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女租客的日记本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5个故事

十年前,我在东莞东城买了一套单身公寓。公寓靠近马路边,5.3米的楼高,可以自己搭个阁楼的那种。我按照自己的喜好,装成了很文艺的风格。那时,我很崇拜弗吉尼亚·伍尔芙,也深爱她那句名言:每个女作家都必须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可惜这个让我憧憬的房间,我没有住进去,而是选择了出租。

每月1500元租金,在当时的东莞算比较高的。公寓所在地东城主山,没有大型写字楼,也不是行政中心。除了家具城外,就是酒店。

中介告诉我,租客是坐办公室的女白领。女白领希望我能在阁楼上添置一张沙发躺椅,我答应了。

搬沙发那天,我第一次与女白领照面。她和男朋友在一起,几乎不怎么说话。确切地说,是不说多余的话。相比之下,她的男朋友话很多,带着一副年轻人的心浮气躁。问他们在哪里上班的时候,女租客低头不语,男朋友有些慌乱地说在附近的公司上班。

公寓内多了一些看起来做工精致的摆设品,她还在二楼阁楼挂了一条带蕾丝花边的碎花纱帘,几个绛红色的布娃娃零散地坐在阁楼角落。使我眼前一亮的,是电脑桌上的笔记本,旁边是安妮宝贝的《彼岸花》。那时候,和很多痴男怨女一样,我也很迷安妮宝贝。可我只是痴迷地看,而她却在摘抄。

“你也喜欢安妮宝贝?”

“你也喜欢?”她抬起头望着阁楼上的我,说了一句几乎一样的话。

“你真有耐性啊,还摘抄,这么厚厚的一本。”

她把脸转向一边,腼腆起来。随后,低声说道:“经常坐在办公室,很空闲,所以就开始抄了。不看书的话,就是上网聊天。”

“那是,读书总比上网聊天好。”我说。

因为安妮宝贝,我们加了QQ。在这个虚拟的数字空间里,她变得多言而才华洋溢,不时冒出一些精彩的句子。她的QQ日志是公开的,上网的时候,我时常浏览。我们聊天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三四点,但往往聊着聊着她就匆匆下线。

她的日志大半是在凌晨之后写的。里面并没有明确的人或物,多半是心情的抒发,而且很短。例如:

打开窗户,外面刮起了风。东莞的风有一种沥青的味道。可是,路在哪里呢,远处的灯光下,看不见。

我梦见了很多布满尘土的拖鞋。我要把它画下来。

A走了。我开始觉得无所谓。可马上,我又发现自己归根结底是有所谓的。

据说,出门在外的都是姐妹。可有时候,姐妹多了,就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就根据笑容和目光来判断吧。可是,最近我的视力总是很模糊。

今天去了麻涌,吃了烧鹅。感觉日子接了地气。可是好困啊。只想睡觉。

她几乎每天都写日志,就那么一两句,一两行。我只是浏览,从不回复。我们有一些共同喜爱的东西,但并不代表我们就是朋友。

后来,她发给我一幅插画。那是很先锋的一幅画,水彩的。钢笔勾勒的线条,面部没有五官,只有色彩叠加的轮廓,让我想起达利的时钟。这幅画打动了我,我毫不吝啬地发表了赞誉,她在QQ里回复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之后,她谈起了自己的职业和梦想,还有和A先生的爱情。她说自己毕业于南方一所师范学校的美术专业,但她不想去县城或者村镇当教师,因为那得走教育局的关系。

贫困的县城不需要艺术家。她毅然来到东莞,起初,在一间小画室里教小朋友画画,但日子久了,感觉失去了灵感,于是,又辞掉工作,去四川支教。在那里,她认识了东莞人A。他们相约去了西北,进行绘画创作。最后,一同回到东莞。

“A就是上次跟你一起那个男的吧?”

“不是。A结婚了,孩子已经读初中了,而且不止一个。”她打字的速度很快,似乎是一肚子的气,“他看起来那么年轻,真难想象他是什么时候结婚的。难道东莞人大学时就生孩子吗?”

说完,她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然后不再谈A。

她说,她的梦想是在自己的阁楼里,为报纸或者书籍画插图,然后开一个小型的个人画展。

后来,她的画越画越好,越画越多。当然,我说的“好”,是指越来越让我喜欢。

我也时常跟她讲起自己的工作:报社记者,每天跑突发新闻,怀揣着一颗胆小的心脏,奔波于各种纠纷之间。我天生是一个懒散的人,却成了记者。如果条件可以的话,我就想种种花,无痛呻吟地写点东西,或者学画画。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她约我一起去写生。

可是,她失约了,手机一直没人接。我像个傻子一样在约定的巷子里等,越想越觉得荒诞和气愤。我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对着电话骂了十几次他妈的。可笑的是打完电话我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进了旁边一间抄手店,点了一份吃的,愣是等到了中午。

中午的时候,我才怅然若失地离开了,火气也消了一些,毕竟,她只是我的租客,我们只是在网络空间聊了下理想,并不算真正的朋友,更别说什么交情了。能把我和她联系起来的,就是房租。

过了两三天,她又重新出现在QQ上,跟我道歉,说家里发生了要紧的事,让她赶回家,结果她把手机忘在公寓里了。我说没关系,她没有再提写生的事,我也尽量避免和她深谈。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写日志,内容越来越指代不明,像是某种隐喻。

