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山记忆

文:他他

看电影

六岁那年,母亲带我去葛山看电影。消息是老舅托人捎来的,说放的是《红楼梦》,让我们全家都去看,他会占好位置。母亲听了很高兴,决定带我一起去。母亲很爱看戏,每年七月,包坑口村的三合堂唱古戏,母亲就会想尽办法放下手头的活去看,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她经常念叨的戏目有《状元与乞丐》《孟丽君》《碧玉簪》。不识字的母亲,从戏文中看出了苦尽甘来、善恶有报的生活道理,并时常拿这些道理来教育我们。或许在母亲看来,戏是在台上演还是屏幕中演,并没什么区别。但父亲从不凑这些热闹,干完一天活,喝一杯米酒倒头就睡,是他最喜欢的事。

去葛山要走十里山路。母亲早早让我吃了晚饭,给我换上过年才穿的衣裳,并在左右两个口袋里装满了炒南瓜子。太阳还离村对面的梅山尖顶有两三竹杆高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时近深秋,收割后的稻田无比空荡,只剩下一排排稻茬在孤独地列队。空气中夹飘扬着野草、稻杆和泥土混合的好闻味道。傍晚的阳光将山岗染成了金色,枫树、乌桕的叶子红了,仿佛在杂树丛中高高举起的火把。石阶路又高又陡,走不了多远就气喘吁吁了。要在平时我肯定找各种理由不肯走了,但那天心里惦记着电影,我紧紧攥住母亲的手,怕她一不小心要逃走似的。她走我也走,她歇我也歇。

到葛山时已是黄昏,太阳早掉到山后面去了,天光由金黄转为墨蓝。路上有许多人扛着或提着长短不一的凳子往前走,我们跟随人流穿过一片黑黝黝的房子,来到一座戏台前。台前挂起一大块白布,对面的空地上,挤挤挨挨摆放着各种形状的凳子,以及站着或坐着的人们。交谈声、小孩哭声、嗑瓜子的声音响成一片。早就等着的老舅,引我们到凳子上坐下。等了一会,电影还没开始,我让表弟带我去看放映机。放映员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嘴巴神气地叼着一根烟,别人问话也爱理不理。只见他从箱子里拿出两卷又黑又圆的胶卷架在机器上,等人差不多到齐了,男人大声宣布:开始放电影了!机器上的胶卷开始“咔咔咔”地滚动,一道白光射在大白布上,白布上出现许多人影,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老戏台

电影中的人,无论男女都穿得花花绿绿的,他们有时候唱歌,有时候讲话,但口音跟我们的不一样,大部分听不懂。我听明白了一句“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就问母亲,为什么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母亲说,那是夸她漂亮的意思。我觉得没意思,就抓了一把南瓜子给表弟,两个人一起嗑瓜子。嗑着嗑着,我就睡着了。

后来,我在一阵钟声中醒来,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大人衣服,边上人也少了许多。我问母亲刚才怎么敲钟了。母亲见我醒来,掖了掖我身上的大衣服,把我像粽子一样被包裹起来,然后说电影马上就结束,贾宝玉要去当和尚了。我隐约知道当和尚不是一件好事情。我想,刚刚不是还又唱又闹的,很高兴的吗?为什么突然要去当和尚了!我本来想问问母亲,但终于还是没问。只是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

电影散场,我们点上火篾往回走。但见夜幕中有无数移动的火光,那是和我们一样,看完电影回家的人。他们可能是葛山本村人,也可能是坳根、印章、岱头、金榜等周边村庄人。在路上移动的火把,仿佛天上星星散落山岗之间,在漆黑夜幕中跳动着温暖的光芒。以后,我无数次回忆起这个场景,感觉比任何一个电影画面更像电影。

学校

学校就在村西头,早年是一个祠堂,改建成学校后,原先的石门被保留了下来。门楣镌刻四个大字:刘氏宗祠。门框上还刻有一副对联,字迹因年代久远而变模糊了,我猜测大概就颂扬葛山刘姓祖先悠久历史、激励后人继承传统的意思。

