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正传

我叫阿三,当然不是真名——只是被人这样叫的时间长了,我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忘了。其实叫阿三也没什么不好,总比街道上那些道貌岸然的阿猫阿狗们强,所以我也很欣慰。

说到名字,我自然地想到了大学宿舍里的一个哥们,读者们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基情,着实是因为他的名字起得实在是才气盎然。不穿衣服时他叫秦寿,穿上衣服就成为衣冠秦寿了,所以我们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其实秦寿兄一点都不禽兽,反而是名纯粹的好学生,纯粹到爱好一切女学生。李靖常常凝视着他那张布满弹坑的脸,啧啧两声说,那战场下该是怎样的爱欲乱涌。

李靖是我们宿舍的另一位成员,由于某个绰号而一战成名。过程大体是这样的:为了显示大家的学问,有段时间我们爱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子”字。秦寿是瘦子,我是扇子,赵大海比较占便宜,被冠称为最不会写诗的“海子”,而李靖自然就成了精子。他深信“不是每一个精子都能遇到卵细胞”的至理名言,从大一开始便对女生发起强烈进攻。但由于我们所在的学校是地道的理工科——和尚校,仅有的卵细胞也几乎早已变成了受精卵,所以他永远是一条功败垂成的精子。

秦寿兄最近泡了一个漂亮的妞儿,每天晚上总要在宿舍楼下腻歪到楼管拉铃。每天回来会向我们报告又有何新进展,比如昨天接吻了,今天摸了胸,明天打算搞搞野战……作为全宿舍唯一一个交到女朋友的人,这些信息成为我们幻想的佐料,直接的结果是胡须的疯长,疯长的结果是我们不得不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刮胡子。

但是大家还是对爱情充满了憧憬。

我开始不断地爱上一个又一个女孩。之所以说那叫做“爱”,实在是因为没有什么名词可以解释这种念想了。当我在宿舍公共卫生间里刷牙漱口时,常常透过窗户看到对面女生宿舍阳台上一个穿着粉色蕾丝睡衣的女生踱来踱去,那高高挑挑的身影,甩来甩去的马尾辫,简直媲美月宫里的嫦娥。因此我常借机趴在卫生间窗台朝对面痴痴地遥望。终于有一天,那女孩朝我这边转过了脸,我们四目相对。此时此刻我不得不为学校宿舍楼如此不符合标准的楼间距叫好,因为不仅是女孩的脸,包括她粉色睡衣下那轻轻翕动的柔软也映入眼帘。我的脸迅速涨红,不知该用怎样的口吻同她打招呼,对于身在男厕所蹲坑外窗台上趴着的我来说,怎样的招呼似乎都带有轻佻的意味。

我深信自己是名讲原则的男人。

此时女生朝我指了指,回头往宿舍里说了句什么。我为她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而高兴,终于鼓起勇气向她挥了挥手。对面阳台上突然冒出来一块庞然大物,一个又高又胖的不知是男是女的生物出了门,朝我破口大骂:“你再看一眼试试!”。一边说一边亮出自己的肱二头肌,随后才一把揽住女生的小蛮腰腻俩人歪着进了宿舍。

我的恋情再一次无果而终,不,是还没有开头便到了结局。我以为只有男人会抢我的生意,没想到女人也会。多少尤物就是这样被白白糟蹋掉了。

我不禁同情起普天下的男人来,不过这里并不包括秦寿和李靖。他们已经占有并且觊觎了不少资源,我和赵大海同他俩的差距简直是中国的东西部。当然,赵大海和我本质是不同的。他是一名用情专一且忠贞的男子,他爱的永远是专业实习车间里的破轮子和破电机。他是我们口中敬仰的学霸,是我们期末考试时保过的男神,是我们打游戏时送到口边的饭菜,是我们上厕所没带纸时及时伸出的手指。他是我们起床的闹钟,是我们洗衣的搓板,是全宿舍不可或缺的黄金右手。他就是这么地沉默和无趣,日复一日将时间耗在图书馆、自习室和实习车间里,耗在替我们提水买饭和打扫卫生上。

