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第一部分 引子

        成功的人生看起来多姿多彩,平凡的人生则只有一种庸俗的模样。

        广门大学正在举办一百周年校庆,各行各业的杰出校友齐聚一堂。今早八九点开始,庆祝的活动便一项项有序展开,成功人士在台上轻松幽默地随便讲故事,台下的学生听众们听得津津有味,满是对美好未来的想象。

        毕业五年,苏起凡重新回到了母校。他本来是不想回来的,广门大学对他而言更多是一块伤心之地,如果不是大学同学和室友们热情邀请的话,他压根就懒得凑这种热闹。

        苏起凡知道,他们这次同学相聚固然是因为多年未见的想念,但也必然少不得一番攀比炫耀。五年来,他们已不复当年在校时期的单纯,久别重逢自然令人欣喜,相处往来却不见得能再了无心机。

        早在动身之前,同学们就在班群里相互问候了这些年的大概情况。他们出社会后的成绩各有优劣,总体来说都不算过得太差,有家里接济的人自然爬得更快,靠自己打拼的人好在也能稳定上升。他们当中还没人能成为杰出校友,为生活奔波了这么些年后,他们才认识到自己的人生有多平凡。刚毕业的时候他们带着迷茫与憧憬,以为世界都是他们的,后来开始要考虑房子车子和娶妻生子的问题,渐渐也不再谈什么理想了,努力为事业和家庭多奋斗一些才是要紧的。

        苏起凡的人生则比他们还更加平凡无波澜,毕业后他早早地上了岸,用稳定的工作慰藉父母全无稳定的一生。今晚该是会有几个同学带着稳定的家庭出席吧,就算是那些还没结婚的同学,大多也都有了对象,只剩下苏起凡在内的个别几个人还保留着单身的骄傲。

        以苏起凡的长相和条件,本不至于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的。单位里的人天天都在碰面,有好几个女生明里暗里对他表示过心意,但他只管装作糊涂,然后目送着她们跟别人走到一起。并不是苏起凡喜欢单身的孤独,他只是一直在等待合适的爱情出现,实在等不到的话,也就算了。

        苏起凡实在是不愿意回来,他的爱情就埋葬在这所校园里,这么多年了仍旧无法释怀。朋友们没少劝他,一把年纪了就不该再相信爱情,还是找个伴一块在现实中取暖比较好。苏起凡当然没那么幼稚,他明白出社会后还想找到爱情无异于大海捞针,感情谈来谈去总逃不过利益的权衡。他何止是不再对爱情抱有天真的幻想,就连亲情和友情,他都不知道还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

        苏起凡大方地走进赞礼楼,为了今天他特意从衣柜里翻出那套蒙尘的正装。还好五年来他的身材没怎么走样,只要稍微打理一下,穿起来还很合身。保安一看他那坦然自若的神态,问都没问便让他上了电梯。

        苏起凡直接按到最顶楼,在校期间他还没有进过这栋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主楼,趁着这次机会,刚好可以上去看看风景如何。他一边回忆着前些天跟陆修文见面的情景,一边走出电梯,顺着消防楼梯上了天台。天台上空荡荡的,除了放置一些机器设备外,就只剩爬了半面霉菌和青苔的白色围墙。苏起凡也不在意,他上来只为了眺望一下风景,顺便想想事情的而已。

        从赞礼楼顶往下看,是一个主楼广场,广场上停着各样的名牌小轿车。广场前边是泽芝湖,几只黑天鹅在湖面上骄傲地引颈游着。湖两侧老树环抱,前后则各有一片活动的空地,游客们大多站在对岸,衬着北方所没有的蔚蓝天空,拍摄赞礼楼及其在湖面上的倒影。再往远处看去,坐落着一些住宅生活区和一座小山丘,山上郁郁葱葱,常年绿意盎然。楼两侧是较为低矮的楼群,众星拱月般紧依着赞礼楼。广门大学便是以这排楼群为界,分隔开了生活区和教学区。在赞礼楼背后,大小树木相间,新旧建筑并存,石板路上三三两两走着一些刚从教学楼或图书馆出来的的青年学生,他们在这座象牙塔里无忧无虑,显得朝气十足。

        苏起凡站在楼顶,把学校全景尽收眼底。天空看起来那么蓝,风吹过来那么平静,他的心境也同时变得开阔舒适。苏起凡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人费尽心思,就只是为了求得一点权力,原来仅仅是权力所在的位置,就足以令人迷恋。一种似乎掌控一切的感觉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同时还夹带着一些唏嘘无奈。苏起凡以前绝对不敢想象自己会来到这里,但就像存在着必然的宿命一样,命运之手最终还是引导他登上了主楼之巅。

        苏起凡把背挺得很直,很喜欢这种昂首挺胸的感觉,特别是在这样居高临下的环境里,整个人明显都更有精神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了,时间把他打磨得没剩下多少棱角,明明连而立之年都还没到,却已经有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慨。

