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波那契

斐波那契是个不起眼的意大利老头,初见以为他是庄园里的园丁。远远看去,他身体瘦小,衣服破旧,弯着腰在杂物间整理东西。视野里近景的荒草一叠加借位,午后阳光恰是金黄,脑袋里竟浮现米勒的油画,蹦出“拾穗者”这个词安给了他。

他忙里忙外,动作还算灵活;戴着一顶棒球帽,遮住了发色。所以有人告诉我他已年近古稀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也不由得暗里感叹其晚景凄凉。

眼前的庄园说是庄园,其实只是一座山间的别墅,跟远处带马场、高尔夫场的唐顿式庄园没法比——一里地开外的普通农户家甚至都装了剪羊毛车间呢。主楼不是哥特建筑,也没有维多利亚风格,而是带日系感觉的木屋。侧翼是带雨棚的泳池,另一边隔着庭院即是斐波那契翻东西的杂物间。杂物间是栋铁皮屋,似乎是赶着拼装起来的,斑驳生锈,与这座豪宅有些格格不入。

尽管如此,这地方仍称得上高雅脱俗,因为整个宅院建在半山腰的巨石上,堪称奇景。悬崖下大河穿过,一幅山水画就此生成。

下车见到如此风景,来的人纷纷表示不虚此行,一路受的颠簸似乎也变成了追寻这隐逸闲致的合理代价。

“辛苦了辛苦了!”庄主出来迎接,“这一路上不好走!”

众人客气地回应,同时不吝惜对宅院的溢美之词。宾主寒暄之际,同行的一位小女孩儿问庄主,我们来的路上遇到的石堆是不是他摆的。

山路没有护栏,车子下山过弯时,大家呼吸都会慢几拍。临近进入庄园的地界,倒是有叠罗汉一般叠起来的石堆,每隔几米一座,置于路边充当心理上的护栏。

这些石堆一眼望去让人想起西藏的玛尼堆,只是没有牦牛角和各色哈达。造型也比较简单,由石块从大至小往上叠就,但并不那么规则。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快堆到顶时突然是一块稍大的石头,如此一来,石堆看起来似乎像个抽象的人了。

车子从旁掠过,有种被作揖迎接的奇异感觉。

庄主仰头一笑,向众人自嘲道,“我哪儿有那雅兴,都是那个意大利人斐波那契堆的!”

此时斐波那契不在附近,庄主招呼大家进屋休息。

我想去悬崖边看看,没有入座,朝外走去。

就是在这时远远望见斐波那契。移开视线,悬崖前方的大河,在另一座山前折了道弯,不知流向了哪里。



晚餐是在悬崖边的露台吃。先是各式沙拉,接着是海鲜,最后是烧烤。

烧烤是用柴火慢烤,要点时间;大家也已吃得三分饱,于是放下刀叉,端起高脚杯悠闲地聊天。

傍晚太阳将落未落,蝉鸣此起彼伏。

庄主好像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你们听这蝉鸣。斐波那契可以叫停它们。他在北领地跟土著人一起待过,睡了六个月羊圈,学来了跟动物们沟通的方法。”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出于政治正确,基本都对这种本土的神秘力量表示了尊敬;加上不可知论和猎奇心理,纷纷放下酒杯表现出期待。

见我们很感兴趣,庄主继续说道,“白人过去杀了很多土著,漠视了土著的通灵能力。后来土著向白人的土地施咒,结果发生了很多灾难。白人学乖了,现在开发房地产要动土,政府都得问一问土著。”

“眼见为实,待会儿我让斐波那契给你们展示一下。”庄主朝后面的房子望了望,“不知道他现在跑哪儿去了。”

我们大部分人根本不知这斐波那契是何许人也,于是庄主解释道,“这斐波那契啊,可是个奇人。本身是个画家,却又懂音乐,在法国待了二十年,靠仿画大家作品偷梁换柱赚了大钱,那情节,可以拍电影儿。还是个佛教徒,在寺庙里待了四年。结过八次婚,有七个孩子。当然,大部分孩子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哈哈。”

我听完立马推翻了之前的同情,心想一辈子活这么精彩他也算值了。

说曹操曹操到,斐波那契过来了。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面目。牙口好,眼睛会笑有神,皮肤也不那么松弛,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他绝不像快七十岁的人。