而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默而无趣中,赵大海居然神奇般地交到了一名女友,成了宿舍里最早收获稳定而靠谱感情的人。说起这段奇妙的经历,我只能选择艳羡和仰望。故事里的他和她原本不应该有什么火花,他不帅,她也不美丽,他只是一名本分地道的好学生,她也只是一名本分地道的好学生而已,同样的安静沉默,同样地醉心于机械设计。然而在这样的沉默里,不知是怎样的化学反应促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爆发。

同无数泛滥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的故事开始于一场大雨。如果写成剧本的话,大概是这个样子:

盛夏夜晚, 急雨,

实习车间 ,内景

人物:他 ,她


偌大的车间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他在默默地摆弄机械零件,而她在不远处的桌子上作图。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在孤独地亮着。

气氛沉默而静滞,只有机器转动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窗外天色突然大变,几声雷鸣后,大雨骤落。啪嗒啪嗒地拍到车间窗户上,惊到了工作中的两人。

他抬头望了窗外一眼,抿了抿嘴,慢慢放下手中的螺丝刀。

她也放下了手中的笔和尺子。

他开始收拾书包,将书和工具慢慢装了进去,思索了几十秒后又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他空着手准备离开车间,刚推门的刹那,窗外突然传来了巨大的雷声,房间内突然断了电,室内一片漆黑。

随之而来的是女生的尖叫声。

(特写)他握着门栓的手顿了顿。

她(声音颤微微地传来):你先别走。

他站在门口木讷地等着。

她在桌上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收拾书包(传来收拾的哗啦声)。

收拾完毕,他们出门,她站在门口等着,他回身锁门。

女生(悄悄地打量他):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他故意把头低了低,装作认真锁门的样子。

他(声音含糊):赵大海。

她:哦。

气氛再次陷入沉寂。

他们并肩走下楼,脚步声回荡在昏黑的楼梯间里。

他:你呢,叫什么名字。

她说了她的名字。

他:你的名字挺好听的,哈。

她在黑暗里笑了笑,他并没有发现。

大雨还在不知疲倦地泼洒着。

她撑开伞走入雨中,转身望着站在楼门口的他。

他打算冲入雨中。

一把伞横在他的头顶。

她为他撑起了伞。

她:你忘带伞了?还是一起走吧。

他们共用着一把伞,走上了回宿舍的路。

大雨中,昏黄的路灯灯光逐渐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


剧本完。

赵大海和那女孩的故事却继续了下去。

当然,这故事大部分是出于我的臆想,因为在赵大海寡言少语的嘴里实在撬不出更多细节。只记得那天晚上赵大海还是淋成了落汤鸡,但人却是极度兴奋的。

他回宿舍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拎起水壶去打水,而是将李靖从魔兽世界里拉了起来,红着脸嗫喏着问如果没记住一个人的名字,下次见面该怎么打招呼。

李靖揉了揉肿得通红的眼,问那人是男是女啊。赵大海一下子就不说话了,回身找水壶准备去打水。李靖这才反应过来,兴奋地面目扭曲,“哪个妞啊,我看看我认不认识。”哪知赵大海一副很忙的样子,不停地把手里的壶盖卸下又装上,装上又卸下来。

李靖教了他,下次见面直接叫美女,保证女孩听了心花怒放。

于是第二天,全系的人知道了赵大海的英雄事迹。他居然主动跟女生说了话,更牛叉的是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对这全系唯一的女生说了句:“嗨,美女。”

据说女生足足有一个星期看见他都要绕道避开。

据说车间里最用功的两个学生足足一个月没有同时再呆在一个屋檐下。

当然赵大海还是一如往日地上着他的自习,做着他的设计,只是女生已经很少再过来了。终于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赵大海独自一人在车间画图时突然体会到一种叫落寞的心情。头顶上日光灯悬着,他的笔从桌上掉了下去,骨碌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房子里。

他终于决定去向女生道歉。

后面的故事我们便都知道了,他们二人俨然成了全系的神雕侠侣,包揽了各项考试小抄的供给。

到了这时,赵大海才结结巴巴地跟我们讲了他们的故事,包括那个晚上的大雨。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就是明明有人给他打伞,为何他还是淋了个湿透。赵大海这厮说,他坚持把女生送回宿舍才一个人冒雨折返回来......

