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端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回忆着刚刚做的梦。梦里，那个丑陋的驼子下半身变成了一条蚯蚓，蜷缩在自己家的茶几底下，驼子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变成蚯蚓的下身蠕动着，让她觉得又恶心又害怕。她踢翻了茶几旁边的垃圾桶，桶里的烟头、茶叶和桃子皮黏在了驼子变成蚯蚓的下肢上。驼子突然笑了，露出了豁了两颗门牙的黑洞洞的嘴巴，端端的心里一凛，像看到了一个吞噬万物的无底洞。那两颗门牙是爸爸用家里的扁担把他打掉的，端端记得。可是，爸爸为什么要打那个驼子呢？她想不起来了。端端继续回忆着，她想起梦里坐在沙发上的自己，莫名其妙穿了一条撕破的牛仔裤，自己的下体正暴露在丑陋的驼子眼前，驼子肮脏的眼光，仿佛是两根刺，不偏不倚刺向自己的下体，传来烧灼般的疼痛。
她在又羞耻又害怕的心情中醒来，这个恐怖的梦她已经做过好多年了。但她忘了为什么自己会在梦里梦外都如此憎恨村里的那个老驼子。
她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湿了，衣服紧紧地黏在自己的身上，很难受。而下体的疼痛感并没有消失。便下意识地把两条小腿都伸出了被子外。她的乳房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两块坚硬的石头一样，疼得连碰也不敢碰。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睡在家里阁楼上的小床上。但隔壁床的一个待产的孕妇突然起来上厕所，又听到爸爸和妈妈正挤在地铺上打着鼾的声音，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刚刚生下了一个男孩。
要是眼前的一切也是一场梦就好了，端端这么想着。一旁小床上襁褓中的小婴儿突然打了个小巧的喷嚏，像只小野猫一样地哭了起来。
“娃娃醒了？”听到哭声的妈妈很快从地铺上爬起来，把孩子抱给端端。爸爸也起来了，他去打开病房的柜子，大概是想找找纸尿裤在哪里，好拿出来给孩子换上。
“喏、喏——给娃娃吃点儿奶。端端，快喂他点儿！喂他点儿……”
孩子兀自哭着，声音响亮，端端手忙脚乱地把又疼又涨的乳头塞在了儿子的嘴巴里。小小的嘴巴，像个吸盘一样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端端有些茫然地看着婴儿皱巴巴的小额头，这一切，到底不是梦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想哭。
“你们听说了吗？老黑家二十六的摆满月酒！”
“满月？给谁满月？”
“还有谁？老黑的孙子呗！”
“她女儿婚都没结，生出来的娃娃还要给他满月？怪好意思……”
“要我说这个娃娃就不该生，端端才十七岁。那个小伙子又坐着牢。几时放出来也不晓得……”
“不生也没有法啊，不生么，老黑家绝后了啊……”
“见千见万也没见过，一个婚都没结过的小姑娘去医院生娃娃，老两口认不得害羞，还去医院照顾……”
“你也真是……老两口不去照顾谁去照顾嘛？”
“要说他们家的事啊，真像电视里演的……哎？我胡了！”
……
陈家村的麻将室里，妇女们一边码着麻将牌，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玉芹的耳朵里，她正给月子里的女儿烧着洗澡水，天井里的簸箕上晾着她去割来的小荨麻、血管草、金竹叶、地竹叶……各种各样的草药。这里的风俗，女人生了孩子，出月子前要用滚烫的水泡上这些草药，熏熏洗洗，泡个澡，才不会落下月子病。
“这些嚼屁股的烂婆娘！老子就是要给我孙子满月，老子家的人，怎么不可以满月？不但要办，还要好好的办！堵堵这些烂婆娘的嘴！”玉芹对自己的丈夫骂道。
老黑吸了一口水烟筒，把烟缓缓地吐了出来，吐了一口唾沫，悠悠地说：“到那天再杀一只羊。”
老黑心里很苦，他想起了自己养到七八岁时突然就没了的儿子。那个短命的孩子独自去田里玩，结果误食了放过老鼠药的红薯干。他的尸体轻飘飘的，抱在自己手里，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本来，那孩子死的时候，他和玉芹都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可惜，玉芹那个暴脾气……生完端端后，把来家里做工作的一个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给得罪了。打了人家一耳光。人家不依，把她拖到卫生院结扎了。
两口子只剩下了端端。