“斐波那契!快让这该死的蝉鸣停下!”庄主笑着用英语对走来的斐波那契喊。

在场除斐波那契外都是华人,但斐波那契不懂华语,因而从这里开始大家以英文相互交流。

只见斐波那契向着林子手一挥,嘴里不知念的什么语,叽里呱啦喊了一堆,蝉鸣果然随着他念咒逐渐减弱至无。

眼看着聒噪的林子变得宁静,大家热切地鼓了掌。

说心里话我是不以为然的。小时候在山里长大,夏天到了没什么事做,天天捕知了,知道知了的叫声是一阵一阵有规律的。要我说,这斐波那契只是故弄玄虚。摸清知了叫唤的时长间隔,在恰当的时间开口念些乱七八糟的,再在恰当的时间停止,即可完成这套把戏。

庄主见他不负众望,高兴地请他入席。

“嗯~这酒真不错,恐怕是我喝过的最好的酒了。”斐波那契放下酒杯,“我是说,比我当年在欧洲开着跑车到处飙车那会儿喝的酒还要好。”

“我们家是意大利一个有名的黑道家族——奇普里亚尼,去查查。所以我年轻那会儿,好酒可没少喝。有一次在市区里又喝了一点,飙车,被警察追了几十公里,最后拿枪逼着我们下了车,我们举着手还是嘻嘻哈哈。发现是我们奇普里亚尼家族的人时,那警察哥儿几个无奈地说,伙计们,你们就不能干点别的吗?然后摇摇头拍拍屁股走了。真是笑死人了。”

“嗯~~真的是好酒。”斐波那契端起酒杯喝了个精光。

庄主给他斟满酒,说,“斐波那契,有没有心情即兴弹唱一番?”随后向大家解释说,斐波那契阅人无数,对识人面相很有一套,有意思的是,他是用弹唱的方式去描述你。

大家一听来了兴趣,也更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

吉他就在露台的蒲团上。斐波那契拿来调了调弦,对着在场的一位女士开唱了。

确实很即兴。手指拨弦没有什么章法,唱出来的内容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但总能在某些时刻打动人,比如连续轻微的高音后大力切低音,比如唱那位女士的妈妈是在怎样看着她。

一曲罢了,女士眼神闪烁,说斐波那契唱得太准了,她感觉她就是这样的人,尤其是唱到她妈妈的时候她真的快哭了。众人听得频频点头。

作为一个长期死记硬背的业余吉他弹唱者,我对斐波那契的技法欣羡不已。但对看相嘛。看相可能比看星座靠谱一点,但二者异曲同工。唱妈妈会惹人哭可以类比水瓶座崇尚自由,没人会喜欢自己被束缚,妈妈则是永恒伟大的必哭主题。

并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一点我很清醒。我也在点头鼓掌,表象并不真实反映人的内心。

待斐波那契又唱了两个人,现场的注意力已经有些分散了,有人甚至拾起了叉子,像玩儿似的叉开胃菜剩下的蔬菜吃。

突然有像笑声一样的动物叫声从悬崖下传来,吓得众人连续发问,这什么呀?

庄主示意大家不要紧张,只是澳洲特产笑翠鸟在鸣叫而已。

斐波那契重新踏上用武之地,大声跟笑翠鸟“对话”了一番后,周遭静谧了。

凝聚的眼神分散之后再收集就有点难了。好在出了个笑翠鸟。斐波那契重新收拢了大家的视线。

他说,“我最爱的女朋友,她死了。”

如果说刚刚大家只是用眼睛在看他,此时都是用心了。

这故事开场就让人欲罢不能啊。众人冒出一堆问题,how,when,why,然而马上反应过来,知道不如洗耳恭听。

“我那时24岁,她18岁。我们在巴黎的街头认识。我和其他一堆画家在街上摆摊,给路人画像,收大价钱。她叫莫妮卡,来自阿姆斯特丹,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姑娘过来玩儿。她还没走过来我就看到她了。那蓝眼睛,那黄头发。太美了天啊。”

“所有姑娘都坐下画像了,就她站着没动。我问她,你不画吗?她说我不画。”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聊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说我得工作。你们知道的,我们这些画家,如果跑到街上给人画像,那说明我们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啦。”

“她问我什么时候下班,我拿起画笔说你等等。于是花了几个小时给路人画了几幅画,赚了五百刀。这钱生活几天还是够的。我扔下画笔,说,走吧。我画画她一直在旁边看着。”

“没想到她带我去了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她说她住这儿。我那会儿还在跟那些画家们挤着住博物馆附近的地下室呢。她带我进了房间,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所以走了。”

“不,不是我绅士,老天啊她才十八岁。年纪太小了。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告诉她以后有机会再见。”

“三个月后莫妮卡又来找我了。给我买了套公寓。我那帮画家朋友和我一起全住进去了。那里面乱得哟。她不介意,每天抱着我睡着。”

