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宣判死刑的那一刻，老张异常平静。因为他是个罪人。
确切说，老张也并非一直都是罪人。
五年前，老张35岁，在M&O创意公司升到了总监的位置。那时候的他，万众羡慕，容光焕发。
晋升当天，同事们为他举行了线上庆祝会。老张坐在公司的仓位里，环顾四周。纽约、伦敦、悉尼、C3012新城，V398虚拟城，分属各个国际分部的同事们亲临现场（当然是以全息影像的方式），行政部门的小李远程控制机械手为他开了香槟。
酒意正酣，同事们纷纷起哄，让老张发表晋升感言。
老张故作深沉，看向外面，感慨万千。隔音隔热的工作仓玻璃之外，公司标志性的负角度高墙直插云霄，黑色大理石材质的表面吞食了光照，显得庄严肃穆。那里面，几万名同事正在辛勤劳动，为M&O公司的发展殚精竭虑，不眠不休。这是何等宏大壮观的奇迹啊！
老张思索半晌，把目光收回来，清了清嗓子。大家立刻安静了下来。
老张开口说道：“记得我刚毕业来公司的时候，毛头小伙一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礼仪机器人引导我去签入职终身协议，我心怀抵触，甚至偷偷踢了他几脚。”
同事们的全息影像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老张也跟着笑了一下。
“一开始，我的业绩很糟糕，写出的东西几乎不用经过筛选，自动就被扔进垃圾库中。为此，我所在地的 T506 蜂窝城政府还派人来关心我，与公司沟通，让我加入了新人改造计划。经过了改造，我终于明白了工作的真谛，了解了M&O公司的伟大使命。我职业生涯的腾飞，也是从这看似不光彩的经历开始的。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一点，一切的成功都从至暗时刻开始。”
同事们频频点头。
“后来，我的工作越来越好，一步步晋升到了副总监。同时，我遇到了一位女士，结婚生子，有了可爱的女儿。妻子淑良贤惠，每每告诫我要一心扑在工作上，要为大局着想，舍小家为大家。在她的鼓励下，我倾其所有，与大家一起成功完成了一个个重大项目。这是我想说的第二点，全情投入，要有奉献精神。”
同事们零星有人鼓掌。老张目光扫过他们，示意自己还没说完。
“我犹记得我们去年做的那个项目。客户要求的时间很紧，被否决的稿件成百上千。很多同事不堪重负，离开了我们，我也一度怀疑自己的能力。好在我每天坚持看新闻、读电子报刊，上面无数的励志文章和正能量故事激励了我，让我重新找到了自信，做回自己。这是我想说的最后一点，永远相信自己，永远不要放弃。谢谢，谢谢大家！”
同事们爆发了热烈的掌声。非常应景地，老张的邮箱也在此时收到了通知消息：“恭喜您成功晋升总监，任期从下周开始。您的工资调整为每月342个奋进币，此外还将享有如下权利：每日观看广告配额削减20分钟，每日家庭蛋白食品配额增加200g，每年强制消费金额增加为2000奋进币……”
二
好景不长。从今年开始，事情急转直下。
一切始于极其平常的一天。老张正在为下属的一个失误而大发雷霆，突然，他的邮箱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邮件。
邮件发件人为M&O公司和T506蜂窝城政府联署，所有内容被标红加粗显示。老张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于是草草结束了与下属的会议，喝了口电解质饮料，紧张地打开了邮件。
邮件是以全息投影视频方式呈现的。
两个人的投影出现在了老张的工作仓里，一个穿着公司文化衫，一个穿着公务人员制服。他们说，很不幸，脑电波检测显示，近期老张工作状态异常。每天约有21.36分钟的时间，老张的脑电波与工作范式不一致，被判定为思维游离。公司已经以“工作不饱和罪”起诉老张，法庭也已受理这一案件。审判将于三天后远程进行，政府已经为他分派了援助律师。如果罪名成立，老张最高面临死刑。
邮件阅后即焚，痕迹消失的无影无踪。
晴天霹雳。老张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工作不饱和罪”？死刑？老张万万没想到，他会有面临这些事的一天。他日夜努力工作，焦虑到头发都要白了，就是为了不被检测出问题，不被社会淘汰。怎么会？怎么会？
“不行。”老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激动。”老张又喝了口饮料，冰冷的液体顺着食管流进胃里，让他冷静了一些。老张必须立刻调整状态开始处理工作，摒除这些杂念，否则会更加坐实“工作不饱和罪”的指控。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老张像疯了一样地工作。其实忙碌起来，没有时间想这个事情，他反而好过了一些。
但深夜下班后，老张乘坐自动穿梭胶囊回到公寓，一切问题终究需要面对。
妻子阿美已经得知了消息。从泪痕来看，她已经哭了很久了。老张想安慰她，但最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妻子啜泣许久后，终于还是先开了口。她歇斯底里地质问老张：“你为什么不好好工作？跟你说多少次了，要全身心，你知道什么是全身心吗？每天20多分钟的思维游离啊！你都在想些什么？”
老张默不作声。他也质问自己：是啊，我在想什么呢？
