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23岁洄游青年的出走》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这是2017年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我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写下它

谨以此篇小说,致那些青春年少的朋友:

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展时区,在各自的时区有各自的步程。生命就是等待正确的行动时机。放轻松,你没有落后,也没有领先。在命运为你安排的独一无二的时区里,一切都准时。

每个人都是一脚踩在社会上,一脚踩在自己的孤独,没有人能够过着完全封闭的日子,也没有人能够完全逃避自己的孤独。愿你们的城市处处有酣畅淋漓的烈酒,愿你们都能像随心而动的清风,更愿你们逐梦的旅途中,不管是归途还是征途,都有一个相爱的她或他。

人临死的时候能否做个美妙的梦?

新春将至,上海天气晴美。第二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颁奖现场,台上的嘉宾慷慨地谈着青春、文学、梦想,台下的糜芒在朋友圈平静地写下:你没有如期归来,这正是出走的意义。而后,糜芒给夏丹发了条微信:爱过,念念不忘。接着,糜芒和女友许晓晗打了一通亲昵的视频电话,许晓晗嘱咐“今年是你本命年,之前在伦敦给你寄的红裤衩记得穿。”隔了老半天,夏丹回复:死而无憾。

糜芒想,自己可能从未写过小说。兴许生活本就是一本小说,而他只是凑巧翻开属于自己的那一章。


2017年4月30号,糜芒在一场交通事故中死里逃生,断了左侧锁骨,靠近肩峰关节那里。听取医生建议,糜芒做了内固定手术,骨头上打了钢板和螺丝钉。夏丹问糜芒“这样疼不疼?”糜芒答“我觉得挺好玩。倒是不疼,就是感觉怪怪的,像口香糖拉长了黏在骨头上一样。”夏丹哭笑不得“比喻很不错。不过我该说你乐观还是傻呢?”糜芒问“你觉得呢?”夏丹回“傻。”

糜芒,南京气象学院英语翻译专业毕业,通晓日语。大学四年,糜芒受过了美国式教育,却爱上日本文学。图书馆里三个书架大概涵盖几十位日本作家作品,他都看了一遍。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村上春树,因为他自认为能够成为中国版村上。

夏丹是糜芒唯一的红颜知己,也是“好哥们”,还是文学路上的亲密伴侣。俩人自打高二分科就做了同班同学,巧合的是,他们大学还是同班同学(双方事先并没有询问对方高考志愿填报情况)。糜芒写过的所有文章“几乎”都是先交由夏丹审阅后才投稿。之所以用“几乎”一词是因为这回糜芒没再让夏丹审稿。在朋友们眼中,俩人甚至被认为是天作之合。然而他们从夏天开始就没再联系。因为糜芒跟夏丹表白了。六年了,糜芒万万没想到他会像电影桥段那样爱上自己的“好哥们”夏丹。

现在,手术下来三个多月。糜芒的手臂还是没法自主抬伸。医生说肌肉有点萎缩,要多加锻炼。否则可能留下功能损伤,直白说就是残疾。每天洗澡的时候,糜芒会刻意朝镜子里瞅一眼刀疤。那道疤大约十公分长,像没头没尾的蜈蚣。糜芒没去悲伤刀疤的丑陋,只是思索 “诺大的城市,车来车往,也没出事。为什么偏偏回来就出事了?是否老天在暗示,这里不属于我?”


“洄游是鱼类运动的一种特殊形式,是长期以来鱼类对外界环境条件变化的适应结果,也是鱼类内部生理变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对外界刺激的一种必然反应。通过洄游,更换各生活时期的生活水域,以满足不同生活时期对生活条件的需要,顺利完成各重要生活活动。”这是百度百科关于洄游一词的科学解释。

糜芒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一样,从家乡走进大城市,在大城市中生活,最后又回到家乡,像幼年外出、成年回归故乡的鱼儿一样“洄游”。

研究生考试失利后,糜芒开始奔波,他要找工作了。而且得抓紧!同学的三方就业协议都陆续盖好章交给辅导员。至于他们有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就不得而知了。只晓得同宿舍一位学金融的好友去做了电商,另两位学英语的也转行做了销售。头顶渐成“地中海”的辅导员撂下临别赠言:你们现在都是社会人了,做事别磨磨蹭蹭的!三方协议赶紧交过来!

23岁!这是糜芒第一次抛下书本真正地睁眼看世界。23岁!他衣食无忧、无风无浪的在这座城市浪荡了23个年头!

“挥别校园,回忆是翻滚的无限循环。”这是糜芒最后一条带有文学色彩的QQ动态。底下附着自己p的证件照,收获不少点赞(大多数是女生)。糜芒不禁有些自鸣得意。

糜芒起初在择业的时候是有一定自信的。一来,自己多才多艺,性格开朗,从不怯场,长相也挺阳光,人缘是不差的。二来,四年的努力,自己获得了不少荣誉,也在专业方面取得了一定成绩,曾获中国翻译协会第二届翻译大赛本科组一等奖。因此他认定自己可以靠“技艺”在社会立足。所谓立足,也就是在城市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

果然,老天不会辜负认真学习的人。糜芒凭借自己还算拿得出手的简历以及面试的出色表现收获了不少offer:大公司,小公司,上市公司,国家企业都有。糜芒在里面挑了一份觉得会有出头之日那份,并把自己的境况告诉夏丹,夏丹称赞“大神”。

糜芒找工作那段时间,夏丹在备战省公务员考试。夏丹是个喜欢安静的姑娘,不太喜欢体制外的工作,于是一心一意准备公务员考试。不过,夏丹会和糜芒交流,问他去公司面试是怎样的体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能在她心里还是对外面的世界有所好奇吧。

夏丹报考的岗位是某地级市乡镇一级办事员,不限专业,拢共二百多人报考。这是夏丹翻了好长时间招考目录百里挑一出来的。夏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岗位,可喜欢的岗位,例如文化馆馆员、区新闻宣传委记者之类的只招中文专业学生。夏丹觉得心酸。其实翻译专业的中文水平也不差啊。教授不是经常说“翻译做不好,不是你英文差,而是你中文太烂”嘛!

糜芒到底没有去做翻译,因为眼下笔译并不赚钱。除非是同传,然而能吃上这碗饭的高士,放眼全中国也仅是寥寥数人。糜芒英文水平没话说,英语专业八级,要说当个老师没问题。可是他没考教师证,进学校是不现实的。要是做培训班老师,晚上上课,周末不休息,节假日还补课。这样就会和世界脱节。因为作息和别人完全颠倒。糜芒还有另一个选择,去非洲做驻外翻译,这是没有经验的应届生赚钱的最佳选择。一般合同2到3年,每年大约可以挣20万左右。虽然赚钱,但家里人坚决反对,他们认为非洲医疗卫生条件很糟糕,去了凶多吉少。糜芒是家里独苗,不能去!

