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街街尾拐角处有一间甚为奇特的居酒屋。

招牌破落，只写着“逝散和花居酒屋”。推门而入，老旧的和风摆设，大小不一的酒坛子，酒瓶子摆满了四面墙上的木架子。

居酒屋的深处，灰褐色石头砌成的流台，流台后是从不曾离开过居酒屋的箫笙。

居酒屋有时清冷，有时络绎，但凡来过的人，总要留下点什么，没有例外。

人世匆匆，总在不断遇见和告别中绽放再枯萎，枯萎再绽放，直至消亡。

每一次枯萎，都是下一次绽放。而逝散和花居酒屋，是见证枯萎的地方。

居酒屋的中心有一棵老树，树枝蔓延整个天花板，永远葱葱郁郁，百花绽放。无论是什么样的花，蔷薇，百合，莲花，牡丹，玫瑰...每一次见证人生里的逝散，老树就会开起一次花。

这些花儿，都是箫笙的食材。

这日开始营业，窗外下着不大也不小的雨。箫笙赶忙把晒着的床单收起来。

一阵风吹起，吹散几朵老树上的花。花瓣儿飘落窗棂，散落一地庭院，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后来放晴了，只余淡淡的清香，是雨和花的味道。

人生也总是这样，总有些什么，来了，走了，不留痕迹，但有缱绻余香，回味悠长。

箫笙默默裁剪树枝，等待推门而入的客人。是一群高三毕业生。

刚刚参加完毕业典礼，一群少年少女满脸笑容，也许他们上课那么多年来，今日是校服穿的最笔挺的一次。

“最后一次”这件事，总有这样的魔力。

箫笙做了茉莉蛋饼和百合春卷。

“真是神奇，路过这里那么多次，从不想进来这里。今日大伙儿却是不由自己，非进来不可。”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啧啧称奇。

箫笙听着他们谈论这里的装潢风格，别出心裁的食物，微笑不语。

是啊，只有即将经历失去或舍弃的人，才能进来，想进来，仿若被什么吸引牵引至此。

他们走后，树上开起一簇簇的樱花，随即吹过一阵风，下了一场樱花雨。

他们留下一场青春年华，像一场樱花雨一样瑰丽又短暂。从此，这样的年少轻狂，永不复返。

箫笙满意一笑，老树许久不开樱花，他好久没有做樱花布丁了。

下午的时候，逝散和花居酒屋迎来了本日第二批客人，不过不是人，是猫。

准确的来说，是被弃养的猫。

自出生开始便矜贵而挑剔的猫儿，一辈子都通过撒娇讨主人欢喜。可被弃养后，一身象征舒适幸福的生活的白毛都变得脏兮兮的，再也不是原本柔亮的奶白色。

猫儿来，为了舍弃对原主人的依赖和留恋。

笙箫装了满满一碗特制梨花猫粮，摆在门旁。

他蹲在猫儿旁边，温柔地抚摸它早已变得褐黄的毛发，嘀咕着听不清的话语，和猫儿聊起天来。

猫儿吃完后没走，老树开了雪白色的梨花。梨花没再谢过，猫儿的毛发也再不曾变回奶白色，成了一只天天吃梨花猫粮的小花猫。

陪在箫笙身边。

有些东西必须结束，新的旅途才能开始。更加灿烂的风景，有时在回忆里，有时，在未来里。

箫笙在等一个人。

在逝散和花居酒屋里，做了十年的菜，泡了十年的茶，酿了十年的酒。

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似乎执着得很，从不曾来过。

紧紧握住，不让情感从时间的缝隙里溜走。

他耐心地等，因为所有执念都有放下的一天。那一天，她必将出现在这里，在他眼前。

看，今天那个叫珍妮的女孩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曾经的她，在等，等她的爱人，等浪子回头。

可浪子只会掠夺占有，既然已经挥霍了她那么多年的宽容，又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珍惜。

真心只能用真心换，就是这么公平，但不是每颗真心都能换来真心，也就是这么不公平。

她眉眼清秀，双目浮肿。她的面前摆着玻璃茶壶，里边飘着粉蓝和粉红的玫瑰花瓣。

她看向窗外的眼神有些漂浮，她握住茶杯的指尖在发抖，但她对着手机那头说的话，无比坚决。

“我们分手吧。”