我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大海可以被人喜欢。听闻此事的李靖迅速将这条理论记入了他的葵花宝典。

李靖在爱情方面始终是个研究者,几乎很快可以允许他博士毕业修读博士后了——如果我是他导师的话。他记了一本厚厚的恋爱法则,俗名葵花宝典,里面详细记录了自己的追爱经历和心得,以及从周围人身上学来的经验教训,当然,还包括大量的名人名言、黄书摘录。每次翻看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曹雪芹的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每天早上李靖总是第一个起床,站在阳台诵读他的恋爱宝典,声音高亢而热烈,情绪饱满而深情。对面女生宿舍里姑娘们纷纷被吵醒,并且毫不留情地隔着阳台表达出她们的聆听感受,“小声点不行,大早上要吵死人啊!”

情路坎坷绝对是男人成才的利器,陷入爱情无数却永远无果而终的李靖逐渐在体验情感、总结经验、诵读研习中成为了资深的恋爱专家,成为了宅男的救世主,研究期间帮助了无数人度过了恋前的紧张期、热恋的黏腻期和失恋的抑郁期。他像是菩提下悟道的佛陀,像是西行取经的唐僧,像是拥抱日心说的哥白尼,像是不断打怪兽的奥特曼。在修行渐深渐远,对爱情越看越通透后他还是没有得到爱情。

直到毕业的前一年,有一天他特别严肃地跟我说,自己打算上山。

我说你去爬山哦,别忘了叫上我。咱从后门进,还能逃个票。

于是李靖在第二天卷着铺盖上了山,却没有叫上我。

许多天以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李靖,哦不,此时的他已经改名解慧,说正在五台山上修行,很快就正式剃度了。

我记得几个月前我们还喝酒吃肉聊女人来着,那时他的葵花宝典还在一点点记录着,他对女人的兴趣还仅次于钱。

那时的我们都是匍匐在泥里的毛毛虫,常常碰到一起交换着玩玩泥巴,却不知晓他是何时完成的这羽化成蝶的蜕变。

我们都是孤独的个体,生命力有许多所谓的烦恼苦痛,无人可解,你得自己追寻,自己作航,自己解渡。

李靖走后宿舍一直空着,赵大海和他的女友平平淡淡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并且计划毕业就结婚,两个人是安稳而幸福的。秦寿的恋情也已经告吹,开始寻觅下一个对象,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空空的,装不下什么东西。

我俩的心里都是空的,我们就这样日日呆在宿舍四目相对。游戏渐渐打到厌倦,烟也抽到了没钱吃饭的地步,没有什么可以再让我们无所畏惧地去挥霍。

而毕业已经是轰轰烈烈地开始靠近了。秦寿建议我俩去实习打工,一来赚钱,二来攒经验。我点着头深表同意,低下头继续玩手机。

可秦寿却是真的出去找了工作,跟着私人的老板做零件设计。他起先穿着工作服,每天将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慢慢地又穿起了西装,开始跟着老板飞来飞去,后来甚至将名字改成了“秦寿深”,之后就不回宿舍了。

他回来搬东西的时候我正在宿舍抽烟。一边抽一边将烟灰掸在他空掉的床上。此时的秦寿的确是衣冠楚楚的样子,他这样跟我告别,说自己已经签了公司的约,明年回来交毕业论文时再一起喝酒。

我看着他满是痘印的脸,问他,那你的那些女孩们咋办。

他一脸大无畏的样子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目送他离开,悄悄地把他床上落下的一盒杜蕾斯扔进垃圾桶里。

至此,我的故事似乎该结束了。当我目视渐渐空掉的宿舍时,是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要哭的。时间就是这个样子,无论你以前怎样疯过,最后还是会回到自己的道上,然后慢慢地走下去。我们所谓的道路也不过是读书成人,成家立业,这是道,也是禅。参不透时总是向往自由,时刻准备逃离,逃离后回望来时路才发现一切是空,只好再返回过去,安安稳稳地体验自己的平凡。

大学是这样的地方,你可以尽情地迷路,尽情地碰壁,尽情地逃离,拥抱所有自由。等毕业来临,才蓦然领悟到,这短暂的断奶期也该过去了,从此收拾行囊去往该去的地方,才开始真正自觉的人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段日子,这不是一生,只是一生里小小的一支河流,但却决定了许多人一生的走向。

许多年以后,当我们不再年轻,各自成家立业,还能再聚在一起喝杯酒吧,亲爱的兄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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