唉,赚钱不易啊!

糜芒第一份有正式劳动合同保障的工作是在南京新街口一家大型教育培训公司做“管培生”。岗位挺新鲜,没有具体工作,就是把公司各个部门基层岗位挨个做一遍。做出成绩了,就可以提地区或者部门负责人,当然是“小”负责人,能管个三四人吧。这份工作在别人眼里挺不错,会有光明的未来,毕竟是号称全国最繁华CBD(百度上如是说新街口)的白领。糜芒正是看中这点才来的。

于是,糜芒开始设想自己五年之后的样子。那时的他可能已经是管理百人的部门经理,拥有独立而气派的办公室,配有一个身材、气质、学历都很出众的女助理,每天的工作就是喝喝咖啡,看看文件,和商业伙伴聊聊天……

然而,理想是风花雪月话桑麻,现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糜芒很争气,刚工作一个月就提干了。虽说提干,但空有头衔。看上去管理三四个人,但事情还得自己做,工资却不见涨。这时候,糜芒才知道自己too young, too naïve。这些公司最喜欢给你画大饼了!

那么现实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呢?

南京这座城市南北狭长。长江是一条鸿沟,不仅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糜芒家在江北的北端,一个叫六合区的地方。那里距离市中心四十多公里。糜芒每天坐地铁去上班,需转乘三次。已经很幸运了!要知道三年前,这里连地铁都没有。那段时间,糜芒全天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大约三个多小时。糜芒每天六点起床,洗漱完毕吃早饭,之后骑电动车去地铁站。然后等七点十分的地铁。上车之后,先凝视一会儿窗外,呼啸的列车在广袤的平原上划过。很快车厢里挤满了乌泱泱的上班族,动弹不得,糜芒便戴上耳机听着歌曲《最长的旅途》。伴着悠扬的旋律,列车穿过长江。下了地铁,必须步履匆匆地换乘。最后靠地铁外勤人员帮助,糜芒像货物一样被塞进去往新街口的地铁。糜芒平生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蜡笔小新》父亲野原广志挤电车上班的绝望和疲惫。或许这就是男人的担当吧。

也许你会奇怪,为什么糜芒不租房?实习工资2500,转正之后大约有3500, 还会有1000元固定奖金,而租一单间,若是稍靠近公司的市中心,要2000,若是远一些,实际上和住家里没什么两样。再除去个人衣食交际费用,这样每个月就不剩什么。糜芒当然清楚大学生租房是有补贴的,但看了一下那冗长的条条框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感叹一句:还是南京人工作作风严谨呐。

租房都如此困难,更不敢奢望买房了。从前,江南边的人总认为江北是农村。这是事实!听说以前小日本攻打南京的时候都绕开江北走。然而自打国务院批复成立江北新区,江南人观念开始转变了。他们转变的第一步就是去江北买房置业。于是,房价水涨船高。去年年头到年尾,六合房价翻了一番。好在今年政府出台了限购令,房价涨势终于缓和下来了,就目前来讲,六合商品房均价已达每平米13000。而此时市区房价是六合的三倍。糜芒算了一下安家乐业的成本。真心觉得,不如回家进工厂当个工人。

既然南京如此难混,糜芒为什么不去其他城市打拼呢?

糜芒后悔没谈女朋友!假设孤身去外地难免有些孤单,不知道该为谁奋斗。这是戏谑。咱说实话,文科生一没技术,二没人脉,去大城市生存,鲜少有出头之日。即算有一两个成功的例子,跟总基数一比较,也不免是碰着了好运气。倘若去了小城市,工作机会也要少很多。糜芒想如果去了外地,事业稳定的话,恐怕就要扎根一辈子了。自己又是独生子,以后不把父母接身边,会让人说不孝;如果接身边,父母失去了几十年的生活圈子,还会自在吗?毕竟故土难离!

糜芒把想法告诉了夏丹。但他觉得尴尬,没说具体的原因。只说:“我想回六合了。总感觉自己与这里的世界格格不入。我觉得家里的空气新鲜多了。不像这里,空气都灰蒙蒙的。”

“那你的文学梦想怎么办?”夏丹问。

“没事儿。哪里都能谈文学啊。”

“虽说男孩子是应该在大城市闯荡的……不过喜则留,厌则走,余生还很长。总之自己不后悔就行。”

“可我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都三年了,一次都没入围。文章写了不少,也投了不少文学杂志,仍然颗粒无收……我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天赋了……”

“等你有独特生活了,自然会写出与众不同的故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实话,在我心里你就应该写东西!”

最终,糜芒放弃了光鲜靓丽的白领身份,打包好一沓厚厚的证书,带着未完成的文学梦想灰溜溜回到郊区老家。对于这样一个曾经老师眼中“好学生”的回归,大部分人是不理解的。就连糜芒自己也是满肚子负罪感。母亲给糜芒做了一个极为恐怖的推论:像你这样,父母都是打工的,没有祖产,没有买房,如果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怕是以后对象都难找。

成功学往往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你没有输在起跑线上,也没有输在跑道上,而是输在了接力棒上。其实,糜芒的家庭环境在当地不算太差。父亲是当地一家酒店厨师,母亲是医院助勤,两人工资加起来每月将近八千。日子应该本不愁过。但有一点不得不提,两人都不是正式工,没有保险,随时有失业的可能。此外,他家城边有一套小产权房,大约一百平米。不过现已无人问津。因为大家都跑去城里买房了。

糜芒父母在城里买房这件事上迟了一步。因为他们认为钱放在自己手上才保险,存个几年就可以付全款买房,这样银行就赚不到自己的利息了。然而他们忽略了一点,你的钱在升值,房子也在升值,而且升值得更快。像糜芒父母这样想法的人在当地还有很多,他们现在大多懊悔不已。因而糜芒感受到,自己的家乡仿佛是鸦片战争后的旧中国,俨然一副古老农业文明不知所措般被商业文明炮火的狂轰滥炸敲开了大门。

正是在这种环境下,糜芒父母坚信“有压力才有动力”,红着脸、咬着牙、东拼西借付了五十万首付在城里买了房,月供四千,三十年。并告诫儿子家里已经没有“余粮”了,好好找份工作,不要再谈不切实际的狗屁梦想了。

自从买了房,父母开始像陀螺一样工作,除去正常工作外,还会去做家政兼职。糜芒变得抑郁很多。他想着,自己23岁,要背负30年的房贷,这样自己就要马不停蹄地工作到53岁。在30年间,还要结婚生子,这生活成本一计算下来,糜芒感觉自己注定逃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了。母亲跟糜芒说过日子不要算,要顺水行舟。可是糜芒很清醒,这日子不是感性能过好的,理性计算才是现实。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此生足矣。糜芒的价值观是这样的简单。

