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初【一】

泡沫沙漏。It does not measure time but enjoy the time.

在江南流域,一座大城以南,另一座大城以北,曹娥江和浦阳江之间,有座负山面海的水乡小城。水乡不大,然而历史却很长久。由于应了什么牵牛少阳的方位,所以风水极好。在老辈人讲的闲话里,以前似乎还做过个什么破败王朝的都城。这地方由两个郡组成,以一条府河为界,长期分河而治,造成城里不少的断头路和丁字街。夹在两座大城之间,水乡宛如一个在粗枝干里的小巢,又像大石板间的绿苔,跃然而又悠然地,一点一点耐心地进行着四季的轮转。

水乡河多桥多,河随街走。水是活水,从城南的湖里来,分流别浍,纵横交叉,编织如网。但凡车马能到的地方,走水路也多能抵达。就连诗人们都很难分清到底是河在城里,还是城在水上,也只能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笑一笑,动一动笔。水乡的河水很清澈,很透亮,长年泛着一点碧油油的颜色,如同刚从某种极葱茏的植物里流出来的汁液,带着生命昌盛的味道。

这水对于水乡人来说,有着莫测的意义。它是袒露平常的,又是那样神秘的,有着触手可亲的凉与热,又有着无数暗藏的充满禅意的机锋。水中一些生灵有着全然令人无法意会的名字,也许自远古,水乡人的祖先就这样形容它们,一直沿用下来,就仿佛称呼一个极投缘的老友。人若是浸透在水里,只要沉下心来,就能 听到水的脉动在蚕食般洗去人的脏污,疼惜地抚着人的肌体,亲亲热热地与人讲空话。这地方的水是无处不在的,天上地下,人与人之间,有形又无形。云是水, 风是水,阴霾的天是水,一颗青梅是水,几只扑扑飞过的野鹁鸽也是水。天井里长着的几株开花的芝麻,窗台上用螺蛳壳肥着的粗壮的天葱,传出蛐蛐叫的灰泥陶罐,架子床床头挂帐帘的一个铜钩,一碗喝了一半的绿豆粥,连同街边巷角溢出的那些嗡嗡的欢声笑语,攥在手里的一片衣角,让人心跳的柔柔的脚步,绛唇贝齿里呼出的一口暖气,那些五光十色的,排山倒海的,想要记住却又偏偏记不起的,通通都是水的变化,是水的分身,通通看得见,抓不牢,留不住,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里,让人无可奈何的。水也是仁慈的,仿佛一个勇敢的母亲,默默地消化着那些粗粝的事物,包容着她所无法逃遁开的一切,表面上却都是若无其事的,或者是慢慢地晕开一个极淡的笑。就算梅雨季节里连牢落上好几日的雨,河水也就是轻轻地多洇湿一阶半阶河沿坑洼的石级,像砚台一样含着一小口浅浅的墨绿颜色,映出路人匆匆而过的伞影。三月里潮润新鲜的春风一起,杨柳生出许多一点一点飘渺的蓬絮,悄然地落在水面上,然后就荡荡漾漾兜兜转转,不知道消失在何处。接着夏天就来了。

水乡到了热天气,男孩子们简直天生一般全变作了鱼类,无不光着身子,成群结队地在水里嬉笑打闹,做些有趣的游戏和比赛。在外头玩,若是被夏天突来的风 雨淋湿了,那就爽性直截了当地跳落河里去湿个畅快。上了岸,面目被晒得棕褐,漆黑的眼睛里是灵动而滋润的光。那些母亲们一般都觉得有点慌兮兮,因为年复一年,街坊弄堂里总是会流传几则悲伤的新闻。她们总是不停地叮咛、嘱咐着孩子,闪烁其词暧昧不明,给他们讲些关于那青森森的水,和另一个世界的、有点吓人的传言。可是她们也知道这没有用,因为水乡人的血肉骨骼追根溯源就是由水聚集起来的,命中注定要跟水一起生活,如影随形一般的。待中午时分,阳光直射入水,河底浓稠的河泥,附在河沿上半透明的沼虾,密密匝匝的黑灰色的小游鱼,河埠头旁失手掉落的青色白色的碗盏碎片,仿佛静止般全看得明明白白,如同一幅用最细的笔触一丝丝表达的永恒的图画,水里的一个气泡,一片鱼鳞也全不漏落。河水缓缓地流去东北的入海方向,偶尔似乎是稍不留神,或者是故意一般,在桥墩或者埠头的石阶旁打着小小的、软软的漩涡,颇有些留恋的意思。