        现代的年轻人都老得快,虽然正常寿命普遍在增长,但是心理年龄早被催化得成熟腐烂。现代人的崩溃是一种默不作声的崩溃,不会摔门砸东西,不会流眼泪或歇斯底里,但可能某一秒突然就积累到极致了,也不太想活,也不敢去死。苏起凡深刻理解这种感觉,无数个难以入眠的长夜里,他都在思考为什么要例行公事般地活着。

        此番故地重游,少不了是要触景生情的。苏起凡还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每个角落,当年遗留在这里的青春还留有鲜艳的颜色。只要轻轻一翻开那些回忆,他总忘不了被林若沫眼泪打湿的那些片段。然而今天他想起的竟然不仅仅只有林若沫,就连苏余哲和李诗琪等其他人物都一一出现在眼前。

        风景对苏起凡而言已经不再重要,情绪已然脱了缰,神游状态下看什么都没有太大差别。他把目光移向赞礼楼的西北方向,隔着海能够看到对岸民居的轮廓。他知道那里坐落着一座小渔村,一座见证了他成长轨迹的渔村。

        苏起凡上小学的时候,每到夜晚经常能看到对岸赞礼楼顶闪烁的红色灯光。家长在茶余饭后时常告诉他,对岸的那栋楼是他们地区最高文化的象征,如果有一天,他能够到它所在的广门大学读书,那就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只要他跨进了那个门槛,别人的尊敬就会随之而来,他们将不用再整日为生计烦恼,而是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耳濡目染之下,赞礼楼在苏起凡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神圣的印记,变成苏起凡日思夜想的一个符号。

        后来苏起凡吃了许多苦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总算是幸运地进入到广门大学。至于走到那一步有多不不容易,各中滋味,只有苏起凡自己清楚。凤梧村隔了多少年才又出了他这样一个名牌大学生,村里人只看到他的未来可期,而不关心他在那过程中的挣扎与痛苦。

        苏起凡并不喜欢老家的那些人,虽然他常常被他们天生的淳朴和善良所感动,也不否认老一辈人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是他们总以为自己一辈子的生活经验就是世界的真理,喜欢仗着辈分对别人的人生指手划脚,打着“都是为你好”的旗号试图替别人做选择,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时代一直在变化,代沟必然会存在,苏起凡不想在一个新的时代里,重复着旧时代人的生活和观念。

        “当一种扼杀或摧残是用一种貌似正确的,甚至是神圣的方式出现时,那其实是比血淋淋的扼杀和摧残更可怕的事。”苏起凡嘲讽地想道。他已经习惯不去回想往事了,不过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他的回忆依附在情绪上,发酵似地迅速膨胀,令人防不胜防。成长的阴影慢慢地蔓延开来,就连此刻赞礼楼顶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和微风,都驱不走那些阴霾。往事像电影一般在苏起凡脑海里滚动放映,他感觉好像经历了一个很长的人生,但是细细回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突然,一个令他感到汗毛直立的念头凭空产生了:“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吗?我又有什么不同于他人的故事?”他拼命地想在回忆里找到一些属于自己的特质,却越找越绝望——他已经变得跟那些将就于生活的人一个样了。“可是总得有些不同吧?一直以来,我过得不后悔吗?不!我是后悔的吧!想做的事都还没有做,想要完成的梦依然遥不可及。从小到大,我是为自己而活的吗?难道我就要被埋葬在平淡的生活里,直到棱角磨尽,死后也不曾为人所知?那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百年之后将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将没人会怀念我。”

  苏起凡点燃一根烟,陷入了哲学的迷茫之中。他很早就知道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也知道有些问题不去深究会比较好,否则很容易对一切感到虚无。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他继续想下去的话,只会滋长更多的负面情绪,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立即停止思考。但是他的思绪犹如被堵住多年的水,多年来积蓄着能量,终于冲垮堤坝,一齐倾泻而出。

  “一路过来总是在别人的安排和期望下行事,我这一生是为了什么?人人都在追求成功,可是成功又是什么?他们追求的到底是上进的成功,还是功利的成功?走了这么久到底为了什么?绕了这么一大圈,我又可曾改变过什么?”

  莫名地,苏起凡想起了“命运”这个词,想起了“寒门再难出贵子”的观点,想起了高中班主任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他还想起了卧轨自杀的海子、斧头杀妻而后自杀的顾城,以及吞枪自尽的海明威。他想起了很多东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不同的意象会同时组合在脑海里。他隐隐要有所明悟,感觉像是有一些东西就浮在面前,却又总是抓不住。这次他不能再逃避了,如果他不能跟精神上的自我达成一致,生活怎样都不能算过得好。他必须好好审视一番自己的前半生。

        平凡的人生只有一种庸俗的模样,但该是各自有着多姿多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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