三四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物业的电话。来电的是一位女士,语气古怪,欲言又止。

“我们在巡房的时候,经过你的房间,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

她故作神秘地说道:“据邻居透露,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的租客了。”

我告诉她,我每个月都能按时收到房租,也许租客出差了。我刚想挂掉电话,她突然失控般地说出了一句仿佛忍了很久的话:“那种味道,恶臭,像是腐烂的味道,你的租客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我瞬间脑补了一些让人惊恐的新闻:单身老太一直独居,去世很久之后,邻居闻到腐臭后报警,尸体才被发现。

我被吓了一跳,立刻拨打租客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男朋友,语气黯淡,说她出差了,手机留在了公寓里。

那段时期,她的QQ头像没有再亮过,但是日志仍在更新,内容越来越虚无缥缈。

风很紧。越来越近了。

又休息在家。是否应该借机回老家一趟。

丽丽消失了。没有看到代码。据说夜幕降临的时候,风会突然调转方向。

累得五光十色。生活像是钢丝上面的探戈。

生活像是钢丝上面的探戈,这是她的最后一篇日志。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我被电话铃声惊醒。对方自称是物业部门的,说我的租客带着行李打算离开,形迹可疑,因此打个电话跟我核实。说完把电话递给了另一个男人,正是女租客的男朋友。他说,他要去广州坐火车,不得不半夜离开,他带的几个行李箱里面只是一些日用品。

我当即清醒过来,千百个问题涌上脑海:女租客有没有和他一起离开?为何要半夜走,感觉像落荒而逃?那个阁楼里,有没有发生什么隐蔽的事?

那个男人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说自己只是回家一趟,女朋友还在这里,他急着走,老乡的车在等他。

物业的人又接过电话,问我是否要翻查行李。我说不必了,房间的东西都是带不走的,让他走吧。虽然,我知道半夜去广州赶火车根本是胡扯,但也没理由去拦他。

他们就这样消失了。物业的人说,后来没有见到有人从房间里出来过,也许是被抓了,“最近东莞扫黄打非势头很猛”。

我很反感,叫他们不要乱说。我说,我的女租客是个正经人,她是画画的,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者你知道吗?也许人家是去写生了。”

我正义凛然,但是话筒那边明显是在憋着笑。仿佛那套公寓楼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自由职业,更不用说艺术了。

放下电话后,我也觉得自己荒谬,突然想起她曾经告诉过我,说自己是坐办公室的。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最后,我还是找人去开了锁。因为我无法和女租客联系上,她的手机停了,QQ留言也没有反应。

打开房间,里面很混乱,她的行李都被带走了,衣物、被子、护肤品甚至牙刷这样的物品都没有了。茶几上,堆放着一堆卫生湿巾以及一瓶吃了一半的药。我忘了药名,但记得功效是刺激雌性激素。

在化妆台的抽屉里,我看到了一个日记本,是一本性工作者手册,我认出了她的笔迹。她像勤奋好学的中学生一样,记着每次培训的内容。字迹工整,行文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日记本的前面,记的是考勤规则。如每个月的假期就是例假,不得超过五日。不得争抢客户。如果接到客户投诉扣2分。一个月扣满10分将被开除……

中间页是遇到各类情况下的应对措施,旁边备注着“必须熟练背诵”,包括客户挑人时要求看胸部该怎样微笑应答,如果客人不用套时如何应对等等。

最后,是各种花样百出的服务技巧。

我终于明白,她日记里所谓“风紧了,风紧了”,指代的就是扫黄风暴。

像一阵凉风忽然从胸膛穿过,我合上了笔记本,把它放进了大肩包里。抽屉里还有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是各种镶满水钻的配饰,以及一条异域风情的项链。

阁楼的墙上,放着一张几乎与人等高的油画。画的是一个撑伞的女子,独自走在巷子里。风很大,吹起了她白色的裙裾。她低着头,望着地面上被吹落的红色木棉。褐色的地面上写着署名:Anny。

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竟然说自己是个画家,竟然说自己去山区支教,竟然和我探讨人生,甚至约我去写生。我终于知道她不能赴约的理由了。因为,那都是虚构的。

那本笔记本,被我拿到了报社,小范围地在社会新闻部内传阅并引发了热议。

我以此出了一口恶气。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我认出了对方的声音,女租客的男朋友。他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忘记交这两个月的房租了,因为女朋友出了点事。我问出什么事情了,他犹豫了几秒钟,说女朋友家里出了点事,回了老家。我说是吗,没有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漏了一些东西在房间里。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说房间已经委托清洁阿姨清理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漏了吗,有一副油画要拿回去吗?

后来,我听说那段时间东莞东城扫黄非常严,抓了一批人。我想,我的女租客应该是被抓了,那个吃软饭的男朋友连夜逃跑。后来,她被放了出来,找到了他,问他要房间里的重要东西,他挨了骂,便变着法子打电话给我,希望找回笔记本。

有一天,女租客的QQ头像又亮了起来,她又开始写日记。我看了看她的头像,名叫“安妮”。我像想起了什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终于想起那副与人等高的油画,以及油画上面的署名:Anny。



作者肖玲,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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