回来是回来了,可回来做什么呢?小地方需要学历的工作无非“医生、老师、公务员”。糜芒志不在此。可眼下买了房,确实需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呀。但这些工作机会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现在,糜芒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他就像一滴水,被城市抽水机以智力标准抽走,但终究是一滴水,掀不起什么大浪,只能奔流到海不复还。

从前,老师总在课堂上教育我们,同学们,你们长大一定要做一个对他人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样的人生才有价值。现在,糜芒终于明白这句话是省略句,其实应该是,要做一个对他人对社会有经济作用的人。这样的人生才有价值。

糜芒第一想法是创业。眼下教育培训行业赚钱。成本低,见效快。糜芒想拉夏丹入伙。因为夏丹公务员考试成绩很不理想,眼下也正迷茫着呢。于是,糜芒把夏丹约到图书馆见面,准备商讨一下致富大计。

见面后,糜芒首先开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夏丹,你有男朋友吗?”

“有呀。怎么了?”夏丹皱了一下眉。

“没什么……”糜芒短暂地楞了一下,“你也真不够朋友,居然没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神经病啊。”

“好吧。好吧……那还是算了。我怕影响你们……”

“不会啊!”

“干培训晚上和周末都不休息的。你每天跟我呆在一起,你对象误会怎么办?而且你都没时间陪他了。”

“大家各做各的事。不相干的。更何况你是我兄弟啊!”

“算了吧。还是等两年再说吧。”糜芒搔了搔头,努努嘴,埋下头抠起指甲,一副纠结的样子。

“糜芒,这可不像原来的你呀!婆婆妈妈的!你之前的气魄怎么突然没有了?”

糜芒最初有个美好的幻想:在大学毕业之际,向夏丹表白,然后一起回乡创业,从此双宿双栖,过着村上和阳子一样的生活。不料夏丹那句“我有男朋友了”彻底粉碎了自己的美梦。

夏丹喜欢文艺,喜欢许嵩的歌和张皓宸的文字。当初糜芒和夏丹成为朋友就是因为两人都喜欢许嵩的歌,晚自习的时候会坐到一起唱歌。而且夏丹曾表示自己喜欢过简单的生活,最好是那种三亩薄田、结庐而居的日子,也愿意和糜芒一起去流浪。他们可以一起聊天到深夜,谈理想,谈未来,甚至谈婚姻家庭问题,如此种种。三观一致,兴趣相投,人生难得一知己!

这么多年,糜芒或多或少对夏丹有过感觉。也被朋友问过喜不喜欢夏丹,糜芒只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怕说出来尴尬。最后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现在倒是不尴尬了,成遗憾了。人呐,往往失去了就知道珍惜了。

既然人家名花有主,糜芒也只好把爱藏在心中了。

创业的事情作罢。糜芒想到了改行,他想去学装修。毕竟眼下房地产火热,做相关行业应该也没错。可改行总得有人带路吧。就得动用“关系”。于是糜芒想到了舅妈。

舅妈是 “铁娘子”式的女性。独立、坚强而果敢。舅舅前几年赌博欠下巨额债务,生意也砸了,最后无奈远走他乡。因此,舅妈和舅舅离了婚,之后开了一家玻璃店,主营移门生意。这几年通过辛勤奋斗,舅妈拥有了一套两百平米门面房和一套一百平米住房。并且舅妈还给自己定了两个小目标:要在市区投资第三套房产;等乐乐(糜芒的表弟)长大了,送他出国读书。

舅妈找糜芒谈了一次心。糜芒把想法告诉了舅妈。舅妈觉得糜芒格局太小,安于现状。舅妈跟他说如果出去闯,会遇见更广阔的天。回来的话,生活虽然无忧,但这辈子也只能就这么大天地了。糜芒对舅妈的话深信不疑,似乎这世界只有成功人士的话才值得信。事实也是如此,糜芒这些年接触社会的时间不多,大多时候都在图书馆看书,坐井观天,久而久之便成了理想主义的“蛙”。

舅妈暂且收留了糜芒。主要是想让糜芒接触一下社会,感受一下工人的日子是怎样的。舅妈分配给糜芒的工作是:让他跟着师傅后面打下手,去仓库学着组装移门,去客户家里安装。做玻璃移门这一行当,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糜芒毕竟受过高等教育,学东西也快,大概看一遍工序,就学会了。很快,糜芒学会了如何给毛边玻璃穿皮条,学会使用各种工具,也学会了如何组装好一堂门。店里的师傅和工人都很喜欢糜芒,觉得他很聪明,也不偷懒。不过大家都在劝糜芒离开,糜芒心里也清楚这里不属于他。工人们都是大老粗,和糜芒也有一定年龄差距,代沟是肯定有的,如果接着在那里靠舅妈撑腰,自己肯定没法成长。糜芒在那里干了三天便决心走了。糜芒走的那天,舅妈给他发了八百元红包。并嘱咐他别想太多,只管去做。

糜芒在舅妈那里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你肯俯下身子干活,世界其实没那么可怕。

糜芒从舅妈那里走了之后。很快在六合当地一家英语培训公司找到了一份幼儿教师的活,还是一家外企。新开张的。糜芒感受到小地方正在悄悄城市化。终于可以靠着家做白领了。这份工作可以拿到月薪三千以上,而且是纯收入。糜芒在那里的时光颇为清闲,他也自得其乐。除去每天教小孩儿英语的日常工作。糜芒会有一些额外的任务。比如说,每天早上陪主管还有同事去体育场打打乒乓球,和老外一起去游泳健身打台球,当然还有一份美差,晚上下班送一位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同事回家。

那姑娘姓雍,很少见,单名容,说话很温柔,长相清秀。糜芒每次骑车送她回家,她会时不时将头靠在糜芒背上。终于有一回,糜芒把雍容送到小区门口,雍容没有下车,突然抱住糜芒,问:“你谈过吗?”

糜芒的脸瞬间潮红,这是他有性别意识以来第一次被女生抱,有些慌张:“谈……谈过什么?”

“恋爱啊。”

“没有。”

雍容歪着头看着糜芒。糜芒侧着脸,鼻梁微耸,薄唇轻颤,冷峻的月光恰好映在上面。

“怎么可能!骗人吧。小哥哥长这么帅气。”

“说实话,有人追,也追过人,但一次也没谈过。”

“哈哈。”雍容发出爽朗的笑声,下了车,“拜拜。”

“再见。早点回去休息。”

糜芒本以为人生至此也就这样了。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就好了。一座小城,娶妻生子,有车有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做个文艺的小镇青年,了此残生。

然而,老天却在那个火辣到吞噬每一寸血肉的正午给糜芒来了场转折!

