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第1节

写小说的人，最害怕戏剧性的悲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小说家的妻子在没有明显症状的情况下突然被查出恶疾，并在不久后去世。妻子离开后，小说家郁郁寡欢。“郁郁寡欢，我现在就是郁郁寡欢……这个词真是太贴切了……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小说家的嘴里总是在念叨着这几句话，魂不守舍实在是让看到的人为他担心。有时候小说家念叨念叨着然后就大哭起来，他抱着妻子的照片喃喃自语。言语之间，豆大的泪珠已啪嗒碎在地上，让人更加担心。

小说家终日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有那么一刻他的悲伤突然变异，成了暴怒。他怨恨别人不能像他那样一同悲伤地缅怀自己的妻子。他的怨恨甚至超过波斯帝国居鲁士怨恨吞噬他战马的那条格底斯河。居鲁士为了惩罚这条咆哮的河，下令挖了136条河道以削弱它的气势。可是现实中并没有这样一条河让小说家去发泄。越是这样想，小说家越不稳定。情绪已经积聚，出口却无法获寻。

一场家庭风暴正在暗中酝酿。

第2节

这么多年来，小说家都在依仗妻子料理各种家庭事务。早些年他出版一本成功的小说，挣到一笔不小的稿费，然后就自肆才华横溢，辞了他那份称之为“做贱自己”的文书工作。但生活充满报复性，你给予它什么它就回馈什么。小说家整天混在他所谓的“文学圈”里，不关心家庭，换来的是妻子的疲惫操劳和儿子的冷眼相待。

“我有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还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在成为一个好父亲方面也不算成功。但出色的才华和完美的人格难两全，我只不过暂缓对后者的追求。不管怎样，我的下一部作品已经有了眉目，我不能轻言放弃。”小说家在他的社交网络更新了这样的动态。

留言有批评也有鼓励。批评的人举了雷蒙德·卡佛的例子，这位作家高中毕业后艰难谋生，只能靠业余学习写作，“卡佛最艰苦的时候左手陪孩子玩，右手写作，你应该两者兼顾，不该有所偏废”；鼓励的人则举了亨利·米勒的例子，这位美国作家条件并不优越，发表第一部作品时已经四十三岁，可谓大器晚成，“积累期越长，思想越成熟，反而容易形成独特风格，请一定坚持下去”。

对于批评，小说家只是瞄了几眼；对于鼓励，他却反复研读。小说家觉得不是自己选择了创作这条路，而是创作这份崇高的事业在冥冥之中选择了他。他感觉自己的身上光芒在散发，而且势不可挡。

第3节

儿子很早就对父亲不满，记忆中就没有多少和父亲的欢乐时刻。母亲送他上学、母亲为他煲汤、母亲给他恋爱建议，通通是母亲。儿子抱怨，“他几乎没把我们当做家人，从来不关心我，也不关心你……”母亲嘴角抿了抿，“也没什么，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啊，也许是我们不理解他吧！”

儿子对学业提不起兴趣，选择辍学。母亲背着父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自力更生。可是他决定用这笔钱去旅行。他列出一长串的城市名单，决定都走过一遍再决定自己将来打拼和居住的地点，他不希望自己满足于一份公职，也觉得父亲轻易辞掉稳定工作太过草率。他想寻找一个有趣的平衡。

之所以选择旅行还有另外一个更要命的原因，无意中他从父亲的信件里发现父亲出轨，对方是父亲的一位旧相好。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日夜操劳、不求回报的母亲，内心纠缠过后，干脆选择出走。人不在，嘴巴就无法走漏任何消息。

第4节

儿子是旅行到乌苏里江时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

8月的乌苏里江宽阔平缓，离江不远的市场以服装贸易为主，这里的货品多是便宜的单色服饰。在几个中国人经营的摊贩前他和年轻老板聊了聊天，这些年轻人一个月大概能挣一万人民币左右，只要勤奋肯干、遵纪守法，小日子过得挺自在的。他觉得自己也能适应这种简单的生活，进货出货、薄利多销，日子在各种数字中慢慢流逝，多简单啊。

刚回到江边他就接到父亲电话，妈妈因昏迷入院，医院诊断是脑肿瘤导致脑积水。次日他就赶回家。妈妈在昏迷几天后终于醒来，可以进食甚至小口吃些水果。可是妈妈清醒没几天就说糊话，多是看见小时候的他在玩耍，或者是院子的那颗石榴树又结果了，总之都是以前发生的事情。妈妈还对他说，不要怪爸爸，他的事其实她都知道，她觉得照顾丈夫和孩子一辈子就是幸福，只可惜机会说没就没。两天后夜里陪护时他被妈妈抖动的手脚给碰醒。两天后，母亲出现全身抽搐，接着病情继续恶化，仅仅几天时间便不治离世。

