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故人再难寻

楔子

此乃死地,已有数百年未见过活物。但我仍记得,此地,曾出现过一只白狐,与那幽冥之神孟婆结下不解之缘,最终结局如何,我尚不知晓。

只是……我一人在此看着“人”来“人”往,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同情来。行者匆匆,皆掩面涕泣,许是不甘罢……

我,又何尝不是呢……

“丫头,你还不走吗?”届时,一阵苍老地声音从我头顶响起,我抬头望去,只见一苍老容颜映入眼帘。我对她笑了笑:“阿婆。我不走。”

“你已在此地,逗留数百年之久,值得么?”

我点头。

她摇头叹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说罢,便转身遁入迷雾中。末了,我的心口竟在隐隐作疼……忽而,仿若有至毒利器在心口剜。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这声音:值得么...值得么...

大抵,是不甘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时日太久,关于他的一切记忆皆已模糊不堪。便也不记得是如何遇上他,又爱上他的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他叫……我扶额晃了晃脑袋,努力去回想往事,脑海中,便浮现出这两个字:昭亦。

忽的,心口一阵疼痛。

霎时,那些过往如洪水般涌来,浮现脑海:十里长亭,执手烟波。我撑着伞站在十里亭外等候那对即将分别的恋人。我知自古情难了,此刻分别也许便是一生。

“姑娘在等谁?”

“等长亭里的人。”我答。不知我身旁何时站着一个人,他既问,我便也答了。而后我抬头看向他,正巧撞进他眼神。

他眉目含笑,声音出奇地好听:“在这流云渡口,日复一日等待十里长亭,缠绵告别,不累吗?”

我低头笑了笑:“怎会不累呢?只是习惯了,便不知其味了罢。”

“姑娘何苦在此等候?”

“人各有命,这,便是我的命。”我的命,便是在此渡口等候,带他们上船,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因此,我们有个共同的名字:渡翁。

我看着长亭里执手相看泪眼的两人,轻笑:“循环往复。人人皆如此,却从未见过,在此许下重诺,日后会回来兑现承诺的。”

“姑娘似是,不满?”

“岂敢。”

待雨停后,那耳鬓厮磨的两人才刚刚分开。男子走进,冷淡地对我说一句:“走罢。”末了,便踏上行船。登上船后,我转过身,便清楚地看见那女子泪眼汪汪,凝视着该船只。不由得轻叹:“世间当真有痴女如此。”

不多时,行船渐离江边。我望着那处,愣了神儿。

“嗬,又见面了。”之前在雨中与我说话的男子突然走上前来,与我同站一处,我觉这声音有些许熟悉,便回过神来,朝他看去。方才阴雨绵绵,撑着伞无法细细观察,而今去了伞,便也可好好细致观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袭白衣,给人以不染纤尘之感。我将目光稍往上移,便见到那口薄薄的唇,一时愣神。

“姑娘这样看着小生,小生实在……”话还未说完,我便回过神来,再将目光上移,便又再次撞上他眼神。这双眼,竟如此深邃。

他忽的往后退了退,向我行了个礼:“在下昭亦,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我摇了摇头:“小女无姓,单名一个霞。”

“霞……”他仔细揣摩着此字,还在周围幅度不大地踱步,忽而停了下来,大笑道:“哈哈哈!无姓也好!这世间之姓,岂有何姓可衬托‘霞’字之美。”

他竟如此会说话,如此会取悦女子。想必不是个俗人。我浅笑:“昭公子谬赞了。”

他拂了拂袖,示意我莫再客套。

“昭公子这是要去何方?”

“长安!去见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萍水相逢,终须一别。”

他见我这副模样,轻狂地笑了笑:“哈哈哈!霞姑娘不该如此多愁善感,应留意这四处光景,到时,你便会发现,原来这世间,除眼前目光所至,还有心底最美的柔软。”

“心底最美的柔软?”

“是光,愿用一生去追逐的光。”他说此话时,目光不再像之前那般明亮闪耀,倒是添了几分暗淡。

我虽不解其意,便也还是附和地点了点头。他看向我,而后又看向天边那轮如血的残阳,浅笑:“无姓可媲‘霞’字,便是这个理。”

我点了点头。可仍停留在那句“光”上。便止不住开口:“光,是何意?”

