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如卦

玄机如卦

长安从未如它的名字般一世长安,往日朱雀门前人烟稀少,今日却摩肩接踵万人空巷,这是一座不安分且充满不定数的都城。

跪在行刑台上的女子和她负着的描着血红“斩”字格外醒目,面色云淡风轻的刽子手和他反手握着的明晃晃的钢刀透着阴冷,对许久未嗅到血腥气的看官来说,这幅景象可称作好戏。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只是一个道姑么,得犯了多大的事才至于处斩呢?”男子声音颤抖向周围人打听,他神色憔悴,满脸倦色,想是很久未休息过了。听到问话,一位持着折扇的公子哥轻笑道:“无故杀人之罪,就便是一国之君,恐怕也难辞其咎,说起来这姑娘我也非不认识,我跟她可还做过一夜的露水夫妻呢……”公子哥折扇遮面顿言不语,周围人却来了对这等风月之事来了兴致,纷纷起哄他讲下去,只有初问话的男子忽将目光转向刑场上的女子,眶里已全都是泪。

女子轻扯唇角,在别人面前议论别人还如此张狂,果然是将死之人,连避讳也省了。

她嘲弄的笑了,罢了,人世之事,在半个时辰之后于自己而言,全都无意义了。

“我跟这个咸宜观的道姑缘分生的巧,那天我路过观前,忽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姑叫住我,说她主人邀我去谈论风雅,吟诗作对,我本也无事,便随她去了,说来惭愧,我也就是看那小道姑眉目生的灵气,想多看几眼罢了,没想到啊,“众人随公子哥的目光转向刑场上的女子,满是暧昧神色,“这玄机道姑比她那小婢女可是美的多,你们想我俩个人独处一室,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曲径通幽,这也是必然的……”周围听客啧啧声起,不住的叹这公子的艳福不浅,看向身着死囚服的目光多了几分戏谑嘲弄。

好事者不甘公子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便再发问:“公子说那小婢女可也是眉目清秀,何不主仆共侍,香榻之乐不也更是缠绵么……”听此言众人哄笑,全望住那公子哥等待下文,公子长叹一口气,看向女子,目光却与之相触,女子目光里满满的嘲弄与不屑,公子哥心下一惊,忙收回目光,“在下不敢乱讲……那道姑……杀的人……便就是这小婢女……”

话音未落,公子哥却被旁人一拳打倒在地,众人诧异望向打人者,是刚才问话的男子。

“阿微不是这样的人!阿微不是这样的人!阿微她不是!”男子沉默许久,憋得满脸通红,想说出些什么为女子辩白,话到嘴边,却只是她不是这样的人。

女子凝视着眼前的一出闹剧,原来冰冷的眸子里不由自主地淌出泪来。

飞卿,你错了。

我早就是这样的人了。

十岁,这是她第一次见他。

他是父亲的堂上客,她隔着帘子望着外面的文人骚客们在吟诗作对,她还记得他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堂上无人能与之相较;她还记得那个男子谈论起诗词来眉目里都是光,眼角里都蕰着笑,霎那间似有白莲绽放;她还记得那莫名而来的心动,第一次同他说话时的脸红心跳,他离开后的自己魂不守舍,寝食难安……她还记得那天论诗时他眉眼里的傲气,那一刻他应该是他诗词世界里的君主吧……

她与他以诗相合,她看到他眼里闪现的惊喜,对她诗词的赞许,听他唤她“阿微”,听他和她温言细语的道来他的所见所识,她爱极了他每天与她的每句对话……

她还那样小,她自然不会明白“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为合意,她又如何懂他离去时疏离的眉眼和自己涨红的面颊是有多大的对比。

她许只是年纪尚小,遇见了这个她认为如神一般的人,她许只是太小。

“阿微的诗越来越有长进了,瞧这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大气,这个年纪可真是难得,眼界也宽阔,若阿微不是女子,必是有一番作为的……”

她收了他的信,紧紧的将它贴上心口,烛影摇曳,看不清她的面容,她脸颊上的两道晶莹却是在烛光映衬下醒目的多。

那年她12岁。

“一片……两片……三片……”

“幼微小姐这是在做什么?”从小服侍她的婆婆无奈笑着看少女身边残碎的花朵。

“我是在等一个人,要是最后一片是单数他就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要是双数……”少女咬紧了唇。

“双数怎的?”

“双数……双数便迟几天来见我“

”小姐……你怎么如此傻,”婆婆摇头“你和他……”

小姐小姐!温大诗人来了!”绿翘急急的冲进来,额上还有薄汗。

“他在哪里?!”

“正堂,小姐小姐你可慢些跑,不可忘了仪态……”

婆婆望着一地的残花,出神地喃喃道:“是绝对不可能的啊……”

“成亲?!”

“不可如此失礼。“父亲抿了一口茶,瞪她一眼说:”虽然不是正妻,但是李大人对你也是情深意重,嫁妆也是没有亏待你的,这是庭筠先生亲自为你做了回媒人,他定是不会看错人的,你这丫头怎还不知足?”

“阿微尚幼,只愿能再在父母身边再侍候个几年,只求父亲……“

“说什么疯话,婚姻大事怎由得你如此自作主张?!这是庭筠先生亲自为你做的媒!别家姑娘求都求不来的!你……给我站住!逆女!”

