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将近一个月，一场仗算是打完，爸明天的车票，从刚出院开始就急切的想回家，药也不按时吃，不是他熟悉的环境，烦躁不安。疫情刚好又卡在这个点上，依最新政策来看，回去居家隔离是肯定的了。饮食不方便怎么办，炎症不消怎么办，如果复发又怎么办...

诊断是喉咙的囊肿，手术完就失声了，不知道最终会恢复的怎么样，但我内心其实没太抱有什么积极的期望，这场仗或许只是个开始，或许是年初那次莫名生病的真正爆发，当然病理检验出来之前也不能妄下定论，只是三十年的烟龄，加起来几百条烟了，把十几公斤尼古丁和各种致癌物烧进肺里没什么好事，至于命运会甩来多大的灾难，就看这个家的造化吧。

小时候妈让爸戒烟过无数次，那会电视里动辄放半小时吸烟危害的广告，医生把腐烂熏黑的肺组织拿在镜头前，捏着像黑面包沫一样散落在各处，我们都被吓得不轻，但除了他，他说：“xxx抽了一辈子烟了精神得很，xxx不抽烟到老了一身病，所以我这烟抽了也没事，不是根本原因，大不了少活5年也值了....”，那时候他三十多岁，一年四季不停歇，干活最苦的时候，但身体仍和铁打的一样，有使不完的劲儿，走路带风。我小时候很崇拜他，这些话被深深的记在心里。成长中很多时候我也会去想，我会为了什么少活5年，我不贪图享乐，也坚信收获对应着绝对的付出，值得拿生命交换的，那定是与起死回生，转世轮回相等的事情。我看蝴蝶效应会全身心的陷入进去，要能回到17岁时候，拿整个后半生换我也是愿意的。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急性子，常年工地包工干活，说话大嗓门，急事瞪眼睛，失声对内心的影响我不知道，可能会大到无法想象，这根本不是5年的事情，是一个暴脾气的人的整个晚年都需要轻声细语的说话，真的是荒诞，我想问他再回到二十年前，还会不会继续选择抽烟，但又内心马上会有答案，当然还会继续抽，他就是这样的人，生性里就固执的很。我给他买了个扩音器，像街上卖广告腰里别的那种，兴许到走也得一直背着了，买的时候内心还挺不是滋味，后来想反正人类以后会越来越和机器作伴，什么假肢，轮椅，心脏支架，如果以后背着这个不影响他瞪眼睛那也成了。他现在口口声声看得开，继续着他的少活理论：“手术做不做都行，白花钱，现在说话吃饭影响不大，好好再活两年就够了，这病治不好”。一副活多少赚多少的气势，根本没法劝，没有切入点，我和他从本质上对待人生的看法就不一样，天差地别。父子一场，我料定他不会因为我们父子可能少走一段人生路而遗憾，他也料定他是痊愈后安享晚年还是即刻就走对于我没什么区别。

他没生过什么大病，当失声真正影响到他生活的时候，真正会怎么样，我其实心里没底，很没底。让一个情感细腻的人去判断一个情感空壳真的是无从下手。

在别人那里什么父爱如山，在我这里我们君子之交。母亲走后多年来我的亲情之火燃了又灭，积极的时候我会想，好歹也有养育之恩，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吧；消极的时候我会想，算了，不可能和一个直肠子的人谈感情，他对我做的一切灾难般的决定都是基于这个设定上来考虑的，爷爷去世时候他15岁，学习挺好但也只能辍学赚钱补贴家用，奶奶改嫁后又过继给别人，由李姓杨，杨姓爷爷听说是个暴脾气，但没几年又去世，后续经历了什么也不得而知，这种惨痛的人生也许真的会让一个人的情绪彻底锁死。他做事极为果断，从不瞻前顾后，几十年如一日早出晚归，我没见他对任何事情犯懒过，总是搬最重的物，干最苦的活，也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事情，这些点都是没有情绪的人的显著优点，或许我零星的也继承了一些，但最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让我决定不做他那样的人，也许让他也失望我没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内心也别纠结了，他养我长大，我送他终老，都别互相责怪了。