“终有一日,那光,会始于双眸,终于心底。你会明白的。”他笑着说道。

从此地到长安,须得五日行程。五日过后,这位萍水相逢的过客,便再与我毫无相干了。遂也未曾想过要深交。

谁料,他竟日日来找我说话,与我谈心。我便也对他有所了解。

他说他去长安不仅为了见人,更是为了给她一个安逸舒适的家。我便懂得,那人,是他心上人。

“那人,可是那始于眼眸,终于心底的‘光’?”我问。

他浅笑:“正是了。”

………………

我打心眼儿里愿他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本以为第五日,我们即将分别,却因他一句话,改变了一切。

“霞姑娘。”与往常一样,我们席地而坐,相互对立着。

“今日,我为你沏壶茶,就当送别罢。”说着便双手捧起茶壶来。

他浅笑,将他的手覆在我袖上,道:“旁人送别,都是十里长亭,折柳相赠,到你这儿却不同。”

听完此话,我也甚觉不妥,便放下茶壶,缩回了手。

“霞姑娘,不是早已倦怠这样的生活了么,何不如,与我一同前往长安?去享受一番繁华滋味!”

我浅笑婉拒:“不了,人各有命。长安的繁华,是我等无福消受的。再者,你去长安找寻自己的‘光’,我去长安,又为何人呢?”

“哈哈哈!谁说去长安便是为了别人?你当真不想去看看?长安街市繁华,更有许多奇珍异宝、名贵小吃。此生若去一趟长安,便也无憾。人生在世,又有何人,不向往此地?”

我拗不过他,便也应了。

在他未去见心中的“光”之前,便带我游走了长安各地,这一路上,目光所至,皆是美景。当真比那十里长亭,要美许多。

“你何时去见‘光’?”我不知那姑娘是何名姓,便也只能这般称呼她。

“待时机成熟罢。”

“你与她,并非两心相悦么?”我有些疑问。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她对我,是何感觉。”

与他相处这五日,漫长得像是一辈子。短短五日,我便与他从素昧平生到无话不说,是我断然未曾想过的。

我本已选择沉默,他却开了口:“日后,我便叫你‘霞’罢。带上姑娘,难免有些生份。”

我点了点头。

“你自也可直唤我名姓。”

“好。”我点头答道。

………………

自那日起,他便时常带我出去游走,有时我便也忘乎所以。他来长安,是找寻属于他自己的“光”的,许是受他影响,我亦想遇见自己的“光”。

“昭亦,人人都会遇见‘光’么?”

“是呀。”他浅笑,而后双眸略显闪烁,道:“怎么?霞亦想去寻‘光’了?”

我将头埋得很低很低,有些羞涩的点了点头。我不知他是何表情,却在隐隐中听见他的嘲笑声。

“霞。”

我抬头,看向他:“嗯?”

“你可知晓曼珠沙华?”

“可是生长在彼岸的曼珠沙华?”

他点了点头。

我亦点了点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若有一日,你有缘见到曼珠沙华,便要在那等我。”

“嗯?”

他浅笑,没再说话。而后便拿出一个沉香炉予我。我不解,他便笑了笑。

“听闻,若用彼岸花种放里燃烧,便会发出异香,飘传千里。”为此,我便日日去寻那生于彼岸的曼珠沙华。

后来,他得到了自己的“光”。我亦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光”。那“光”,当真是始于眼眸,终于心底。

一直听闻彼岸花花开彼岸,人间不曾有过此花,唯有黄泉。我从不相信人间无此花存在,便日日夜夜去寻,终也无果。

那日,昭亦来找我了。他红光满面,不似平常。但我只一见他回来,便满心欢喜,哪管他心中有何事。

“昭亦!”我朝着门口的他挥了挥手。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而后慢慢走进:“怎么了?今日怎如此开心?”

“我寻到‘光’了!”

他挑了挑眉:“哦?是哪家公子,竟入得了霞的法眼?”