他此时正在厢房与友人把酒言欢,她却猛地推开门进来,映入少女眼中的是他微醺的面容和旁边诧异十足的她的未来夫君。

“补阙大人,家父有请。”

“想是……要和我商量我们的婚事……“她望着眼前正直憨笑的男子,这是飞卿亲自给她指的婚事……是那个她等了四年,盼了四年的人给她说的姻缘……

原来,她用真心换回来的从未是同样的一颗真心。

“飞卿为何要给我指这样一桩婚事?”

男子走出房门后,她立刻质问他,“飞卿可问过我如何想?”

“李亿兄为人正直可靠,虽家中已有正妻,但是对你诚然是一片赤诚,此情天地可鉴……“

”我是说,飞卿你可有问过我所想?!”

“这……”他一时语塞,“我和你父亲商讨过,李亿兄确是一个……“

”飞卿可曾问过我所想?!!!“她再也忍不住,几乎声嘶力竭的朝他喊了出来,”飞卿可知道,我这四年一直盼着你?可知道我心心念念的只有飞卿一人?可知道我写的每一首诗都只想给飞卿一个人而看?飞卿可知道……“

她渐渐哽咽,只能用手背遮住眼睛,水泽不断涌出,男子有些不知所措,想为她擦泪的手却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放。

”我只会误了你……我必然不是你的良人,你这又是何必……你知道,我一直是把你当小妹看待,李亿兄他真的是对你一片真心……“

空气中只有大片大片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少女一字一句道:

”拜堂之时,还请先生一定来。“

这年,她14岁

时光荏苒,她已22岁,她入咸宜观出家。改名玄机。

这八年可以改变很多,比如那个声声喊着对自己一片真心日月可鉴的补阙李亿,也会因为正妻的恶言恶语沉默不言,也会在争执激化时便成了缩头乌龟,比如当年爱慕的男子,现在也只是彼此唤着“李夫人”和“飞卿先生”,时常通通信,似乎大家都失了忆,不记得那天厢房里的事情。

有些事情或许只值得埋葬,丝毫不值得记起。

道观的日子虽是清淡无趣,但一片清净宁和却也是心之所往。

她仍是爱诗,当初为他而起的爱好,却保留了下来。

以文会友吧,她初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结交了不少文人朋友,每每一起谈论诗篇,吟唱对子时,她总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温柔的问她“阿微可是懂了?”的男子。

直到某一天,邀来吟诗作对的友人却揽住了她的腰,22岁,她确是年轻貌美,许多人称她有倾国之姿,也确不是第一次有人想她求爱,这却只是第一次她未推开罢了,“玄机如此美貌在这道观岂不是浪费了,他负了你,但这被困在这的大好华年可抵不上我们的一夜春宵……”男子在她耳边呵气轻声道,男子所指是和她拜了天地明媒正娶的夫君李亿,可是她想的却是她的飞卿。

生活本就如此无聊,多个无聊的人,或者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男子是第一个借风雅之名来讨这风月之事,但却不是最后一个,她记不清这是有多少个不同的人来这咸宜观缠绵一夜,记不得听了多少句情话,逐渐麻木,只是有时想起唤她“阿微”的温柔声音还是会感觉心里明明白白的疼痛。

有些人注定是要忘记的,只是这时间从来不是随意决定的。

“小姐……温大诗人来了,就在观外……”这是随她一起长大的婢女绿翘,惯了喊她幼微小姐,她也不强求。

“赶出去,不见”她拿了本书,在榻上细细看,连头也未抬。

“可是小姐,这可是温大诗人……您念叨了许久不是,这怎么……”

“说了不见,怎样都不见”她仍是未抬眼,“要我说多少遍”

“是……”

他来了一个月,自己也赶了一个月。

你误了我一生,你现在又能要同我说什么?

“小姐最近脾气越来越坏……”绿翘抱怨着,“那个女人脾气又坏,长的又丑,怎比得上你……”男子夜里来道馆寻玄机道姑,玄机却出了门,一来二去便与她身边的婢女缠绵在了一起。

“小姐可是说那位大人?这……他来了,没寻到小姐便走了……”

“绿翘你何必惶恐成这样,他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不论我几时回来,他都会等我回来,这次又怎会不辞而别?你和他的事你以为我半点不知情?”她看着跪着颤抖的绿翘,眼神透出凌厉,“你为何要背叛我?他是唯一一个,会等我回来的男人,你可知道?”

“小姐我和他真的没有半分关系,小姐明鉴啊!”绿翘声音颤抖着,蓄满了泪看着她。

“把衣服脱掉。”她顺手抄起一根竹鞭,“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不用了……小姐我承认便是,只是幼微小姐每天缠绵香榻,怎么也未生出花楼女子半分的柔骨?却脾气差的像七八十的老妇?丑成这副模样?小姐怕是许久没有拿镜子照过自己了吧?小姐的身子脏成这副样子怕也是无颜面见温大诗人了吧!啊!”

绿翘惊声叫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玄机,”就算你今天打死我,难道我说的便是假的了?!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荡妇!“绿翘捂住被竹鞭抽出血痕的面颊哭喊道。

”那你就去死吧。“她声音里没有半分感情,只是机械性地将竹鞭一遍遍抽下去,不绝于耳的骂声逐渐消失直至一片安静。

玄机跪在已经冰冷的身体旁,算起来绿翘陪了自己十五年。

你说的全是真的,我欠你一条命,赔给你便是。

长安秋天的风真的很冷,但却很适合一个将死之人。

她看着行刑台下红着眼的男子,她只是直直看着他,好像从未见过。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轻轻吟道,飞卿,你从来不是我梦过无数次的那个有情郎,这场大梦,还是不要醒为好。

“午时已到,行刑”

这是她过的最后一个深秋,这年,她2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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