还是动手术。第二天嫌人家没事找事,结果都出来了,还不好好给他治。护士解释说,老爷子你的血压和血糖太高了,平时都不吃药,得先把这两个指标降下来才行,所以先理疗。第三天嫌人家理疗没有效果,就是为了多收他钱,一点用没有,情绪激动要出院。大夫跟张秦说,你家老爷子这样,总是激动,血压降不下来没法治。第四天、第五天天天幺蛾子百出。

他住院这几天,丁兰就是个陀螺,安顿好孩子就往医院跑,送饭探望、安抚情绪、协调大夫……把她忙活得不轻,老头一点不领情,骂她没有主见,听医生瞎说,被骗了钱还蒙在鼓里,和大夫一起数钱,就是个大傻子。

丁兰抹着眼泪跟张秦说:“他爱怎样就怎样吧,疼我也不管了,他一句话也不听啊,就是心心念念他的钱,没法沟通啊。”就这样,丁兰也没说一句骂人的话。张秦给妻子一个拥抱,拍了拍他的后背,细声说:“你受委屈了,交给我吧。”

床上的老爹数落着丁兰的不是,医生的不是,医院的不是。张秦默不作声地听着,等老头发泄完了,问了一句:“爸,你打算干啥?”“我要出院!我就是疼死我也不来了,花我那些钱!”

“好,听你的。”老头如愿办了出院,迫不及待地让儿子给他送回了老家。望着院子外他去年刚搭起的葡萄架,他心里也泛着后悔。自己的这条本来就不立整的腿,就是为了搭这个空中的铁丝网架子,从台上摔了下来。

铁丝网是老头从附近的工地上收拾回来的,两边还有卡子,老头觉得葡萄树如果能攀附在铁丝网上会更好一些,他把带架子的铁丝网夹在原来的木头架子上就轻松解决问题,没想到这夹子年久酥掉了,老头斜着身子一下子从台上栽了下来,这就开始了疼痛难忍的日子。

起初,老头上附近队上的诊所拿了点跌打损伤的药,吃了半天也没用。然后又上镇子上的医院看,碰上了一个熟人大夫,那人说你别花没用的钱了,回去好好养着就行,他高兴要命钱没受损,可还是疼怎么办?这又让外甥拉着他去了县城的医院,外甥花的钱,人家说打个封闭吧,科打完就不疼,不打就疼。期间儿子张秦说了好几次要拉他到大医院治腿,他说杀头也不去,谁不知道大医院就是个无底洞,得花多少钱哪。

一拖就是半年,最近连走路都不行了,再这样下去,只能坐轮椅了。这一旦坐上轮椅,老头快二百斤的体重自己老娘可伺候不了,按照老娘拈轻怕重的性情肯定是天天打电话哭诉。张秦和表哥一起,硬逼着拉着老爹到了城里,找人、住院都挺顺利的,也知道老头疼就是膝盖的半月板需要换了,老头激动地不顾的腿疼了,连吓带心疼钱,血压一下子飙到了200多。

张秦劝慰老爹:“咱在这好好治,至少以后不后悔,该治的都治了,治不好没办法。咱这还没开始治你就走,疼大了,走不了路了,你咋办?”

“反正也是我疼,不关你事。走不了,大不了不走。”张秦的目光转向一辈子被老爹压制的老娘那里,没有任何意外的,老娘说她年龄大了,在医院里伺候她也受不了了。

张秦苦笑着:“护工给找了,让我爸骂走了,说人勒钱。”真没办法了,那就请大夫多开点药带着吧,毕竟现在在医院买药比药店要便宜,结果老爹在病床上大喊:“我的医疗卡上还有钱,在药店拿就行!”对于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的老爹,张秦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等老爹说不了算的那天,估计是等不到了。

回到自己家的老头,腿还是疼,让老伴给他热敷,给他按摩,老伴眼里的嫌弃愈加浓烈,他愤愤地推开老伴:“你是长本事了,还开始嫌弃我了,你别忘了你是怎么过得比你姊妹都好的,不是我把你带城里,你才不用种地的吗?不是我给你找的工作,你才有退休金吗?不是我挣的钱,咱家才有这么好的生活吗?年轻的时候你伺候我多体贴,现在我病了你开始嫌弃我了?!你不爱过,你就滚!”

丁兰一推门,看见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电视、磕着瓜子的婆婆,吓了一跳,公婆每次出没她家从来都不打招呼,就像是进出自己的家一样。“妈,我爸呢?”婆婆立马开始了她的表演,眼泪鼻涕一块流:“你爸把我赶出来了,他让我滚,我没地去,就坐车投奔你们来了。”

“那我爸怎么办,他腿脚还不灵便,他吃喝拉撒谁管?”丁兰吃惊地瞪大双眼。这就不管了?自己的老头子?

婆婆也开始数落公公的抠,不舍得给她买衣服鞋子、从来没给她买过金银首饰、吃的也不让买,过得日子太艰苦。丁兰说:“你的工资卡在自己手里,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怎么非得让人家给你买?”婆婆自顾自地说公公不讲卫生,身上有臭味,她恶心的慌……

被扔在老家、走路还不方便的老头,终于明白,这时候,他手里的钱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他需要一个伺候他的人。他开始幻想如果自己的腿好好的,身体棒棒的,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从来不舍得花电话费的他,给张秦打了电话:“儿子,我要到城里去,我要住院,我要治好我的腿,花多少钱都行。”

电话那边的张秦惊掉了下巴,千年的铁树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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