如果不是在写小说,糜芒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23岁这一年提前感受死亡。

2017年4月30号,第二天就放假了。糜芒像往常一样去体育场打球,休息的时候,糜芒和雍容在一起闲聊。聊天的内容,糜芒曾和多位好友提及。一是糜芒说自己痛觉神经麻木,还向同事展示了自己大脚趾边上大约指甲盖大小的圆形伤疤。那是他小时候玩单杠摔下来之后,插在木桩上留下的。当时他只看到鲜血在流,并没什么感觉,自己就把脚拔出来了。二是糜芒觉得自己一直在写作,却很平庸,一路过得顺顺利利的,没什么波澜,天底那么多人有特殊的经历,而他却一次天灾人祸都没遇见过。

一语成谶。果不其然,糜芒想要的,就在那天中午发生了。

有些事情说起来真的很玄。直到现在,糜芒还想用科学的原因去解释,但发觉总也解释不了。所以也就是阴差阳错,故事才称之为故事。

是这样的。接近五一,南京天气是极燥热的。那天更甚。早晨九点,柏油路上就热浪滔天了。照理说,头顶大太阳,糜芒是不会回家吃饭的。公司附近吃得很多,点外卖也行。可是,他回去了。理由很简单,雍容说最近在学电脑设计,需要一本数据库软件书,正好糜芒家里有。于是,糜芒就想回家拿来给雍容。公司下午两点打卡,然而糜芒只在家简单喝了鸡汤,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准备回公司。糜芒离开家的时候,大约是十二点半。此时距离糜芒出事还剩下五分钟。

下面的事情,糜芒是后来才知道的:据当事司机回忆称,当时他刚吃完饭,本来准备睡一觉再去城里办事情,可不知为何改变主意,决定早点出门办事。接着就和糜芒来了一场不期而遇的追及。

具体怎么撞的,糜芒是不清楚的。只知道有一辆小轿车撞了过来,他来不及躲避,而后就是一段空白。等到迷迷糊糊地醒来,已满脸鲜血倒在路旁,可能是麻木了,他还发了一张自拍给雍容,并对周围人说:“别动我,等警察来!”

据警方后来提供的现场照片还原事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糜芒骑电动车在十字路口左拐,小轿车直行,速度过快,左侧车头冲向糜芒,糜芒被撞后飞起,面部撞碎挡风玻璃,后弹开,后仰跌至路旁。

很快,救护车将糜芒送到医院,家里亲戚朋友,公司老总和同事都来了。大家都吓坏了。糜芒做了各种检查,医生最终确定“左侧锁骨尖峰端骨折,脑部有阴影,不排除有出血,需住院进一步观察”。

推进住院部电梯的时候,有人问“小伙子摔得挺严重啊!怎么搞的啊?”糜芒乐呵呵地回了句“和汽车比了一次摔跤。结果我输了。”后来,糜芒带上写有病人信息的手环,送进了病房。进入病房后,糜芒记得自己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之后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一袋接着一袋。

撞击带来的急性损伤和脑震荡反应使得糜芒无法下床解手。由于不习惯使用尿壶,糜芒憋了好久也尿不出来,他开始抱怨那滋味毫无做人的尊严可言。可糜芒必须适应它。在生存面前,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糜芒入院的第二晚,吃了一点鱼汤,还有炸鸡柳和米饭。自觉回光返照了一样。当然,回光返照可不是个好词。果然没多久。母亲扶糜芒起来上厕所,无意间按了一下他的脖子。那一瞬间,糜芒的世界天旋地转。随即,他躺下了,毫无知觉地。紧跟着,整个人剩着最微弱的意识,呕吐。把刚才吃下去的都呕吐出来。之后微弱地呼吸着。

父母吓得不轻,而糜芒意识模糊。他们喊来了医生,医生一副冷静如冰的样子。兴许在医生面前,糜芒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有什么实质性区别。医生说昨天的脑CT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糜芒的父母不放心,可以再去查一下。糜芒父母自然只能选择相信机器,换个安慰。当然,医生还补充道,CT是不能完全预测脑部损伤状况的。只有排队等候几天后核磁共振检查结果,才能定断。如果不放心,可以立即转到市医院检查,但医生根据经验判断,应该没事。最后糜芒父母相信了医生。

以上是糜芒在残存的生命体征指标下,保留下的一点点记忆。被车子撞过的人,最怕的就是脑部慢性出血。谁都知道,如果脑部有出血,是极其危险的。因为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或者产生其他颅内损伤,甚至致命。

糜芒像半死的躯体似的,放在病床上,被拖来拖去做检查。这样的情形,糜芒记不得多少回了。总之,每当糜芒感觉不妙的时候,心里默念的是:你要活下去。有这么多人等着你呢,你不能自私地睡过去。你还有一份美好的感情没有谈,还有一大段美好的故事没有写,还有一辈子的日子没有过……如果就这么走了,太亏了!后来糜芒回到病房,手臂上绑上许多叫不出名的医学设备,插上了呼吸机,终于他觉得好受些了。

当糜芒从鬼门关走回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世界所有的所谓光鲜靓丽的身外之物,名也好,利也好,都没有原来那么令人目眩神迷了。

第三天,从死亡的恐惧中走出来之后,糜芒开始了新生,也开始感受到疼痛。就是那种骨头扭打在一起的滋味。糜芒无法想象战争中负伤而没有止疼药的人是怎样熬过来的。起初,糜芒也想逞英雄,然而他没能做到。今天,雍容带了一束百合花过来看望糜芒,还拎了一盒钙片。趁糜芒父母不在,雍容悄悄地问“是为了我去拿书才……?”糜芒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由于糜芒有鼻炎,对花粉过敏,后来他就把那束花转送给护士姐姐了。

糜芒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第四天主要是等待。隔壁病床有个姑娘在照顾她生病的父亲,每次她走过糜芒身边的时候,会拨弄她的鬓发,步伐也会加快。而糜芒的心跳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加快。可是,糜芒的气息毕竟还很虚,心脏还不敢颤动。糜芒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滞后了,还是又重新来了一次。

第五天,做完核磁共振之后,证明一切无碍,糜芒终于可以做手术了。糜芒在空间里面发了动态。夏丹看到后,立即打来电话。接通电话后,糜芒感觉夏丹有些哽咽,后来他问过夏丹听到自己出车祸后那瞬间是何反应。夏丹如是描述“先是一愣,然后呼吸急促,一口气堵在胸口,眼泪不自觉渗了出来。”两人通话很长时间,长到无法描述。