可能人近中年，心里的挂念多了，工作时总免不了分心，想到妻子、女儿。可是，这个理由又怎么好跟妻子说呢？
老张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卧室里，三岁的女儿小欧听到了吵闹，哭了起来。
妻子哭着说：“你知道的，这个罪名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的……隔壁家 Adam 就是因为这个，剩下 Jessica 她们孤儿寡母，这都多少年了。没想到啊，我们家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老张还是不说话。他转身走进卧室，抱起了小欧，轻轻摇晃。很快，小欧不哭了，又沉沉睡去。
放下小欧后，老张从卧室走了出来，掩上屋门。
他低声向妻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切还没定。三日之后的法庭，我可以辩解。放心，他们不一定有足够证据定我‘工作不饱和罪’。如果只是定‘工作分心罪’，或许还有转机……”
三
三天之后的法庭上，老张也是这么申诉的。他说：“我从事的是创意工作，脑电波的范式不能百分之百说明问题。一个好的创意需要思维发散，正是那些时候，脑电波检测出了异常。”
公诉律师不认同这个说法：“这都 2135 年了，人类从事的一切工作都只剩下了创意工作。我们的脑电波范式基于大数据分析，已经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包括从事创意活动的发散思维。况且，根据脑电波分析的精准定位，被告人思维游离的主要路径指向其妻子阿美和女儿小欧，属于狭隘家庭范畴，非常无用和危险。因此，被告人的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
老张的辩护律师举手说：“退一步讲，既使被告人在工作期间想到了无关事项，导向狭隘的家庭观念，但我们也无法严格证明其与工作无关。《新世纪法典》第 96 条规定，劳动者有权部分支配自己的思想，被允许在工作时间出现少量思维游离，只要与工作间接相关即可。我方当事人近期从事一项广告设计工作，内容以家庭为出发点刺激消费。因此可以合理推测，老张为了高质量完成工作，从自身经历出发进行思考创作，合理合法地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阿美和女儿小欧。”
法官此时说话了：“引用《新世纪法典》第96条，需考虑到其修正案：思维是否与工作间接相关，举证责任在劳动者一方。因此，被告人老张需要完整的证据链条来支撑这一逻辑，包括当地政府官方出具的大数据分析报告、人格分析报告和思维路径报告。”
T506 蜂窝城政府事务助理立刻对此进行了说明：“三项报告定价明确，打包服务费为 48 万奋进币。经查，被告人账户存款 6 万奋进币，公寓价值 20 万奋进币，不足以支付报告费用。”
M&O 公司代表发言：“鉴于员工老张一贯的优秀表现，出于回馈社会的善意，公司愿意为此提供帮助。如果被告人妻子阿美申请并担保，M&O 公司愿以年息 23% 的利率提供贷款，帮助老张支付报告费用。”
法官微微点头，提问老张的妻子：“好。那被告人妻子阿美，你是否愿意申请并担保这笔贷款？”
阿美嘴巴紧闭，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法官再次发问：“被告人妻子阿美，你是否愿意为丈夫老张申请并担保 M&O 公司提供的贷款，用以支付报告费用？我提醒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老张将没有充足理由反驳上诉，将被判为‘工作不饱和罪’，可判处死刑。”
阿美哭得更厉害了，没有主意地看向老张。
老张心乱如麻。他望向阿美怀中的女儿小欧。小欧眨巴着大眼睛，看到爸爸后开心地笑了起来。小欧啊，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有什么罪呢？
老张叹了口气，向妻子摇了摇头。
四
执行的全过程有国际组织监督。其代表宣讲道，在他们的努力推动下，全世界的死刑都以注射方式执行，没有任何痛苦，连注射本身都采用了仿生无痛科技，充分展示了新时代人性的光辉。
老张喃喃地说：“好啊，好啊，社会进步太快了。”
执行前，老张躺在监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外面蝉鸣鸟叫，微风吹拂。
忙碌了半辈子，老张终于可以休息了，但奇怪的是，他连休息时该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离职前他所负责的那个广告，应该完不成了吧——老张想到这里，竟然笑了出来。
他已经决定不再跟妻子和女儿见面。倒是大学时的朋友老李，在最后这一刻跑过来看他。
老李放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叫《这个世界会好吗》，创作者和歌手已不可考。听着歌词，老张想：这么多年了，老李怎么还是个愤青，不懂事啊。
于是他对老李说：“咳，关了吧，这歌词没啥意思。这个世界分明已经很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