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临终关怀医院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一、

2011年我和几个同学结束医院实习来北京找工作,由于我们还未考取护士资格证,所以只能找些小型医院投简历。小型医院的人员流动性很大,所以需求的护理人员也不在少数。很快,我们几个就被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录用了。

打着出来锻炼的心理,我们几个觉定来这试一试。

来这第一天,我们稍做整顿,护士长带我们熟悉了整个医院环境,医院门诊楼后面有一个挺大的院子,四周零星有些老人的居所,中间是一个三层小楼,楼前有一棵参天杨树,遮挡了大片阳光,楼层有些老旧,没有电梯。

一楼住的是几位体格还算健壮的老人,二三层多是些终日卧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和小孩。

刚上楼,就听到房间里传来的病痛呻吟声,护士长带着我们一间间巡视,老人们蜷缩在床上,骨瘦如柴,身体骨隆突处夹着体位垫或者海绵垫,几个小孩躺在床上,嘴里也不停哼唧。这些人太凄惨,哪是我们刚出校门的学生看过的,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几个小孩是得了什么病吗?”,洋洋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问到。

“这个男孩是脑瘫,那个小女孩一只眼睛有问题,那个孩子有皮肤病……”护士长漫不经心的指着这几个孩子,给我们介绍。

这些孩子、老人,被家人送到这来,生无所养,老无所依,看着他们,我心思百转千回,叹这世道不尽如人意。

在我们几个还没回过神的间隙,一个坐在儿童学步车,约摸一周岁的小男孩闯了进来,许是很少见到生人,他欣喜的边笑边拨动车铃,似是在跟我们打招呼。

“好可爱的小孩!”我架不住他的可爱,走过去想抱抱他,没想到他咯咯笑着跑远了,藏在一个坐轮椅的老爷爷身后,不时探出小脑袋瓜,望望我们还在不在。

“你们是新来的小护士吧?”一位中年大伯从一间屋里出来,指着那小男孩说,“那孩子叫虎儿,一边身体瘫痪,没有知觉。”

这位大伯姓王,和妻子一同外出打工,在这家医院呆了一年多了,后来我们知道的许多事情也是从他嘴里听来的。

没招我们之前,医院里的护士只有两个,包括护士长在内,护士主要负责患者的日常治疗,而喂饭、翻身之类的都由护工来做。

这家医院护工不少,但护理知识却相当亏乏,大多只是按照医院里的规定,机械地给些卧床的老人孩子翻翻身、喂喂饭。

由于翻身不及时,好多老人生了褥疮,我们上班第一天,护士长便带着我们几个为老人处理压疮。

压疮又称压力性溃疡、褥疮,是由于局部组织长期受压,发生持续缺血、缺氧、营养不良而致组织溃烂坏死。

我翻开一个老太太的被褥,老太太身体蜷缩,瘦的皮包骨,骶骨、坐骨结节等骨隆突处,均有深度压疮,我按护士长的指示为老太太去除坏死的组织,消毒,疼的老太太呲牙咧嘴,我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护士长带着其他几位护士去别的病房,我却久久站在原地,眼睛看着一处一瞬不瞬。

老太太床旁桌上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笑容明媚,身体健硕,与现在骨瘦嶙峋,病病殃殃的她形成鲜明对比。

医院里这样的老人太多了,看着他们在日日忍受痛苦,我心里面也很不是滋味。都说父恩比山高,母恩比海深,他们的孩子怎么能忍心把他们丢在这里。

“叮铃铃……”一连串铃响将我从思绪里带回现实,我回头一看,这不是虎儿嘛?!只见他笑嘻嘻的,眼睛弯成一条缝,单手将棒棒糖举着老高,嘴里不停哼唧,原来这颗糖竟是要给我的,我被他的暖萌所逗笑,一时间忘记了感伤。

听护工王大伯说,虎儿是半年前被父母抱到这里的,父母都很年轻,虎儿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家中老人也因为孙子的到来喜出望外。可没想到,孩子长到八个月大,还是只有一侧肢体能动。父母带着孩子去了不少医院,都被告知左侧瘫痪,治不好,突来的噩耗让原本幸福的家庭失去了往日的欢乐。