水乡人恬淡地生活着,如那温柔涌动的河水。早间的熹光远远地透出来,漫在仿佛停滞的河面上,暖暖地活了一样微微闪动。水乡人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水乡城里人家大多临河而居,粉墙黛瓦之下,各有个石板砌成的供洗菜淘米汰衣裳的小埠头,灰拓拓的阶梯一直伸进水里,仿佛一个浮动的入口。一早天亮,就有许多农家划着船载着刚收的菜蔬进城兜售,喧闹地吵着,或者捕鱼现捉现卖。河面成了一个聒噪的集市,又如梦一般浮移不定。顶勤劳的水乡女人,就会在这时站在自家河埠头高声问:“乌篷船!好的菜可有?”船老大舒展笑颜,边朗声应“有嗒!有嗒!”,边把行船靠拢去。双方锱铢必较地讨着价钱,女人仔仔细细地看过,拣走最鲜洁的茄子和茭白,或者蹦跳得最活络的鱼虾。等太阳到了正南,过一歇歇工夫,人家里就会传出热烘烘的香味,满城都是连绵起伏的烟火气息,以及微愠的召唤吃饭的女人喊声。男人们都明白,这是一种女人的温婉悉心的奋斗,虽然杂糅了无奈,但还是值得尊敬的进取——若是那些懒泛泛的主妇,就只好等农夫们挑着菜担,吆喝着走街串巷时买些不那么新鲜的,端菜上桌时面对男人的神情也就没那么理所当然。这样的生活是絮絮叨叨的,是粘腻的,明明灭灭如同星辰一般,带着一点点潮潮的阴霉气息,而却又使人离不开,很容易就沉醉在其中的。

这地方既是凭着水的,自然多桥。千百座石桥跨河架起,仿佛一件对襟衫上缝着的粒粒盘扣,默默地掩饰了底下如烟如腻的故事。桥有平的,也有拱的,拱的多些。桥总是一日到夜繁闹的地方。要是大点的桥,桥脚多有个因为阳光曝晒风雨侵袭而破落的陈旧茶亭,旁边总坐着个老如茶亭一样的妇人,立个炉子支个油镬, 吱吱地炸些市井小吃,涂上一层甜的辣的酱,尖细而殷切地作着“来~臭——豆 ——腐——萝卜丝饼!”的喊声,来诱惑路人的辘辘饥肠,为这快乐的光景平铺下一种亲切温馨的背景声音。经了百千年的人来人往,桥上的踏步档和扶栏大都结出了如同贝壳一样光滑的老茧,却都有着不规则的坑纹和颜色,如上古鸿蒙的文字,隐隐可看出横竖撇点。这是一部部纪录了水乡人思歌饥食的碑书,是一句句低声的水磨腔的道白,只是全让人看不清,也听不到,只能自管自走在这桥上。桥与桥之间有着空间和时间的相连,桥桥无不有特徵,都有名字,都有性格,都有身体发肤和人情味。有些桥气概阳刚,线条清楚,颜色深幽,就八成是座男人桥;有的柔和,体态工丽又饰着些藤萝草薇的,分明是女人桥。若是小巧伶俐还带着新的刀斧凿痕,便是它们孕育的孩儿桥。桥也交谈,它们用了淡淡的涟漪说话,秘密地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一句相思能缠绵上几十里水路,然后又几十里水路不辞劳苦地回答着。水乡的桥,在作为交通路径的同时,仿佛还承担着一层别的意味。他们无不是极好的翻译和向导,连接陆与水的分野,负责人与水的沟通,是人窥水的一扇窗。它们与船不同,跟河流没有粘腻的接触,它们帮助人凌于水面,自己却是一动不动一丝不苟,和流水朝夕相对而又无言的。人站在桥上看着水,就能望到头顶的天,以及其他一些隐隐约约的东西。桥是陈年古老的,又是新生的,年岁既悠久,日日又添新痕迹。河宽水满的夏夜里,水乡的人们总是从家里端出揩得清清爽爽并且晒过的竹榻,设在桥堍上,或坐在桥头石阶上,摇着芭蕉扇消磨时光。这时候,那些源于嘴角和枕边的汲汲营营的琐事,怨艾,风月,俗套,缘,都从一座桥上传到另一座,最后又回到嘴角和枕边,或是钻进某个未出阁的佳人的粉红梦里去。这时候,便惹得男人们不免想要喝点酒了。