端端这孩子也是倒霉，那些年家里日子不好过，农忙时两口子白天下地干活，往往干到天黑才回来。就剩下一个孩子了，宝贝疙瘩一样地疼着，舍不得让她下地，每天就留她在家里看看电视、看看家。村里的驼子，快五十岁的老光棍，摸到家里来碰了她。他想过报警把那个狗日的抓起来，可大伙都说算了算了！端端一个小姑娘家，以后还怎么做人？孩子现在还小，长大后也许就忘了。老黑把驼子痛打了一顿，打得那驼子像条狗一样嗷嗷叫着钻到了矮小的桌子底下，用扁担打碎了他的两颗门牙。他想过把他打死的，可最后却把扁担扔了——不是他下不了手，而是这个家不能没有他，他不能去坐牢。
老黑把驼子打了半死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村里人人都想知道为什么，玉芹到处跟人解释：驼子搂了她家端端，搂了她。但是搂了也不行，这个老发尸的！陈家村的人个个都骂驼子是个畜生。但是也有一些人，说驼子一辈子要不着媳妇，也挺可怜。玉芹把说驼子可怜的这些人都骂了一遍，从此再也不和这些人家来往了。
端端后来似乎真的把小时候的这段经历忘了，大概当时她真的是年纪太小。老黑和玉芹私底下感念时都说：“忘了好！”后来他们在电视里看到了一个词，叫选择性失忆。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默良久之后，还是只能说句：“忘了好！”
他们就只有端端这一个孩子了，他们很疼她。都希望将来能招个好女婿，能一辈子幸福。
端端初中毕业后就没读书了。跟着人家去城里打工，没多久，认识了一个外乡的男孩。瘦精精的一个小伙子，和端端差不多的年纪。嘴唇上面才刚刚冒出稀疏的胡渣。
“叔叔阿姨，我想和端端结婚。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小伙子站在女儿的旁边，天真地对老黑说。
“小伟会对我好的。”端端也天真地说。
没有哪个成年人会一下子相信这种年轻人天真的爱情。
老黑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再看了看眼前这叫小伟的小伙子，笑了：“你看看你！皮包骨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这身子骨把你炖了都盛不满一锅！我能指望你什么？对她好？你拿什么对她好？将来两家四个老人，还有老婆孩子，你养得起吗？再说你们才多大？”
老黑觉得自己说话还挺幽默的。本来嘛，才几岁的孩子，就张口闭口说结婚。真是笑话！
可是老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番羞辱让这个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小伙子受了多大的刺激。
“是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钱，我养不起四个老人。那要是我有钱了呢？”小伟连夜离开了端端家。
天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了贩毒的渠道，想都没想，就跟着人家去了。被抓之前，他甚至还千方百计地跑来见了端端一面。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在临走前学着电视里那些男子汉的样子对老黑和玉芹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叔叔阿姨，以后，端端就拜托你们了！”
后来老两口才知道，原来女儿已经和这个叫小伟的小伙子睡过了。而且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才十七岁的姑娘，没结婚就怀孩子，当然不像话。带她去医院打掉吧！可是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之后却告诉他们，像端端这样的身体情况，能怀上孩子几乎是个奇迹。如果这次打掉这个孩子，那么将来怀孕的几率就微乎其微了。也就是说，如果端端不生这个孩子，他陈老黑就断子绝孙了。
凭什么呀？陈老黑这大半辈子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从来不做亏心事。仅仅因为对那个狱中的小伙子说了几句重话？何至于此？
那就生下来吧！孩子的爸爸虽然在监狱里，但总有出狱的一天。到时候，他不可能不认这孩子。自己女儿生下的孩子，不管结没结婚，都是自家的血脉。没有什么丑不丑的，村里人爱嚼舌头就让他们说去吧！
人各有命。可能这就是端端的命，也是小伟的命，更是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的命。
“不管命是什么，总要好好活下去啊！”老黑想到这里，去村东头请厨子去了。
（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