第六天中午,糜芒进行了手术。因为是第一次经历,糜芒既兴奋,又紧张。打过镇定剂,糜芒被推进手术室。主刀医生、麻醉师和糜芒简单交流了两句,确认了身份和病情。之后,糜芒被抬上手术台,带上麻醉面罩,就晕晕乎乎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已经在手术室门口的等候区了。

麻醉过后的副作用糜芒永生难忘。先是大便不畅,于是父亲给糜芒使用了开塞露。开塞露挤进肛门,是一种冰凉而润滑的感觉,先是往上蔓延,而后裹挟排泄物顺流而下。拉出来就舒服了。再者就是明明膀胱胀得难受,就是尿频、尿急、尿不尽,非得用手按压才能少量排出一些。以至于夏丹来看望糜芒的时候,糜芒还光着身子,被子里藏着尿壶。后来聊了两句,糜芒实在忍不住了,觉得尴尬,就撵夏丹走了。

往后的日子,糜芒要做的就是静养。医生跟糜芒说,打了钢板、螺丝固定就舒服了,可实际上并没有。可能是做完手术了,糜芒的气色大幅好转,能吃能喝,他开始下地锻炼,观察骨三科里的生活。

第七天早上,同病房一位国企退休的老头骂骂咧咧出院了。他做了一个小手术,前后花费万把块,通过报销,实际支付一千多元。这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可是他仍然不满足,说医院太黑。

第八天傍晚,有对偏远农村来的夫妻住进了隔壁病房。他们被面包车撞了,车辆逃逸,丈夫左肩撕脱性骨折,妻子也摔伤了。警方破案需要时间。住院费要自己先行垫付。就这样,夫妻俩在医院住了五天,花费五千元之后,无奈地回家了。看得出来,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

第九天晚间,有一位老人,91岁,大腿骨骨折。夜里送进病房的,围绕这位高龄患者需不需要开刀的问题,家人医生展开了一翻学术与人情的讨论。细节过于纠结,省略,只说结果。那位老人现在躺在病床上,没有手术,插着各种管子和设备,气息奄奄。糜芒估计她还是很疼的,可是即便手术了,也还是要受罪的。后来那家人选择了保守治疗,把老人带回了家,老人回家后就去世了。听说走得很安详。

第十天清晨,另一对夫妻,妻子是哑巴,丈夫是正常人。两人骑摩托车顺路带邻居去上班,好像是去山上抓蜈蚣或者伐木之类的活。结果出了车祸。三人均受伤。丈夫为照顾妻子放弃住院,只去门诊挂水消炎。而邻居是否追究他们的责任,暂时还不好说。总之,好人不容易做。更悲惨的还在后头,这对夫妻的侄女一家从乡下开车来城里玩,顺便准备看望他们又遭遇车祸,结果一家六口人,伤了五个,除了一个抱在手里的婴儿没有受伤。其余五个中,四个分布在医院各个角落。其中还有一人送进了重症病房。生死未卜。

总之,类似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糜芒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觉得医院是一个理性与感性并存的地方。医生护士见怪不怪,患者家属形形色色。你说不上它的好,也说不上它的坏。在这里,你能于一瞬间体味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旦夕祸福。于是糜芒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些医生出身的作家能够都擅长以笔作刀剖析人性了?生死看淡,不服来干。


不信科学信鬼神。科学解释不清楚的时候,我们就需要找怪力乱神去安心。糜芒出院那天,家人花钱请来一个满面皱褶的神娘来家里除晦气。神婆告诉家人糜芒被车撞是小鬼作祟。于是家人深信不疑。只有糜芒自己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可是他又不能说。

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来身体康复就全靠养了。这段时间,夏丹和糜芒联系得越来越频繁。也正是这段时间的相伴,让糜芒决心把心里话告诉夏丹。不留遗憾。反正自己死都死过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糜芒和雍容不再联系了。那家公司的老总问糜芒身体好了之后还去不去上班?糜芒思忖再三后,回复:暂时不考虑上班的事情。因此,糜芒就自然“被”解雇了。

男神宋仲基成功撩到女神宋慧乔,糜芒开始欣赏韩剧的爱情套路。韩寒在电影《乘风破浪》里写下台词“都是小人物,就别说大话了”,糜芒意识到韩寒老了。00后肆无忌惮地称呼90后为“叔叔阿姨”,糜芒明白我们不再是小孩了。然而,这世界似乎还没有看见我们的身影。

糜芒在家养伤期间,夏丹已经找到一家出版公司做起了行政工作。夏丹每天都会找糜芒聊天,问一问他的身体情况。这种聊天常常是从清晨持续到深夜的那种。而且这段时间,夏丹似乎一改往日略显高冷的气质,她会在聊天过程中发些可爱、撒娇甚至是略显暧昧的表情和话语,而且和糜芒商量一起去上海打拼。这一切让糜芒产生假想,夏丹嘴里的“男朋友”不一定真实存在,如果她有男朋友,为什么深夜还和我聊天而不去找她男朋友?但糜芒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生了以下对话——

夏丹:他们问我,为什么我们两个不在一起?

糜芒:你怎么说的?

夏丹:我们太熟悉了,不适合谈对象。

糜芒:为什么?

夏丹:如果我们谈了对象,分手了可能连朋友都做不了。而我们不在一起,至少还可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糜芒:跟我想的一样。毕竟……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发了一个哭笑的表情。

糜芒:周末有时间吗?

夏丹:星期天有。怎么了?

糜芒:约个饭吧。好长时间没见了。还挺想你的。

夏丹:我也是。哈哈。

糜芒:去吃牛排怎么样?

夏丹:可以。

糜芒:那就周末不见不散。

夏丹:不见不散。爱你哟。

糜芒:神经病。

糜芒觉得夏丹多少是喜欢自己的。于是,他准备借这次饭局机会跟夏丹表白。几天之后,糜芒和夏丹如期见面。

“黑椒腓力、七分熟,T骨、全熟,草莓冰激凌蛋糕一份,蔬菜沙拉一份,大份芝士薯条、罗勒酱多一点。一杯柠檬茶,薄荷多一点,一壶普洱。”糜芒一边念叨,一边在平板上点餐。

夏丹夸道:“可以啊。记忆力不错啊。”

“那是。毕竟是做过翻译的。”

“瞧把你能的。”

两人聊着。很快,菜就上齐了。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糜芒瞟了夏丹一眼,抿了口茶,然后说:“夏丹,我准备换笔名了。”

“又换?”夏丹吃了一口蛋糕。

“改改运气。”

“叫什么?”