依着一方肥沃的水田和城外甘醇的湖水,水乡的红曲米酒是极有名的,叫做老酒,无人知是否有妄自尊大之意。但酒色真当是透着内敛的棕红颜色,仿佛浓缩了几个月的日光进去,不招蜂引蝶,但是自有其分量在的,就像那些极其平常而又重要的事物,比如呼吸和行走。酒有四种,有着高低档次之分。做体力生活的男人们一天劳作后的极高享受,就是坐下来,伴着饭嘬碗酱爆螺蛳,吃上盉最廉价的元红酒,略讲究的就要香雪或善酿。酒倒进白瓷底的碗里,就摆明了是一种诱惑的态度,仿佛是一只遥远的挥动的手:不是勾引,而是打开一个极丰美的桃花源的入口,让人眼巴巴地瞧着。水乡人如果要嫁囡了,那是定要从墙里取出那坛从女孩子出生开始,朝朝夕夕封藏了十几年的加饭女儿红来给客人喝的。女儿红倘一开坛,那样甜美浓郁的酒香定能让满席宾客浑身酥软,神采飞扬的。觥筹交错,一碗接一碗,席间仿佛生起一层薄雾,是婆婆娑娑让人辨不清赤橙红绿,寻不着东西南北的。这酒是水乡人世世代代的一种格物的寄托,用来勾勒对这片水土的情怀的,是生活和生命的割舍不开的一部分。用双手和爱恋做出的酒,热热浓浓地吃落胃里去,渗进血里去,混到气里去,换来的是故土的令人陶然的一个吻,一支歌舞,一番体己的抚慰。男人们吃饱了酒,就仿佛前生现世都与他们无关似的,个个人全部醉眼醺醺然地望着这个世界,在酒的后劲的温柔乡里开始絮絮地讲些空头白脑的话。当然,大多数是关于女人的。

生长在湿气泠泠的毓秀的江南,水乡的女人是温柔的,是灵光的,有着绵软的眉眼和身躯,也能干单纯,可也是敢爱敢恨、喜憎分明的。若是爱得贪了痴了,便做什么都肯,便恨不得把那一点点小小的真挚的生命也揉进里面,甜蜜蜜地双手奉上;如遇着负心郎,那便能在杨柳岸边守上一辈子,怨上一辈子,绝不吝惜各种诅咒,倘见着面,说不定还要扑上去打的。她们的眼界不算宽广,但她们是水乡的灵魂所在,是水乡之所以为水乡的根,是水乡男人的命,是水墨画里的朱砂赭石,是醒目点睛的颜色。她们全是天然的智者和哲人,懂得善良的可贵和横暴的可鄙,敬重水,敬重土地,安安稳稳,精打细算,举重若轻。她们的内心灵敏,共同领悟了一个隐晦的大问题的答案,只是全不讲,只在柴米油盐悲喜交加的反复中慢慢衰老,直到宁静地死去。女人们的眼睛望向水乡挤挤挨挨的黑瓦屋顶,扭扭捏捏的小弄堂,斑斑驳驳的晒在桥栏上的棉被,晚霞边上挂着的一排排腊肉和鳊鱼干,这些事物就蓦然有了灵魂,全如火如荼地升腾起来,挤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和时光,针脚细密,丝丝入扣。绾着头发的中年妇人,穿着浆过的蓝布衣裳和深色的长裤,在河埠头太阳下啪啪敲打着男人的衣衫,交流着些发靥的趣闻却从不停落手里的动作;少女们怀着期待和心事长大,用一对清明的眸子望着镜中模糊的自己,仿佛能看到些别的事物。

水乡男人们大都长得比较温润,脸庞的棱角不那么分明。他们无不老练而懂人情,实实在在,从不做谵妄的幻想,但是有时又有着儿童的一些天真邋遢,乌毡帽下被老酒浸润滋养着的眼睛里时常流露出某种温煦的神采的。他们中的很多,要么是文人,要么是商人。日里头酒店中讲起笑话来,谁的肚子里都有几则前朝本地骚客的轶事,或某人富贾一方的传奇,永远都讲不完的样子。他们以头脑聪慧出名,虽然少有莽汉英豪之类人的暴烈事情,然而也极坚忍,耿直勤劳,也能做出让人喝彩的举动。这地方的男人既能把事情办得板上钉钉不差毫厘,又出过在雨里写醉草写得浪荡恣虐的才子。他们就像是一个坚果似的,外面包装了木质的皮,裹着的是雪白喷香的肉。若是他们欢喜一个人,那就真当那人是朋友,愿意磊磊落落,梗硬着头颈跟他生死相交的。他们多少也有些农民式的善良的小聪明和狡猾,也世故爱利,有时拖泥带水,有时也软弱,但是在内里,无不是一颗颗赤诚的心。这心是自然天生的,全是发自肺腑的,是熔铸进灵魂里面,就算是烧成了灰,也会细微纷洒而又兀自重新刻骨入髓的,是一种顶可贵的品质。

这地方人脑子活络且手艺巧,待人全通达热忱,也肯守信,水乡地理又处在两座大城的交通要道,多的是川流不息的旅客来往,做些小本生意往往极好。小城顶喧嚣热闹的“大街”,商号云集,从南街口怪山脚下,一直长长地沿到江桥头新河弄口的大昌祥绸店,全是熙熙攘攘,人流如潮,比起许多大城来,也毫不会逊了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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