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信|这世间,没有白受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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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前,亲爱的自己:

见字如面。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值深夜。我坐在桌前,看月光透窗而进,像汩汩晶莹剔透的水流,流过窗台、桌面,流到被子上,床单上,也流在地板上,房间便笼在一层鱼鳞般的银色之中。

我伸出手去,手上顿时也压了一层月光的重量。因为发呆,手边那杯热水,再入口时,已经凉透了。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月光了?我对着虚空之中的某一处,无声地发问,就好像虚空里有另一个我,会隔着一段黑暗弥漫的隧道轻声回答我一样:已经很久很久了。

今天,我去东城妇幼体检,进了体检科,就在坐下来填表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深处某个部位细若游丝地疼了一下。我抬起头,像一只远古的海底生物一样,用触角用呼吸感觉着空气里的每一道波纹。

某些被时光抽离身体的记忆,就随着波纹在空气中的每一次荡漾和冲刷,突然苏醒。

十年之前,这间科室是妇科门诊,外间四张桌子,右边的那扇门推开之后是检查室,左边就是手术室。我坐在这里,仿佛看见你正推门进来,裹在岁月的尘雾里,面目模糊,薄薄地立在那。

十年前,你就是在这,做的人流手术。当我跟着那个戴眼镜的女医生,慢慢走进左边那扇门,在昏暗的光线中,和屋里的每一件物什安静冰凉地对峙着。

空气里四处飞翔着黑暗诡异的影子,在一抹惨烈迅疾的明亮之后,落定在我眼前,复原了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你就在这个房间里,麻木着一张脸一颗心,拖着一副沉重的肉身,躺上了那张手术床。

年轻的女医生戴着口罩,用冰凉的器械撑开你的下身,麻醉机通过机械回路将麻醉药送入你的肺泡,等药物弥散到血液后,疼痛并没有按照原计划消失。反而像是经过了打磨,更加锐利而坚硬地掏剜着你的身体。

你跟着护士的指示,不停地调整呼吸。然而当你以为疼痛已经到达顶点马上就要跌落下来的时候,更强烈的痛感涌上来,迅速淹没了你,呼吸几乎都是停滞的。你像是走进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挣扎着,无法醒来。

你的眼睛里,汪着两泊光亮,你把所有被疼痛击碎之后,散落下来的力气都聚在了这里,使着劲不让这两泊光亮掉落。

当你瞥见托盘里那模糊的一团血肉,突然之间就像是被抽去了坚硬的芯子,扔进了搅拌机,打碎了皮肉、骨头和魂魄,只剩下一堆荤腥的烂泥。

你提上裤子,一边穿鞋一边听医生的嘱托。等你拿好药,走出科室的门,遇见一个上来询问B超室在几楼的中年妇人时,你耐心地告诉她,在她道谢时,你似乎还微笑着说了句“没关系”。

你走进阳光里,表情寻常地接通了同事打来的电话,调侃完单位的请假制度之后,拒绝了晚上的饭局邀约。你从公交站牌反光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戴着一副滑稽的面具,像个撕心裂肺的小丑。

这张面具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呢?是在认识那个男人之前,还是之后?

那一天,你的头抵住车窗玻璃,随着186路公交车,游荡了大半个城市。也没得出个清晰的结论。在四月微冷的天气里,你就像是坐着一条船,飘荡在无涯的时间长河里,突然之间就不知道应该在哪里上岸了。

你靠在那个男人怀里,听他动情地向你描绘未来蓝图的时候,就根本不曾想,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会以同样动情的口吻规劝你去把孩子打掉,而那个时候的你,怕是不再想着去依靠那个怀抱了。你发现,曾经深信不疑的事物其实就在时时刻刻地腐朽着。

门第、年龄、工作,还有兴趣爱好,当爱时,都不是问题。只有当不爱了,他们才会拉开帷幕,从昏暗处轰隆隆挤到舞台中央,被炫目灯光打着,周身敛着的棱角全然张开,冒着金属般锐利的光泽,它们围着你硌着你,随时都可能刺伤你。

你的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悲伤,那种悲伤很深很静,但是很有力。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卷走、撕碎了所有爱情的虚假表像,裸露出残酷无情的现实内里。

那现在的我,与你隔着十年的光阴,心疼着那个时候的你。我坐在十年之后的一场如水的月光里,也真心地想要抱一抱你,然后感谢你十年前作出的决定。你决定离开他,就像从身体里硬生生剜掉那个未成形的胎儿一样,从自己的生活里剜掉与他相关的一切。

在那个决定之后,有一整年的时间,你把自己泡在酒精里,得一段人造的短暂的睡眠。在每一次酒醒之后的清晨四五点,你躺在还没走尽的黑暗里,或者是一团未亮透的天光里,感受着从胃里往外弥散到全身的,一种迟钝而模糊的痛楚。

你从这种痛楚里起身,戴上一张面具,吃饭、上班、散步、聊天,偶尔约会,也去旅行。每当时间一页一页被你翻过,就有一点痛和苦,被抖落下来,散在岁月里,轻轻飘远。

你用了许多年,向我证明了,你曾在某一场夜读之后,颤抖着手抄写在笔记本上的一个句子:这世间,没有白受的苦。

当时的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像是写下一张治愈痼疾的药方。而这药方果真带着某种命中注定的神力,竟一点一点治愈了你。

有一些伤,结疤起茧之后,总会比其他部位厚些,耐磨些,盔甲似的长在肉上。这样一来,再大的伤害,就都有了底气去抵御。

你戒酒、健身,减掉了被痛苦喂养出来的20斤体重。你自学钢琴,能在单位的联欢晚会上弹一首《克罗地亚狂想曲》。你看书、写诗,努力工作,找回了走失的睡眠。那张不知何时戴上的面具,也不知在何时,被摘掉了。

然后,在一个樱花悬着清露,杜鹃流散香芬的四月,像是在命运里溜了一个圆,又重新遇见了爱情。

于是,就有了十年后的我。在一场朴素的爱情里,得到了所有寻常人生里,该有的一切。

此时,月光倾城,我仿佛看见你,就站在我对面,你的笑,穿过十年的光阴,像一片月光,轻轻落在了我的嘴角。

                                    2028年3月21日

                              十年之后,爱你的我

365征文第四期:一封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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