“汗青。”

“好老派的感觉。”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可以可以。这下你死不了了。说不定还能得个奖什么的。”

“夏丹,你怎么还不懂!留取丹心……”糜芒揪了揪头发,食指蘸着茶叶水在乌木桌上写下一个“丹”字,蹙着眉望着夏丹。

目光相接,夏丹脸颊霎时晕红了,眼神闪躲着望向窗外。“哈哈……”

糜芒挺直了腰板,沉沉地吸了口气:“夏丹,我爱你。”说完,他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反倒舌头止不住颤抖。

“我也爱你。大兄弟。”夏丹回过头,拍了拍糜芒的脸。

“不是。是那种爱。”糜芒突然抓住夏丹的手,“我们在一起吧。”

夏丹甩开糜芒,愠怒着站了起来:“大兄弟,你搞笑吧。”激动的情绪引来了四周顾客的注目,“我有男朋友了。”

“我也不相信会爱上你。可是我这几天满脑子都是你。”

“我看你是闲的。要不就是脑子被撞坏了。”

“夏丹,你敢说从来没喜欢过我?”

“糜芒,我是欣赏你不错。但我真没喜欢过你。”说完,夏丹拿起包就走了。

糜芒有些自作多情了。他和夏丹的故事似乎已经结束了。各自尴尬。

在红尘的洪流里,我们仿佛一株株游离的水草,孤独又骄傲地摇曳,却无时无刻不渴望着与另一株的缠绵悱恻。而青春是一阵偶尔划过的风,不经意间,已吹得我们泪流满面。

似乎每一个男孩成长都需要一个女人的激励。追求夏丹失利后。糜芒开始学着如何“撩妹”。身边人不敢撩,所以只能网恋。

网恋?没错!一个23岁的怪叔叔居然玩起了网恋。闲着没事做的时候,糜芒开始接触社交软件:世纪佳缘,一款地道的婚恋平台,大家注册目的很明确就是结婚;陌陌,这是一款陌生人交友软件,最大卖点在于其号称可以为寂寞男女提供“身体接触约会”机会;百度贴吧,号称全球最大的单身狗社区;探探,另一款陌生人交友软件,相较于陌陌,略显单纯,特点在于“盲选”,即双方在互不认识的情况下,看对方照片和信息,喜欢就点赞,如果恰好双方都为对方点赞,就自动结成好友,便可开始聊天。

先说一下糜芒的战果吧。整个夏天,糜芒通过发照片、秀才艺的方式,大概从这几款软件和平台上吸引来几百位“女生”(当然这里面肯定会有男扮女装的“骗子”)。经过聊天和验证,最后有那么一小撮可以暂时确定身份的人物留了下来。譬如说,海口大眼睛的产科护士;上海高挑耿直的工程造价师;武汉失恋的女大学生;杭州娃娃脸的幼儿教师;南宁嗲声嗲气的珠宝商;济南高冷却可爱的女主播……这让糜芒获得了莫名的自信,那是一种扭曲的自信。以后糜芒可以说自己交往过的女生遍布五湖四海了。

尽管大家都说真心交友,可没几个是认真的。不过是撩骚而已,通常聊一段时间,觉得没意思就不再联系。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糜芒开始接受现实:四处接受感情叫风流,四处给予感情叫博爱。似乎大家都在浪荡,互相试探、戏谑、挑逗。糜芒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开始慢慢接触社会,才发现曾经憧憬的成人世界,套路那么深,还玩得那么认真。

糜芒毕竟不够老道,他一直不解:过了法定婚龄之后的爱情,若不以结婚为目的,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糜芒清楚自己要的是可以走向婚姻的爱情。2017年8月28日,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七夕节。尽管已经立秋,也吹了几场台风。南京的天气却依旧炎热。糜芒感觉很疲惫了,他做了以下两个决定:第一,卸载掉手机里世纪佳缘、百度贴吧、探探、陌陌这几款软件。第二,再次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

也恰是在这一天,在糜芒做完决定后,朋友圈里发生了三件大事:长相不如自己、成绩不如自己的同学A,中专毕业,刚满22岁,靠在房地产公司的打拼在南京市中心买了房,宣布和女友领证,并将于今年国庆节举行婚礼;曾经追求过糜芒、但没被看上的女同学B今年以警官学院国防生身份获得分配,回家当了公安;富二代同学C放弃初中语文老师的编制,决定下海经商,开办教育培训机构。

而此时的糜芒觉得自己四年前后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对象,没有存款,没有事业。活脱脱一个“三无”青年。这下糜芒真的迷茫了。终于他学会自嘲“头顶美国思维,向往日本生活,最后脱光了一看,嘚,还是一副中国身子。”

什么是差距?差距就是,同样是20来岁,朋友圈里面,有人实现了财务自由,而有人已经负债累累。眼看着离30岁越来越近,人还没老,中年危机却提前来了。

糜芒在探探里发了一条动态:从今往后,你做你的九尾狐狸,我做我的千面观音。既然不是一个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就不要互相伤害了吧。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为好。

发完,糜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匹配成功”。他瞄了一眼,然后眼睛一亮,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匹配成功的那个女生叫许晓晗,是糜芒的初中同学,也是他第一个表白过的女生。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通过交谈糜芒得知,许晓晗初中毕业就去学了服装设计,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经历颇丰,她跟糜芒说了许多旅途中的轶事,譬如,她在韩国仁川机场睡觉被某电影导演搭讪,在澳洲潜水被教练作局偷了钱包等等。现在,许晓晗准备去英国留学,学习一下前沿的设计理念,大概十一月份走。在网上聊了一个多星期,糜芒鼓足勇气约许晓晗见了面。

记得那天是国庆节。天空很高,溪水流过般澄澈,空气不算凉,有点桂花的余味。

收银的女孩放下手中的英文试题,丢下红笔勾画的注释翻译,把金黄的橙皮从它们的肉体上剥离,胡乱地堆满金属的桌角,榨汁机发出唯一的声响。果汁从出生的那刻起,就像某个清晨,那缕秋日的阳光。“两杯加冰的鲜榨橙汁好了。”

“谢谢。”糜芒接过橙汁递给许晓晗。两人一起推门走出饮品店。

“去河滨大道走走吧。好长时间没去了。”许晓晗提议道。

“好的呀。我也好久没去了。”

“糜芒,记得你初中就开始写小说,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在写呀!”

“很奇怪吗?村上春树29岁还在写。”

“总觉得你一直活在梦里。还是那么孩子气。不是说,过了18岁就不再适合谈文学吗?”

“身边人都这么说。可我真的喜欢。”

“哈哈。小镇文青!不会还在模仿韩寒吧?”

“毕竟23岁了。早过了模仿的年纪,也没了无谓的妄想。只是想写真实的故事,见独特的人,过有趣的生活。”

“虽说叛逆的不是时候吧,不过……决定好了?”