花茶初初入口略带涩意，可喝下之后，满嘴甘香。

箫笙真心地替她开心。

箫笙就在逝散和花居酒屋里，看世事变迁。

非要说一件让他特别感动的，应该是蔺微。

蔺微是一个代表国家的长跑选手，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箫笙曾经多次在电视上看见他。

浓眉大眼，古铜色皮肤，匀称又充满力量的身材。他张扬又自信，眼睛里总是带着密密麻麻的笑。运动场里的他步履坚定，却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一双腿。

车祸是老梗了，箫笙想。为车祸所累的人太多，因此失去的东西也太沉。他在这里，看着每个因车祸来到这里的人们。他知道，他们以往从不认为事情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可车祸是如此的稀疏平常，凭什么不会发生。而所谓稀疏平常，亦只能对旁观者而言。

笙箫见过，他们失去的，一点也不平常。每次，都是痛中之痛。

而这些痛，往往是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来的痛。因为，那些人，再没有来褪下这些苦痛。老树只为他们开了一次花。荼靡而死，没能换来新生。

蔺微是少数来了两次的人。

第一次，他健步如飞地走进来。喝了一壶古言小说必不可缺的桃花酿，微醺离开。

箫笙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可他无力阻止。命运的齿轮不允许任何人的怜悯改变应有的轨迹。

万万没想到的是，蔺微来了第二次。

阳光明媚，灿烂得好像从前意气风发的他。只不过阳光下的他柔和而沉默，他的轮椅停在靠窗的桌旁，拿起画笔，画下百花盛开的老树。

他的心情很平和，甚至在画笔摆动间，有喜悦在流淌。虽然画工生涩，画风却颇有灵气。

属于他的花，是兰。

笙箫把那幅画挂在了居酒屋里。

有时候，失去所爱的，是为了让你发现那并不是你真正所爱的。

如果一切都为了最后的喜悦，那现在撕心裂肺又何妨？

故事的结局发生在圣诞前夕。

箫笙觉得，那是十年来，色彩最鲜明的一天。

简辛推门而入的瞬间，是黄昏。碎金洒满她的长发，她脸孔带笑，有着他希望看到的轻松。

她已不再年轻。她穿着OL装，他从没发现她穿窄裙竟是如此优雅而又女人味。可她左手戴着的手链是如此孩子气，和她清秀又娇憨的五官一样，像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儿。

可箫笙知道，她经历了很多。他的小辛因为他，经历了太多。

他在她的瞳孔里看见了震惊，还有自己的倒影。墨色短发，白色衬衫挂在瘦弱的肩膀上。她已历经十年沧桑，他却还是当年模样。

“笙。”她哽咽。

箫笙鼻酸，没忍住，上前拥紧了她。

“小辛，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十年，你终于还是来了。”

十年前，生离死别，他却固执地不肯离去。他要确定她安好，确定她放下了他，他才能消散。

他知道他的女孩儿有多么傻，必然不会轻易忘了他。

她有她的执念，他也有他的。她不肯放下他，他心疼。可他没有被她放下，他也是幸福的。

“小辛，你愿意放下，我很开心。”

他努力汲取她身上的体香。他一直喜欢她的味道，像不知名的花香。

老树十年里，从不曾开过一朵花，有她的香味。

十年别离，他不曾忘记的味道。

“不，笙，你还在，我怎么放弃？我怎么可能放弃？”

箫笙抹去她眼角的泪，笑得很温柔。

既然能够进来逝散和花居酒屋，那么，她就一定会失去的。

她终于选择舍下对他的执念，这一次，可能老树就能开出一朵带着她的味道的花儿来了。

真可惜，他却看不到了。

“好好活着。”

逝散和花居酒屋，见证世间的枯萎和绽放。

世上的一切都会逝散，所以人们要么失去，要么放弃。再珍贵的，也都一定有这么一天。

老树最后一次开花，不是简欣放下的时候，而是笙箫放下的时候。

十年痴念，她不忘，他便不走。

十年期满，她终于走出伤痛，是以，他终于可以不再固执守着这点执念。

那一天，圣诞前夕，黄昏带着紫色的彩霞，特别漂亮。

空气里总弥漫着阵阵清香，细闻，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