听完此话,便低下了头,声音及其微小:“那‘光’……”话还未说完,便有一女子唤了昭亦一声。

我抬头望向声音发源处,只见一位身着蓝衣,容貌精致的女子走了过来。她走过来那瞬间,仿若整个世界都是她的,都为她倾倒,就连倾国倾城的牡丹,也得避让三分。

她走到昭亦身旁,便顿了脚步,而后看向我,对我礼貌地笑了笑:“姑娘好。”她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之气。再者,他与昭亦站在一处,真真儿是配极了。

“我知道你,你是昭亦的‘光’!”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便只能如此。

她听了此话,掩鼻浅笑:“常听昭亦提起你,你很可爱。这些年,感谢你陪伴在昭亦身边。”

我摇了摇头:“若无昭亦,兴许此时的我仍是十里长亭外的渡翁。”

她用极尽温软的目光看着我,虽无恶意,却看得我头皮发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昭亦见我瑟瑟发抖的模样,便问道:“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无碍。”

昭亦:“你方才说的‘光’是?”

我猛然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没有,没有。”说罢,便跑离这是非之地。

嗬,多可笑。

我知他心里有光,却也曾幻想过我会替代她成为他心里的光。可终是自己作茧自缚。

我知他意不在我,便也未曾有过恼怒,只是艳羡,能入他眼,进他心之人。

届时,我抬头便看见了那年与他看过的一抹残阳,浅笑:“世间无姓可与‘霞’字相媲……是因霞孤寂,无一字愿与之相配。”

长安这繁华之地,当真是不属于我的。萍水相逢,终须一别。我爱他,却从未敢逾越半步,只在梦里偷偷念过,他是我的。

曾以为,他心中也是有我的,而今想来,却是从来没有。当我见到那女子与他同站一处时,我便知晓,从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他了,彻彻底底地,失去他了……

彼岸彼岸……我终是明了,彼岸花花开彼岸,花开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嗬,当真是这寓意颇深。

昭亦这一生都在追逐“光”,可是遗憾,我却没能成为他心里的“光”。

………………

我爱他,却只是爱他。不敢进,亦不敢退。

也许,我当初就不该应他前来长安,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我便也不会有此等臆想,卑微不堪。

尾声

我坐在彼岸花海,望着手中的沉香炉,而后将彼岸花种放入里头,自己都甚觉好笑,前尘往事里,竟寻错了“光”。届时,孟婆拄着拐杖前来看我,许是过往亡魂渡完了罢。想必,她今日是见到昭亦了的。

我抬眸望向她,不大提得起精神来,嘴角只微微上扬:“阿婆。”

“他世世往生,到我这儿来寻一碗汤,前尘往事皆不复记。兴许下世你投胎,便可再遇见他;兴许,也有幸成为他心里的‘光’。”她见我这副萎靡的模样,轻叹了一声,说道。

我坐在花海里,笑着摇了摇头,甩甩袖口:“哈哈哈……罢了罢。我一直在等,等一个答案,可他却把我扔在了前尘旧事里。皆不复记……好一个皆不复记!”

而后我叹了口气:“阿婆,数百年前的那只小白狐,是月老么?”她不知我为何这样问,便也未答。我低头看向她手指上若隐若现的红线,轻笑一声:“是他无疑了。可为何,我没有……”

孟婆忽的放下拐杖,坐在我身旁,容貌大变。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变为面目清秀的少女。

“可知你为何无姓?”

我摇了摇头。

“你们相遇那年,他与你共赏如血残阳。那你可知,每日升起的,又是残阳么?”

我摇了摇头:“不是。”

“缘分冥冥中早已注定,你和他无姻缘,却有幸相识,这也是缘分。”

“你得知晓,为何无姓,只因‘霞’字无姓可媲?可,只一‘昭’字,便敌世间万姓。”

我抬眸,看着眼前的孟婆,有些不可置信。

此刻,我便明了,我与他终究只是有缘无分。不论是生前的十里长亭,还是死后的五百里彼岸花海,他都不曾与我同行过。他,终究只是个过客。

但我该庆幸,此生遇见了他,予我“昭”姓。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放下执念,往生投胎了。

“阿婆,我要走了……”

“不等了?”

“不等了。”

“不要答案了?”

“所谓答案,不过是我的执念罢了,其实它,早就寓于陈年旧事中,只是自己愚昧,未曾参透。”我看着她,拿起伞,转身便走,而后将手中的沉香炉扔在花海一隅。霎时,这五百里彼岸花海,便掀起一抹红黄色火焰,与之交错,尽显凄寂。

五百里花海已灭,昭亦,我走了,愿从此以往,便不再遇见你了罢。

从此,你不再是我的故人,便也再难寻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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