我小时候，家人对我最多的评价就是倔，而且不是一般的倔，爱死犟，倔驴等评价都稀松平常，但反而我在同学老师中却没怎么听到这种评价，都是独立包容有主见等多一些，后来想，这根本就是一家有主见的人（倔驴）啊，如果你不倔那你根本不会发现对方倔啊，他们不让我用左手使剪刀，说因为我左手弄坏好几把了，“设身处地”的和我说，用右手多方便啊，可我做不到啊，然后就说我倔，如此等等。我们几个都拼命要让其它人按自己的方式来活，求而不得后最终活成了完全不一样的性格。一家四口从来没有一起逛过街，没有像样的讨论过一个话题超过五分钟。虽是一家人，但很早就不互相依赖了。像我和我哥，我觉得他不讲信用，没时间观念，邋里邋遢；他觉得我过于拘泥细节，难成大事，我们关系疏远的原因往往都是因为过分亲近而引起，关系好的时候他会开始劝我从技术转销售，脑子活路点，我会劝他少应酬照顾好身体指标，积极减肥。彼此都是真心话，但都不太能做到，最后越说越急，我这么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你充耳不闻，你就犟吧再也不想理你....周而复始。好在基因上的亲情在，再怎么吵真遇到事情还是能不计前嫌。我爸劝我的话就更加离谱，“听说你在外挣得不少，但别让人给骗了，惹上事情我可担不起”，绝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但我只会说没事挂了吧。我带他去参观了下百度科技园，我说这里都是搞软件的技术人才，他说我知道，和赛格电脑城那一带差不多，都是搞电脑的....他只能接受我哥那种活法，接受不了我这种的，在县城老家做技术的基本都是最底层的人生，是最被人瞧不起的。

我们从小到大交流少得可怜，即便是少数的记忆场景中也从没听到过肯定的话，他有一堆极度偏颇的人生道理，比如学习没用，不吃苦的都不是好工作，越危险的工作越赚钱，我年幼不知道对错，连怀疑都不敢怀疑，是啊你说都是为我考虑，再犟就断绝父子关系，我被惊到哑口无言，这种话能被你信口而出，十五年了我每每想起来都泪流不止，我从小那么崇拜你，别人问我谁家孩子我那么自豪，你让刚上初中的我搬上百公斤的车斗砸到腿我只会觉得自己无能，我那么认真的在你面前表现，而你半点都不稀罕。在你看来只有利益，我大学没考上，找工作需要花钱，成家需要花钱，做什么都需要花钱，此时选择断绝关系真是上上策。

我住院那天世界真是糟透了，零下的温度，浑身被清洗化学溶剂的冰水浸透，或许衣服也没穿，眼睛失明，满脸灼伤，又连夜转院，整个车厢都弥漫着酸性溶液的味道，我凄凉透了，我知道我完蛋了，我想咒骂我爸妈，想我为什么要爬出来，干脆死在里面让你们终生都忍受失去我的痛苦。

还在医院时候你就让我好了继续回去上班，我对你失望至极，你无能到让自己亲儿子去一次次去闯鬼门关，这是哪门子为了他好。我料定如果在工厂再遇到什么严重伤残，你不会为我下半生的情绪浩劫有丝毫关心，因为你觉得那些都不应该，应该认命，说到这些我竟然有点惭愧，我没能活成像你那样钢铁意志，是不是也是一种错或者懦弱。我想着有一天如你所愿，我成功的死在某次事故中，工厂打来电话通知，你接起来思考下然后可能会喊着成亮叔一起去收尸，一路上依然钢铁意志，拉回来走流程办丧事，不出三年，就会当我没存在过。

网络发达后我经常会看到车间出事的视频，一个摄像探头对着几秒钟后即将出事的人，孤孤零零的，又悄无声息的背景，几秒钟后瞬间被卷入什么设备中.....挣脱不得，他开始大声呼救，但仍然悄无声息，没人听得到，然后开始忍着巨大的疼痛当每次身体被甩到开关附近的时候努力试探，直到真个人都被卷入，鲜血内脏浸染了机器，肉末甩到到处都是。看到这些我整个后背都是湿的，我想那个人就是某天后的我。

所以学州弟弟啊，你觉得‘生来即轻’，你恨父母他们吧，我和你其实也差不多，家庭里若有什么变故，我也会是被首先放弃的那个，我的曾用名就是我被放弃过的印证，我没想过‘还时亦净’只是像你这么大时候碰巧没经历过家庭变故，仅此而已。

平和面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