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啊……好热啊……真他妈热啊……”

刚刚走出火车站大门，王克便一把将自己背上的背包摘下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从背包的边缘位置拿出一把遮阳伞。他把伞撑开，罩在自己一个人的头上。这把伞是一把小伞，最多只能罩住两个人，边缘还围着一圈丝带，丝带上绣着一朵粉红色的小花，看上去像是女人用的。这样的一把伞顶在他的头上，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至于吗？你怎么这么娇气，像个娘们一样？”

张俊卿露出嫌弃的表情。他一巴掌拍在王克的肩膀上，随后大步向前，走到最前方，沿着搭建在施工围墙边缘的顶棚下方的道路往前走。

“哎呀……我不是怕晒嘛……”王克撑着伞，拉起表面贴着“adidan”、“HIKE”等各种英文单词和图案的拉杆箱，跟在张俊卿后面。

江攀龙对着王克的背影连翻两个白眼，随后跟在同行的三个男人中间，迅速地沿着通道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也忍不住抬起手，张开嘴，一边大口吸气，一边擦掉自己额头上、脸上和脖子上滴落下来的汗珠。迎面吹过来的风完全是热的，像是锅炉里冒出来的蒸汽一般，打在脸上和裸露出来的胳膊上，满是火辣辣的灼热感。第一次感受到南方城市的夏天的他明显感到不适应，但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像那个他看不起的人一样叫苦连天。他看到，即使是紧挨着工地的石砖路上，也几乎没有多少明显的、一眼就能够发现的尘土，更不用说随手扔在地上的垃圾。

六个人很快走过顶棚搭建而成的通道，走进地铁口，沿着电梯一路向下，走进地铁站。

买好地铁票之后，六个人排队通过安检，跟随在从几个不同方向汇聚而成的人流后方，一股脑地涌进地铁站，等待地铁进站。

所有公共座位都已经被早来一步的人占据。更多的人三五成群地站立在门边或者墙边，刻意地与周边的陌生人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一来，虽然每个人都能够最大限度地躲开其他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但也导致整个地铁站中的空间显得更加拥堵，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人头。空调里传出来的冷风似乎在如此大量的制冷对象面前完全失去作用，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感受到凉风所带来的舒爽。

“怎么这么多人啊……真他妈烦……”

王克像上厕所一般蹲在玻璃门边，一边歪着嘴巴抱怨，一边摆弄自己手中的小花伞。

“这还算少的呢。等到上下班高峰期，你到人民广场那边去看看。那个时候的地铁车厢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很多人都只能被挤上车呢。”张俊卿忍不住笑起来。

江攀龙再次向王克的背影翻白眼，随即抬起头，盯住自己正前方的自动门。地铁站里的自动门是简洁的玻璃自动门，由电脑操控，向左右两侧打开。从小到大，他只在科技馆里，或者少数几家五星级大酒店里见过这样的自动门。

“嘀！嘀！嘀！”

电子提示音响起。一班地铁缓缓进站。自动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原本散落在四面八方的乘客如潮水一般涌入车厢。张俊卿一行六人被紧紧包裹在中间，围绕车厢中间的金属扶手站好。六个人同时把自己的背包反过来，放到自己的胸前，分开双脚，把行李箱的拉杆套在手臂上，双手紧紧握住金属扶手。

地铁很快重新开动起来。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默，与窗外的隧道中传来的隆隆响声形成鲜明对比。无论是坐在座位上的乘客，还是站着的乘客，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男女老少。偶尔才会有一两个人低声交谈。

“北冥，我们是要去人民广场那边，对吧？”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男人率先开口。从相貌上看，他的年纪大约和王克差不多，比江攀龙略微大几岁，比张俊卿要小几岁。

“没错。酒店距离卡店所在的商城很近。我们先去酒店放下行李，然后再去卡店。”张俊卿说。

“师父，那个擅长用龙族的人在店里，对吧？”江攀龙压低声音。

包括王克在内，其他五个人同时把目光转向他。王克和光头男人同时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

“对。那个人就是权哥，就是那家卡店的店主。”

张俊卿率先打破沉默，露出温和的微笑，伸出手，轻轻地拍江攀龙的肩膀。

“权哥是个很喜欢玩龙族的人。他对龙族卡组的理解，比我要更深一些。你可以多和他交流交流。”

“没问题。”江攀龙老实地点头。

从地铁口走出来，六个人先前往距离地铁口不远的酒店，把各自的行李箱存放到房间里。吃过午饭之后，众人随即从酒店出发前往卡店所在的商城。

在灼热的夏日，下午的阳光，往往比正午的阳光更加猛烈。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街上的行人不多，大部分行人也都用遮阳伞牢牢遮住自己。

不过，在张俊卿一行六人中，只有王克仍然举着他的那一把令人啼笑皆非的花伞，走在队伍最后。其他五个人全都装作不认识他，快步向前走，穿过紧挨在一起的高楼大厦，穿过装饰得绚丽多彩的高档酒楼和饭店门口。

卡店所在的商城位于一个十字路口边缘，两个入口的对面分别是一家大酒店和一家娱乐城，背后则是一座完全由高层公寓组成的小区。从外表上看，这座商城算不上高大，也算不上豪华，在后方的高层公寓的衬托之下，甚至还显得有些陈旧、有些渺小。商城的两个入口被两排小店铺紧紧包围，其中大部分的店铺都是各种不同口味的快餐店，少部分是数码产品店、美妆店或者其他店铺。快餐店中的大部分是中式的快餐，小部分是日式快餐或者火锅店。两个入口前都被环状的金属隔断分开，使汽车和大型摩托车无法进入。一些年轻人正在商城的入口处和几间店铺门口徘徊。