大概是不堪重负或者是为了逃避现实,虎儿父母在他还不满一周岁时,就将他送到了这个养老院,说是养老院,其实更像一个收容所或者临终关怀医院。

由于这家医院不但能从患者家属身上收到不少费用,还能得到政府的补贴以及社会爱心人士的资助,所以对送来的残疾孩子或者羸弱的老人向来来者不拒。

我感慨虎儿的身世,又怜惜他的乖巧懂事,照顾他时格外用心起来。

二、

那日,虎儿的父母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来看他,一向活泼好动的虎儿变得拘谨,面对亲生父母,他哇哇大哭,一个劲地往护工李婶身上扑。

虎儿自来到这医院,就由李婶和张伯照顾,他们夫妻俩膝下无子,看虎儿聪明伶俐,对他甚是喜欢,经常自己掏钱给虎儿添置衣物,虎儿对他们也很亲近。

李婶虽心疼虎儿,可亲生父母毕竟在这,自己也不好打扰,于是又把怀里的虎儿交给他妈妈,转身走了出来。

“说了多少遍,别当着孩子哭,不是都答应你了嘛,一个月来看一回。”男方见女方哭哭啼啼,面色一凛说到。

“他可是你的孩子,你不心疼吗?”女方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顿了顿又哽咽到,“要不是你妈不肯留着他,咱们能把他送到这来嘛。”

“这事能怪我妈吗?咱俩上班没时间待他,我妈精力又有限,何况这孩子还是个残疾……”男子见女子哭得越发厉害,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我妈也是为咱俩着想,留着这孩子,以后咱们日子怎么过,总不能整天守着他吧。”

“你妈当然无所谓了,她整天围着你大哥的宝贝儿子转,哪有精力管我儿子。”女子转过身子,说完便不再答理男方。

本来院领导让我过来请虎儿父母谈话,不想还没进门,就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我处在原地,没敢推门,李婶见状,冲我使了使眼色,让我先去旁边坐会。

来到这家医院有些日子了,见到太多被安置在这里的老人和孩子,家属大抵知道这里生活条件有限,但他们却不得不把老人或孩子放这,理由说到底还是生活所迫。

网上流传,人到中年三不敢,不敢歇、不敢病、不敢死,其实不止中年,或许更早很多人就要面对储多生活抉择,有些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

像201病房的刘大伯,妻子早早去世,自己又得了重病,独生儿子又刚出来工作,没办法才进了养老院,看着虚弱的父亲,儿子每次来都是哭红了眼。

像304病房的李婆婆,出身在上海名流之家,年轻时过的十分体面,后来家到中落,跟着丈夫辗转到北京,丈夫又出了意外,唯一的儿子去了美国,老年无依无靠,只能来了养老院。

又像虎儿这样,不只是一个孩子要面对的成长困难,考验的更是一个原生家庭。

李婶看我发愣,替我向虎儿父母传了话,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小韩,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我淡淡说到,眼底却难掩落寞之情。


三、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李婶夫妻由于家里有事,辞职回了南方老家。他们是趁着虎儿午睡离开的,虎儿睡得香甜,他们夫妻临走却哭红了眼睛。

我们心疼虎儿又少了两个关心他的人,索性照顾起他的吃饭、穿衣来。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虎儿玩耍时连人带学步车从三楼楼梯摔了下来,当时我正值班,看到跌下楼的虎儿,我一时间方寸大乱,慌不迭得喊人过来帮忙。

护工王大伯听见我的叫喊,连忙从里屋出来飞奔下楼,抱起虎儿,大声唤他,此时的虎儿眼睛上翻,脸色发青,两只小手紧紧握成拳头。

王大伯用右手拇指使劲得按虎儿的人中,却不见虎儿有什么反应,看着虎儿不哭不闹,脸色铁青,我竟吓得腿软,踉跄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大动静,引来养老院不少人围观,王大伯指着洋洋让他赶紧去找大夫,当天值班的两位大夫带着血压计、听诊器,一路小跑过来。