“嗯。这次死里逃生感觉是老天有意让我重活一次吧。”

“那么,第一站去哪儿?”

“上海,静安区,巨鹿路,675号。”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跟着心走。愿你历尽千帆……”

“……归来成大叔。哈哈。”

“哈哈。就算是大叔,你也是帅气的文艺大叔。”

“别闹了,如果帅的话,当初为什么拒绝我?”

糜芒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盯着许晓晗:穿着一双尖头皮鞋,脚踝骨极其匀称地向上攀缘,衬出颀长而细腻的小腿,到膝盖处,修身的黑色纱裙遮住了她的美妙,却烘托出一份性感的浮想。她还套了一件长袖衬衫,雪白的衣面印着星星点点的樱花,嫩柳色衣扣从胸口就解开了,枕着顺衣肩而下的乌发,发丝因风而参差披拂,若隐若现的是她那巧夺天工的锁胛。

“因为……因为……”

没等回完话。糜芒出乎意料搂住她,吻向她的焰唇,羽毛轻触般羞涩。这是他的初吻,有一种迟到的青春期的愉悦,麻酥酥的。“晓晗,到英国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这算什么?”

“曾经下的定义太多,做的诠释又不够完美,现在打个比方吧,遇见你才是最恰当的比喻。做我女朋友吧。我们都不小了。”

“那就再爱一次吧。”

说完,两人对面站着,咯吱吱地笑着。

后来,许晓晗去了英国。糜芒回家继续写小说,写完就给新概念作文大赛组委会投了稿。投稿之后他就带着打工挣来的2438元钱离家出走了。一个23岁的大叔像少年一样叛逆起来,出去看世界了。恰巧是在这一天,《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推送了一篇文章《那位讲出“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女教师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过得很好。她真的去看了世界,还在旅途中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男士。如今两人定居成都,孩子也已经两岁。关于当初辞职,她说:其实辞职不是因为勇气,而是对自由生活的渴望和底气,当然我要的不多。所以那些羡慕我的人们,你们想买大房子,想开好车,想吃好的穿好的,就不要羡慕我了。我的简单,你们做不到,还是安心工作,去走自己的路吧。

年轻,总想闯荡,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早在四年前,糜芒就有过“北漂”的梦,他想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家里一位年长的亲戚得知糜芒这一想法后,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他“考艺术院校没用,下场都是北漂,万一混不出头,要靠父母养十年,你父母能供养你十年吗?”基于现实考量,糜芒放弃了“艺术人生”。

其实,糜芒酷爱写作,也喜欢表演。初中时期,糜芒担当导演兼演员,排演英语剧《灰姑娘》成为母校保留剧目,当年在该地人民剧场演出时,因受领导喜爱,三次返场。高中时期,糜芒尝试编剧,创作过许多小品,在学校演出,改编过曹禺《雷雨》,在全市公演,获得市文化艺术节金奖。

现在回过头想想,哪行哪业都一样。大家都是从零开始。与其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倒不如尽早进行职业规划。想清楚这辈子去干什么。

去上海之前,糜芒计划去一趟杭州,这座号称“世界互联网之都”的城市。之所以要先取道杭州,是因为糜芒大学室友张浪在那边做电子商务。最近正好有三天假期。可以借个落脚点。糜芒从张浪口中得知,杭州自G20峰会后,发展如日中天,大量年轻人涌入淘金。张浪常在班级群里感叹“杭州豪车真多啊,保时捷都是街车。”这是南京所没有的景象。糜芒觉得,也许杭州会有机会。当年没有体验过北漂的滋味,不如趁现在去感受一下“杭漂”。

说走就走,是一种豁达的态度。现实的旅途却未必那么顺利。

糜芒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购买高铁票。在此前的23年里,糜芒从没有独自出过远门,不怕笑话,他也没坐过火车。糜芒的父母平时也没出过远门,他们上一次外出还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糜芒出生之前)。父母给不了糜芒什么帮助。好在室友是南征北战过的人。询问张浪之后,糜芒第一次网购了张高铁票,独自一人去远方。信息显示让糜芒次日去拿票。11:30的高铁。

次日,糜芒起了一个大早,7点钟从家里出发,怀着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去了南京南站。9点钟抵达南站。第一次面对现代化的南京南站,糜芒胆战心惊。高阔的候车厅,陌生的仪器,人来车往……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糜芒不知道如何取票,只能一路问人。问人寻路,兜兜转转花费一个半小时,才终于取到票。此时已经10:30,糜芒心里有些着急,生怕误了高铁,毕竟光去车票就耽误了一个半小时。虽说着急,但糜芒仍佯装淡定,跟着人群过安检,进入候车大厅。由于没坐过火车,糜芒时刻不敢大意,生怕自己错过时间。以至于没弄清车次,就跟着大部队跑去检票口,放入车票,结果检票口门没开。经后面的乘客提醒,才晓得自己的车次在下一班。这时,糜芒心里五味杂陈。自己读了万卷书,却依然行不了万里路。

高铁准点驶入南京南站。糜芒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场旅行。

上车之后,由于害怕自己上错车,糜芒还特意把票拿出来,询问了一下乘务员。在确认自己没有搭错列车之后,糜芒安心地坐在靠窗边的座位。那天的阳光很明媚,如梦似幻的味道。糜芒半睡半醒,一方面松下绷紧的神经让人困意渐浓,一方面又担心错过窗外的风景。就在那半虚半实间,连绵起伏的青山、碧波荡漾的河泽、粉墙黛瓦的水乡……像一幅铺展开来的画卷一样,呈现在糜芒眼眸的罅隙中。

列车一个半小时之后到达杭州。从火车站出来,杭州给糜芒的第一感觉就是“热”。恐怕南京“火炉”的头衔可以易主了。和张浪碰面后,两人简单用了餐,然后乘车去了西湖。杭州的公交车不算颠簸,一路上,糜芒对杭州直观印象是人美,水清,桂花香。桂花是杭州的市花,街边随处可见,那浓郁的芳香,透彻整个天地,包裹每一个行走着的灵魂,清甜、纯净、安神。杭州的女生皮肤都很白皙细腻,据张浪讲,那是因为杭州的环境和饮食都很养人。西湖的水是活水,和钱塘江相连,水至清,也有鱼,让糜芒想起小时候课本里学过的成语“清澈见底”。那天恰逢江水涨潮,西湖白浪拍岸,远望像是一片海。

糜芒此行的目的更多侧重体验身在外地打拼年轻人的生活,因而一路都在打探张浪最近过得怎样。至于风景游乐方面,糜芒倒不是十分关心。而张浪则不同,据他说,他来了杭州几个月,对这座城市依然很陌生,很少出门玩,即便出门也仍需要用手机软件导航。