六个人走进商城的入口，随即拐入扶梯间，登上扶梯。商城是环形的，除地面上的一楼之外，每一层的中央位置都是空出来的。除一楼和二楼之间有扶梯之外，其他楼层之间都只有之字形楼梯连接。每一层都有两条露在外面的之字形楼梯，这两条楼梯上的每一级楼梯的正面都贴着不同颜色的贴纸。

“北冥，卡店是在五楼，对吧？”光头男人再次发问。

“没错。”张俊卿回答。

“这是什么破地方啊？还没我们那儿的商城好呢。”王克一边发牢骚，一边用手拍扶梯上的塑胶扶手的表面。

江攀龙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王克一眼，随后加快脚步，径直从王克身边穿过去，跟到师父后面。他还故意甩动自己的背包，差一点把背包撞到王克身上。

六个人很快爬到五楼，踏入营业中的店铺数量最多的一层环形回廊。

刚刚进入回廊，江攀龙便立刻被摆放在走廊中的无数塑料板吸引住。这些塑料板上画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动漫人物，大部分人物都来自日本或者美国动漫，剩下的人物则来源于各种不同的卡牌游戏。它们分别摆放在这一层的大多数店铺前方，像是在守卫各自的店门，也像是在欢迎每一位造访店铺的客人。在这一层的店铺中走进走出的客人，几乎全都是年轻人，绝大部分为年轻男性。

“走吧。”

张俊卿大手一挥，笔直地往前走。众人先后穿过一个摆满各种型号的机器人模型的橱窗和一个摆满各种手办的橱窗，最终停留在紧紧关闭着的两扇玻璃门面前。这两扇玻璃门前方也摆放着两个动漫人物的人形塑料板，上方则被各种卡牌游戏的宣传画贴得满满当当，直接从外面往里看，几乎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是，店铺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足以让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俊卿握住其中一扇门的门把手。江攀龙立刻冲上前来，握住另外一扇门的把手。师徒二人同时拉开门，往门里钻。

“欢迎，欢迎！”

站在宽阔玻璃柜台之后的店主立刻大步走到店门前，向张俊卿和跟在他身后的人伸出双臂，露出热情的笑容。架在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有些松动，差一点滑落下来。天花板顶端照射下来的明亮灯光刚好照亮他硕大而油光锃亮的额头，把他高于同龄人的发际线照得一清二楚。原本围在玻璃柜台上的收银机前方的几位客人也先后转过头，向张俊卿等人问好。他们手中都拿着刚刚被拆开的塑料卡包，或者被塑料薄膜包裹住的单卡。

“大家好！权哥好！”

张俊卿大步走到玻璃柜台前，先和店主“权哥”握手，随后又走到收银机前和玩家们一一握手。围坐在长桌边的圆凳子上的玩家们纷纷站起来，走到张俊卿和跟在他身后的三个男人身边。

江攀龙却没有去注意玩家们，而是自顾自地向玻璃柜台对面的墙上的一整排橱柜看去。这家店铺只有这一个房间，除去两面墙之外，另外两边都是可以出入的玻璃门。店铺里的空间显得有些狭小，几排长桌子紧紧挨在一起，摆放在长桌子边缘的圆凳子之间几乎连一张纸都插不进去。但是，悬挂在长桌子上方的一整排玻璃橱柜同样也是满满当当的。装在橱柜里的，全都是各种不同卡牌桌游中的高罕贵卡牌。它们按照不同的顺序整整齐齐地排成许多牌，把每一个橱柜都填满，几乎不留一点缝隙。在灯光的照射之下，各种卡牌先后发出不同颜色的光芒，有的是彩虹般的七彩光芒，有的是烟花般的绚烂光芒，有的是星光般的点点光芒，还有的是片状、立体状的金箔、银箔所发出的耀眼光芒。这些卡牌表面的光芒汇聚成一面光墙，将江攀龙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他的眼珠都几乎不再转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向被牢牢锁住的玻璃橱柜走去。

“北冥，今年带这么多人来啊？还有不少年轻人？”

“权哥”从收银机旁边的冰箱中摸出一瓶冰饮料，抛给张俊卿。

“是啊。我的徒弟今年也跟着我一起来。哎，飞龙，过来和权哥问好。”

张俊卿接过“权哥”抛过来的冰饮料，随即转过身，轻轻地拍江攀龙的肩膀，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过来打招呼。

“哦……哦……权哥好……”

江攀龙如梦初醒，连忙转过身，走向玻璃柜台前方，露出恭敬的表情，握住“权哥”伸出来的手。他微微低下头，看向自己前方的玻璃柜台。这一片玻璃柜台是由好几个相对独立的玻璃柜拼接而成的，每一个玻璃柜中分别放置一种卡牌桌游的卡牌。这些玻璃柜都是分层的，将各个卡牌桌游的不同卡盒、卡包按照一定的顺序分门别类地码放好，并将已经开封和尚未开封的卡盒、卡包分成两部分，分别摆放。所有的货品都被摆放得井井有条，没有一点杂乱。通过他的大体估算，仅仅是这些玻璃柜中的极战王卡牌，就已经比师父店里的所有存货多出至少一倍。

“哎呀？北冥哥已经带人过来啦？”

一个柔顺而甜美的女声从另一侧的店门外响起来。人还没进来，坐在店里的大多数客人就已经把头转向另一侧的店门，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2019.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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