他一夜长大，并且明白了一个道理：看上去美好的通常也只是看上去美好，真正的生活总是在一件寻常外衣下包裹着各种意外。也就是从这开始，他不再和父亲说话。

第5节

妻子去世后，小说家和所有人断了联络，包括他的编辑、朋友，以及旧相好。儿子在妻子后事安排好便离开家，再次出走。小说家没有阻拦也无从阻拦，一个家庭就此散去倒也无牵无挂。

小说家想写点什么来纪念妻子，可是从早到晚竟一个字也写不出。当黄昏降临、夕阳斜入书房，小说家第一次发现落日余晖的颗粒有着斧头般重量，沉沉压在书桌和预备誊写的纸上。他艰难抬头，余晖落在他耷拉的脸上。原来悲伤尽头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每一次的呼吸都毫无意义。

过去，小说家常常自豪于通过“第三只眼”观察生活。而现在生活的变故给了他一巴掌，明白地提醒他自己就处在生活之中。“……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活在现实当中……”小说家这样想着，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在纸上开始新小说的写作。

第6节

可写作不是一件易事。

早年母亲的去世让他感受到年龄的不可抵抗，如今妻子的去世让她感受到人生的不可抵抗。两个女人的先后离去让小说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孤独的男人。在这种孤独的浸润中，慢慢地，小说家找到了写作的思路。

他将原计划上帝视角的小说改为第一人称的回忆录，没过几天又干脆改用书信体，就像《查令街十字路84号》那样，他用大量书信向已逝妻子坦白自己的心路历程。除了回忆，小说家还加入了对儿子的论述，坦诚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以及描述对儿子将来的期望。

小说家反复修改小说的第一段话，直到这样修改成这样，他才如觉得自我救赎的写作之路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死亡最可怕的不是它的本质。究其本质，死亡是生命的一种状态。死亡最可怕的是它的表象，因为这种断崖式的“戛然而止”给生命本身带来巨大伤悲。我们花了几十年和一个人相处，告别却只有匆匆几分钟，更别说那些来不及告别的了。任何一个人，谁能接受得了这种变故？

然而，既然注定与悲伤一起生活，那我决心将其看做另一种财富。我将重新审视和你的一点一滴，不论这个过程是欢喜还是悲戚，又或者是一种良心的鞭挞。生与死无法跨越，愿回忆和泪水能搭一座桥。”

第7节

儿子再次出走后，总感觉有什么在牵引自己脚步。他决定回一趟初时的家址，看看小时候自己玩耍的居所，还有曾经开花结果的番石榴树是否还在。

家乡的人们纷纷涌进城市，没人住的老房子早已破败不堪。这么多年过去，儿子已经难以记清小时候家里的样子，只记得坐车到一个路口，然后再走十多分钟的路程。当他真的来到老房子前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倘若没回来，记忆里的房子还是一座房。而眼前，现实中，倒塌的瓦片碎石把记忆中的房子也拉倒了。

儿子站在膝盖高的野草堆里想啊想，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座房子原来的模样。他抬起手中攥着的老照片，母亲抱着2岁的他在门口留影，笑眉间既保留闺女的稚嫩，又显出大家风范。房子虽破败，可旧址还在，但母亲的笑这世上再也寻找不到。恍然间就失去至亲，这种心痛如铁锤般击打在胸口，恨不得自己也如同这瓦盖的房子倒塌算了。

第8节

旅行的意义因人而异，可能是风景本身，可能是偶遇的人，也可能是纯粹来过。不管怎样，儿子很清楚自己的出走至少不是在逃避什么，而是探索存在的意义，而这种探寻必须是在路上、在异地、在他国。

先是川藏，然后南亚，接着中东。旅行渐渐解开它的遮羞布，露出广阔的天地、无尽的远方。令人唏嘘的是，就在这兴头上儿子不小心弄丢了存储数月照片的U盘。他像丢了魂似的疯狂找寻，除了自身的包裹，还把旅舍以及附近的街巷翻了一遍。这可是旅行的一切啊！当夜晚来到，他筋疲力尽的回到旅舍，甚至做好准备迎接情绪的崩溃。

可是当他看到背包里那张老照片里的房子和母亲时，突然又觉得没什么了。旅行就是不断去往未知的地方，照片里的房子给了他一种无可撼动的安全感，一种去往哪里都不会迷路的安全感。

第9节

世界另一端，小说家仍在家中为新小说挠破头皮。万事开头难，写作尤如此。

但当一句话被写出来，段落就有了开端；当段落完成，章节就有了气色。小说家现在投入更多的时间写作，他发现一辈子并非自己原以为的那么长，一辈子其实短得可怕，短到随时要将未尽事情托付别人。