张浪是宿迁沭阳人,父母都是农民。家庭环境不太好。之前在老家的京东上班,工作还算稳定,后来自知事业没有发展空间,就辞职了。回到南京找了两家公司,选择了其中一家,被外派来杭州工作。然而张浪失策了,他来了杭州,发现工资和南京差不多,物价却要贵一些。尽管如此,张浪仍不后悔,他说这三年就当读研究生了。他的计划是,今年存下两万元回家过年(前不久他在朋友圈发过动态,说生病都不敢去医院)。

糜芒真心佩服张浪的闯劲,这是他所不具备的。

游完西湖,天色已经漆黑。夜幕下的杭州没有南京喧闹,糜芒和张浪乘车回居住地,车辆颠簸带来的不适,使得糜芒有些犯恶心,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在天旋地转中,抵达了张浪的居住地,据张浪调侃是“乡下”,可能是那边还没有开发完全。糜芒看了一下手机地图,那里离京杭运河不远,离中心城区拱墅区也挺近。

在途中,张浪曾指给糜芒看过他上班的地方。糜芒心里大概知道,就通勤时间而言,张浪的处境跟自己在南京一样。

张浪居住的小区看上去挺新,内里却很破旧。像90年代香港电视里的样子。木质内衬还没拆卸的电梯里杂乱地贴着各式各样的小广告,逼仄的楼道散乱堆放着灰蓬蓬的建筑废料。据说这里的房子都是有钱人买来,简易装修一下,隔成单间出租的。

张浪租住的房子被设计成两层,总共五家租户。一楼租给一位女生,二楼三间屋子住着四位二十啷当岁的男生。糜芒问张浪:“女生和你们一起住,就不怕出事?”张浪回:“怕什么?都是自己人。”尽管糜芒对室友的道德水平没有疑问,也不免佩服那女生的无畏。

糜芒跟随张浪来到他的房间。那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单间,阴暗、不通风,每月租金1500。东侧墙上开了扇小窗,外面就是楼梯,再东边是厕所。与厕所相连的是面北的主卧,里面住了两个男生,是张浪的同事。单间西边是一间带阳台和电视的大房,朝南,里面住着一对情侣。旅途劳顿,糜芒洗了个热水澡,和张浪吹了一会儿牛,就睡了。次日清晨,楼上传来恼人的电锯声。糜芒在一片混沌中,迷迷糊糊醒了。

第二天,张浪领着糜芒去了西溪湿地国家公园。传言马云爸爸在这里有别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室友和糜芒去西溪湿地没有花门票钱。因为室友找了一个关系,开了后门。不,准确讲,这次前门也开了。西溪湿地很大,里面遍布着僻静的小屋,多是古人居住的。糜芒每到一处便会感叹:“真的是羡慕这些文人雅士。”同时,他又会这样说:“更佩服那些功成名就后告老还乡的人。”在这时,室友总会说:“安静是怪安静的,蚊子太多,住久了也闷。”

第三天,张浪决定带糜芒去浙江大学看看。他们去了紫金港校区,中国一流院校的校园相当美,学生们朝气蓬勃。糜芒十分羡慕那些大学生,天真烂漫,仿佛人生充满了无限可能。有时候真的好想回到校园,重新活一次。也许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了,可是过去的已然成过去,回不了头了。从浙大回到出租屋,糜芒意外收到南京新东方英语(据说是华东区总裁亲面)的面试邀请函。他准备回程了。

糜芒呆在张浪这里三天,同吃同睡。这里的年轻人来自五湖四海,自己买菜做饭,洗衣上班。生活独立。除了每天打会儿扑克牌,玩会儿手机,这些人便再没其他娱乐活动。糜芒清楚认识到,其实呢,梦想在哪里谈都一样。虽然老话讲,人挪活,树挪死,但你去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好运气。关键要先学会劳动,再谈梦想。不能眼高手低。

张浪送糜芒离开的那天,杭州细雨纷纷。糜芒在公交车站说:“有时候真的很想卖掉城市里的房,去小地方生活。”张浪笑着说:“等你真正去了小地方,呆上一段时间,你就会厌倦了。”糜芒叹了一口气:“也许吧。”张浪拍拍糜芒的肩膀:“回去找份工作先做着。小说可以写。但也要先自食其力嘛。好歹你也是南京人,不管在城市哪里工作,每天晚上都还能回家。”这时,93路公交车从远处驶了过来。张浪示意糜芒上车:“这辆车坐到底,就是杭州东站。我还要上班,不能送你到站了。”糜芒点点头,上了车,回转身,车门即将关闭。他敲了敲车窗:“张浪,回南京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张浪挥挥手,糜芒也挥挥手。没再说话,眼看着各自渐行渐远。

糜芒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望着窗外陌生的城市,泪水不自觉涌出来。在杭州待了三天。糜芒发现,杭州弯路居多,很少碰见十字路口,几乎都是斜叉路,也很少碰见斑马线。糜芒在杭州学会了横穿马路。这是在南京想都不敢想的,简直是找死的节奏!而在杭州,行人可以任性。原因是,杭州司机真是如交规一样规矩!“车让人”!不单公交车、出租车司机礼让行人,还有那些开着保时捷、兰博基尼、玛莎拉蒂等价值不菲车辆的。糜芒真心觉得:浙江人会做生意,也有钱,可真的是没架子。

于是,糜芒默默念着:“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后来,糜芒回了南京,一边打工挣钱,一边利用假期去看没有看过的风景。尽管糜芒已经23岁,可是他越来越发觉自己和13岁没多大区别。一直按部就班地,听着父母师长的话前进。从来没有照着真实的意愿活过。在这段旅途中,糜芒遇见很多有趣的人。他们给了糜芒不少启发。其实真正幸福的人不一定多么富有,地位多么高贵,而是按照自己意愿活着的人。出走在外的日子,迷茫的时候,糜芒会幻想:终有一天,自己成了名正言顺的作家,百度词条大概会这样描述自己的经历——

糜芒,南京六合人,生于1994年12月12日。南京气象学院翻译专业毕业,英语专业八级,曾获中国翻译协会第二届翻译大赛本科组一等奖。中学时代酷爱日本文学,文笔出众。大学时期立志成为中国的村上春树,故而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决心以此崭露头角,然而连续三届未果。做过文学网站写手,玻璃店工人,外企白领等。拒绝上市大公司offer,回到小县城。后在一场交通事故死里逃生,不甘心老死于乡野,决定第四次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并于2017年获第二十届新概念c组一等奖,发表小说《一个23岁洄游青年的出走》,开启了文学创作生涯。

糜芒大概是脑子被车撞坏了,竟有这样的胡思乱想。

(最后,他还是没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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