穿过石门,有一个高高的台,估计原先是宗祠里的戏台,后来被用作了学校集会、表演的讲台。四年级的时候,我曾经代表村校到这个台上参加朗诵比赛。我朗诵的是《桂林山水》,此前从来没有登台经验的我,刚刚念了一句“人们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偷瞄了一眼台下,看见一片黑压压的陌生人,突然脑子一片空白,花了半个月背诵的课文瞬间忘记了,后面的内容就念得结结巴巴,怎么结束怎么下台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四年级读完,村里的学校撤了,上面再也没派老师来,我只好来到葛山读五年级。不过后来再也没上过这个台。


葛山小学

学校总共两幢两层木结构小楼,一楼是教室,二楼当宿舍。房子极为陈旧,柱子和木板都呈现出经年风吹日晒的暗黑色。冬天一到,风从教室、宿舍木板的缝隙呼呼刮进来,冷极了。比冷更让我难受的是孤独。村里和我同年级九个同学,读书最好的华她被家人安排去了英川,我和春到了葛山,另外六个同学就直接跟爸妈上山干活了。开学二个多月,春再也不肯上学,只剩下我一个人往返于那条陡峭的山路上。类似的剧情经常上演。后来我去了更远的鸬鹚读初中,同村的还有两个同学,一个比我高一年级,一个矮一年级,他们都没坚持读完初二就逃回家了。我时常想,我能够一直坚持下来,几乎就因为母亲的一句话:你身体这么弱,不读书以后饭都讨不来吃。


老校舍

那时我生性胆怯,又是半途插班,本来就不怎么爱讲话,和同学很少交流。多年以后,当我努力回忆这短短一年读书生活,大部份事情都忘记了,甚至想不起一个同班同学的姓名、容貌,只记得校长叫梁景清,他同时也教我们语文,说话夹杂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我听不大懂,但感觉上课比我们村校老师水平高多。另外还有个刘主任,他个子不高,但样子挺威严,他好像没教我们,但别的事情都管,同学们在教室里嬉戏,他要骂;晚上熄灯后说话,他还要骂。有一次,学校柴火用完了,没柴火大家的饭就蒸不出来吃,刘主任让我们周末背点柴到学校,母亲担心我力气小,拿了小小的一捆柴给我背上。星期一,刘主任在全校师生面前点名,说我只背了八斤柴,换成大米还不够自己吃一个星期。我当场哭了出来,下午放学后偷偷跑回了家。了解事情原委后,父亲并没有责怪老师,只是安慰我说,柴火的事情简单。第二天一早,父亲送我去学校。再过一天,父亲叫上两个哥哥,一起到深山去砍柴。当他们把七百多斤柴背到学校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我很想刘主任在开会的时候表扬我,但终于没有。不过这已不重要了,因为那一天成为了我小学生涯唯一的高光时刻。

公社

那时,我们提到葛山一般不直呼其名,而称公社。比如某某人今天去公社了,公社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就像对尊贵人物,要讳去其大名而改称身份,仿佛这样就能表明我们对一个被赋予了行政意义的地名,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

让刚学会说话的小孩背地名,是村里大人们永远玩不厌的节目。句式经常是这样:你是哪里人?浙江人;浙江哪里?浙江丽水;丽水哪里?丽水云和县……最后串联起来便是:浙江省丽水地区云和县英川区葛山公社金岱大队金榜村。这时,小孩家长就会长长出一口气,表明自己的孩子起码不傻,而旁人则会根据小孩回答的速度快慢、流利程度甚至声音语调,来给出相应的评语。这些地名如同披上了绚丽的霞光,占据了我们记忆的源头。