一天晚上，小说家梦见自己飘在星空中。周围都是星星，但其他星星在发光，自己则是一颗黑暗的孤星，没人理睬他，因为没人看得见他。第二天起床小说家想起这个梦，突然领悟到自己应该有所改变。经历悲伤的人们需要安慰，但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面对生活的烂摊子做出选择。小说家决心主动和儿子亲近，他不想再做一颗孤星。

小说家在文字中慢慢增加了儿子的内容。借由写作，小说家回忆起自己从儿子高中开始就和他疏离。十年来，除去家常琐事，父子俩从无机会好好聊聊，儿子现在宁愿居无定所的穷游、漂泊也不愿回家居住，更让他感到为人父的失职。不过他也知道，孩子的野心会慢慢散去，等野心散去人自然就会寻求安定，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在小说家的写作中，儿子慢慢成了一个重要角色。他认为，如果教育有什么良方，那就是比起教会孩子在顺境中享受，更重要的是教会孩子在逆境中韬光养晦。现在，他和儿子都处在逆境中，他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积极的榜样。即使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但只要有真情，而且肯忏悔，人总还是可以被谅解。

想到这里，小说家觉得自己正慢慢走出人生的阴霾。

第10节

儿子的脚步仍未停歇。也许是孤独作祟，旅行的路上儿子总想起过去的事。

他想起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动物园，同学们被允许进入铁笼和老虎拍照。虽然老虎被拔了牙，虽然饲养员手中握着大棒，但大部分同学都很害怕。唯独他不怕，因为家里有一张爸爸骑在老虎身上拍摄的威武照片。长大以后，儿子才知道爸爸骑着的老虎不过是相馆的道具。想到这里，儿子发现父亲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也许只是不愿意承认他自己也会孤单、害怕而已。

儿子又想起，爸爸辞掉工作后人群中有一种流言，说他爸爸拒绝稳定的工作就是拒绝一张支票，多傻的一个人啊。后来爸爸写不出新作品，把自己反锁在书房，不断写，不断扔，惹得自己憔悴，惹得妈妈心碎。可是妈妈坚定地支持爸爸，她常常说，“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准则，要么不让外人知道内部的困难，要么家人一起解决困难。”想到这里，儿子发现自己的旅行更像是在逃避家庭正在面临的困难。

儿子还想起更早的事情。爷爷在去世前，躺在床上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说自己怎么起早贪黑做生意、怎么辛苦挣钱盖房子、怎么拉扯大这么多孩子……爷爷在回顾的时候，身后仿佛有种光环。想到这里，儿子发现爸爸身后其实很有一道光，而自己却在主动远离这道光。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可能这道光就要消失了。

他主动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第11节

“爸……”

“……”电话那头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传来些许嘶哑的声音，“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想找你也找不到……”

“我挺好，你呢？”

“我最近写了新的作品。”

“是吗？”

听到儿子的口气并无拒绝，小说家在电话里把故事梗概向儿子介绍。

“天哪，我是我，我不是你小说的人物。我不是角色，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儿子对于自己被写进小说并不是很满意。

“这只是小说。”

“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论这个。”

“好吧……”小说家又陷入了沉默，接着他找到了新话题，“你回来吧，我可以照顾你，像以前你妈妈那样照顾你。”

儿子有点诧异，即使他已经听出爸爸的口气终于有点做父亲的样子，但没想到那么直接。“我不需要照顾，”他停了一下语气又飘荡起来，“我一个人就可以，不需要别人照顾。”

电话里沉默。“旅行好玩吗？累吗？”

“还可以，我给自己安排的行程很紧凑，不过说不上累。”

“还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和你妈去环游世界，看来你要一个人先实现啦。”旅行本来就是快乐的事，说到旅行，小说家的心情也似乎轻松了一点。“爸，你想妈妈吗？”

“嗯？”

“我们带她一起去旅行好不好？”儿子低头看了看手中妈妈的照片，眼角暗涌浮动。

这是一次冰释前嫌的电话，也是父子关系重归融洽的开端。儿子说了他的旅行，小说家谈了他的写作。两人虽分离，却又通过各自方式理解了隐匿在内心的同一种悲伤。

第12节

多年以后，小说家给在远方旅行的儿子发去一条长信息：

“我听说你去了一个无国界的地方，我很赞成你的做法。因为我始终认为我们生来就应该是无国界，是政治让我们相互疏离。你在这么远的地方，通讯又不甚方便，我只希望你健康。我希望的健康，包含你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并投入它。一旦这样，你不但身体健康了，理想也是健康的。我想你，也想你妈妈。等你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