刘大夫翻翻虎儿眼皮,触触虎儿颈动脉,让赶紧打“120”,叫救护车,说虎儿是撞坏了脑袋。

我和刘大夫跟着救护车来到了距离我们最近的三甲医院,先是跟着虎儿做了各项检查,然后又陪着他输液,此期间虎儿一直昏迷,刚开始耳朵还有些出血,不出血后,全身又有抽搐的现象,医生说虎儿颅底骨折,脑袋里有血肿,建议手术。

院领导和虎儿爸妈先后赶到医院,虎儿爸刚到医院,二话不说就冲着穿护士服的我甩了一个耳光,对方使得力气过大,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耳朵还嗡嗡响。

“你值班为什么不把孩子看好?”虎儿爸气势汹汹的大声呵斥到,院领导和虎儿妈上来拉架,防止他再对我动手。

我被骂的哑口无言,王大伯过来扶我起来,轻声对我说,让我回去休息。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养老院的,只是陆陆续续听到好多人说话,似是安慰我,我却全都听不进去,扎进休息室就没再出来。

我躺在床上,洋洋和小念进来给我送饭,我说自己没胃口,打发她们出去。

“小韩,这事不怪你,医院当初招咱们进来只是让咱们负责技术活,那些倒屎倒尿、看孩子本就是护工的活,谁让院领导在李婶他们走了不紧着招人呢?”洋洋坐在我旁边,怕我想不开,一直找话开解我。

“就是,就是,这本来就是医院管理上的漏洞,你今天就是倒霉碰上了……”洋洋拉住小念,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看我半天不出声,她俩悻悻而去,我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宿,为虎儿,也为自己的疏忽。

听到刘大夫说虎儿的手术很成功,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想拉着洋洋他们去看看虎儿,被刘大夫制止了,他说虎儿家属现在情绪还很激动,怕对我们不利,那天我走了之后,又差点跟院领导动起手来,没准过不了几天又得找上门来。

果不其然,虎儿一家找了过来,要求医院给与补偿。

那天上午,我还没来得及消毒医疗用品,就看见虎儿爸和一个老太太拿着横幅,在医院门诊楼一字摆开,横幅上写着“无良医院,残害幼童”的字样,后面跟着几个健壮大汉,非要跟医院讨个说法。

老太太见无人搭理她,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双手拍着大腿,嘴里还嚷嚷着,“什么狗屁医院,害我孙儿,你们这群社会败类、人渣……”

原来那个老太太竟是虎儿未曾露过面的奶奶,老太太倒一点不含糊,非得要二十万不拉倒。

虎儿在病床上还没度过危险期,这家人就急着过来讨债,还在医院上演这么一出闹剧,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院领导自知理亏,找了个律师斡旋,最后除了虎儿的医疗费外,又赔了他们十万元,才把事情了结,但院领导提出不再接收虎儿。

事后,院领导找我谈话,批评了我,让我们平时仔细些。

四、

听说虎儿平安出院了,他父母把他接回去养了一段时间,前几天又把他抱回了养老院,但院方领导不愿再趟这浑水,死活不肯接收虎儿。

我们几个趴在玻璃窗上看了半天,虎儿还是那样可爱,笑嘻嘻,眼睛弯成两条缝。那么小的他,还不知道父母又要把他送出去。想到他的未来,我们几个不禁怅然,有谁有能力,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呢?让他不用忍受人情冷默,不用寄人篱下,拥有一个和正常孩子一样的美好童年和一个充满爱的家庭。

虎儿爸妈带他离开了养老院,或许他爸妈会把他安置到别的收容所,亦或是留在身边照顾,我已不得而知。

我在养老院工作了五个月,期间也渐渐理解人生的诸多无奈,有些时候我们在生活面前渺小的犹如蝼蚁,逼不得已会做出违心的选择,我们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时光荏苒,七年的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溜走了,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稳定的工作,但还是会不时想起虎儿,如今的他应该有八岁多了,是否已经学会用拐杖走路,是否还如儿时般无忧无虑。每每思及此处,心底便会涌起一阵酸楚之情。也正是这些情绪,鞭策我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不断努力,不断进步,争取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来爱护身边的亲人。

作者:涵楚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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