稍稍长大,我们发现,跟省、地区、县这些远得像天外的名称比起来,公社才是最有实际意义,与我们生活联系得最紧密。公社有学校、供销社、卫生院,那里的房子多得数不过来。还有公社同志。母亲是大队副书记,经常会有公社同志来家里吃住,他们穿中山装、口袋插支钢笔的形象,成为村里人对大人物的终极想象。我胆子小,不敢跟公社同志说话,但有一次例外。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暑假作业里有一篇看图写话我不会,刚好家里来了一位姓刘的同志,在母亲鼓励下,我终于战战兢兢地去问。他看一眼题目,伸手捋了捋头发,先给图中的小朋友起名为“小明”,然后就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地将图片的情节用文字串联了起来,令我无比佩服,对公社同志的崇敬又增添了几分。

卫生院是令我又爱又怕的地方,我喜欢那里好闻的苏打水味道,喜欢那里神奇的药丸,发烧感冒了,吃了卫生院用纸片包起来的药丸,马上就好了。但我非常害怕打针,顺带对卫生院里穿白大褂的护士也很害怕,因为她们总是笑眯眯地说不疼不疼,突然间就一针扎到了屁股上,令人防不胜防。三年级的时候,我拔猪草不小心摔倒,头顶上摔了一个洞,家人连夜把我送到卫生院,缝了十三针,针线在我头顶上穿过的声音,如今想起还令我心悸。伤好之后,我头顶上的疤痕再也不长头发,那个月牙形的疤痕将成为伴随我一生的印记。


老供销社改成文化礼堂

我到葛山学校读书后,有一段时间喜欢去供销社,虽然口袋里没钱买东西,但我们喜欢看玻璃柜里陈列的各类用品和农具:镰刀、锄头、喷雾器、解放鞋、雨伞、手电筒等等,只要想得出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柜子上摆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玻璃罐,里面装红糖、白糖、麻花、瓜子以及花花绿绿的糖果,每一样东西都令我垂涎。售货员总是斜躺在柜台后面的一张椅子上,用傲慢的眼神大量每一位走进店堂的人,只有来人叫出买什么什么东西,他才会慢悠悠地站起来接待。对我们这样的小鬼头,他几乎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有段时间,我很羡慕这个傲慢的年轻售货员,觉得他干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有一天,春叫我陪他买手电筒的灯珠,他拿出五分钱买到了一颗灯珠,趁售货员不备之际,将事先藏在口袋里的一颗坏灯珠掉包,让售货员再换一颗新的。整个过程,春的动作表情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令我瞠目结舌。那时起,我就不怎么羡慕售货员了,反而担心他会不会老是被骗。

上初中后,我去葛山的机会就很少了。有几年,母亲有个远房表弟在葛山乡政府上班,他刚好又驻我们村,因而熟悉起来,他两个子女年龄和我相差不大。有一年暑假,我到乡政府找他们玩,政府办公楼在一片茂密的苦槠林后面。从浓荫蔽日的林间石铺小路穿过,风吹得苦槠叶哗哗响,脑中没来由地闪现出一句: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那大概是我读书阶段最后一次到葛山。

多年以后,我再次来到葛山,村庄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老房子拆了,很多新房子建起来。学校还在,有一幢老房子还在,另外一幢改建成了四层的洋房,只是已人去楼空,校园里再也听不见朗朗书声。老戏台经过了修缮。老供销社成了村里的文化礼堂。我特意去看了老乡政府大院,原先那两幢两层的楼房还在,房子门口挂着的乡党委、乡政府等五个牌子还在,墙上“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八个大字还在,只是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声。查询资料显示:

葛山民国年间属鸬鹚乡。1951年1月始建葛山乡,1952年10月划入英川区,1961年9月划归沙溪区改建为葛山公社,1981年9月划归英川区,1984年复称葛山乡,2013年撤销葛山乡建制,原葛山乡所辖的岭头、岗头、粗砻3个行政村划归英川镇,葛山、坳根、印章、金岱、林湖、西山6个行政村划归鸬鹚乡。

从老乡政府出来,过苦槠林下小径时候,风依旧吹得苦槠叶哗哗响,许多已经沉睡的记忆仿佛在这一刻被重新唤醒过来。


撤乡六年,牌子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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