“有一天她说她要回去了。我说那你回去吧。她要我跟她一起走,我说过段时间吧,我现在不太想去阿姆斯特丹。”

“不久后我还是去了。她家的房子很大。她之前说她家的生意比十个老佛爷的生意还要大,我去了她家后觉得差不离。”

“她爸爸早知道我是她男朋友,见到我很高兴,好吃好喝地待着我。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很无聊,就回巴黎了。她没跟我一起走。”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莫妮卡死了。”

“我一听就挂了。肯定是骗子打的。”

“但电话又响起了。我听到对方说,斐波那契,我是莫妮卡的爸爸,她真的死了。”

“我说,你骗人。挂了电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分不清前一晚的电话是不是做梦。这时电话响起,让我去阿姆斯特丹参加葬礼。”

“她是出车祸死的。和三个朋友也是飙车,撞车后着火了,全烧死了。”

“我到了葬礼现场,发现她们家正在大吃大喝,气得掀桌子。保安架着我要扔我出去,她爸爸止住了,向大家解释我是莫妮卡的男朋友。我大声问他,莫妮卡死了,为什么你们在庆祝?他说,斐波那契,这是荷兰,荷兰人认为死也是值得庆祝的,相信我,莫妮卡去了更好的地方。”

“他拉着我去看莫妮卡。莫妮卡的妈妈也在。他们俩都不敢看。我看见那口盖着的棺材,怎么也不敢相信莫妮卡在里面。”

“我还是让牧师打开了。棺材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堆黑炭样的东西。但我确定那是莫妮卡。”

“她爸妈问我,怎么样?我说,莫妮卡啊,美极了。”

“我回到了巴黎。每天醉生梦死。睡得天昏地暗。还住在她买给我的公寓。”

“就这么过了一年。朋友怎么劝我都听不进去。什么都没意义了。”

“有一天,有个女人来了。估计是朋友的朋友吧。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想起莫妮卡。她和我刚见的时候,也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所以跟她走了。她带我去了法国南部的一个城市,尼斯,介绍我去一座寺庙修行。”

“我到了才知道被坑了。什么鬼?!我是匪帮诶!去当和尚?搞笑吧?”

“我离开那里去爬山。路上碰到了很多人,他们竟然都是慕名而来修行的。我爬到了山顶,想了想,下山去了庙里。”

“庙里有位大师,我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大和尚,穿得都跟别的和尚不太一样,想他就是大师了。于是大大咧咧走过去,看他有什么说法。”

“我走向他的时候,他刚好转身。他这一看我,我感觉身旁的空气都被吸走了,我喘不过气来。他仿佛看透我了。”

“我一下就信服了。我告诉大师,我在哪里都能看见莫妮卡,她无处不在。”

“大师说,真巧,我也是这么看佛的。我在哪里都能看见佛,祂无处不在。”

“我就这么在庙里住了四年。我习得了佛法,相信了莫妮卡去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

闻者皆动容。

之后就像是乱糟糟的发布会了,大家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斐波那契一一解疑答惑。

旁边的一对夫妇私下说,果真是没有得到的是最好的,八个老婆,最爱的却是那个死去的女朋友。

我为斐波那契感到惋惜,他在这个故事里面是真诚的。我想人还是不要随便向人讲自己的那些心碎的故事了,你掏出了你的心,你的听众听完可能只是评论一句陈词滥调。


大家喝完酒已经是凌晨,十来瓶红酒告罄。

临走时斐波那契拉着我们去看了他的画。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个他翻东西的铁皮屋,不仅仅只是杂物间,也是他的画室。

屋里杂物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另一半,被斐波那契的画铺得、挂得、堆得密密麻麻。

放眼望去,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梦。这些梦境,它们彼此是分离的。又好像可以拼凑。

斐波那契兴奋地讲解他每幅画的构思,里面埋下的伏笔,以及广袤的想象空间。


回去的车上,大家又说起斐波那契。

有人说,他跟动物沟通那一套还蛮神奇的,通灵我不信,跟土著人学了点动物语言有可能。

有人说,他不是真信佛,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照他说的来看,他只是喜欢佛教玄妙的那一套而已。

有人说,我看不懂他的画,你们呢?会买吗?我肯定是不会买的。他说他的画等他死了价值百万。哈哈。

有人说,他那个女朋友的故事真是不错。

车里有一个人之前去过山庄,没有参与讨论,闭目养神。见闹哄哄的,他说,你们都歇歇吧,他只是个画卖不出去、老无所依的食客、entertainer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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