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

烛台切光忠在无边的坠落感里醒来。

“长谷部?长谷部?”他迷糊着去摸本应该躺在身边的人,却扑了个空。

他努力睁开眼睛,世界从一团摇晃的光晕里渐渐放大、清晰、定格。他环视四周,长谷部不在床上,不在他们的卧室里。

烛台切掀开被子,皮肤接触到寒气时竖起小小的疙瘩以示抵抗。他拽过来椅背上搭着的晨衣披在身上,顺手撸了把乱翘的短发,赤足踏着柔软的地毯走到窗边。米色底金色菊纹的窗帘是烛台切选的,这房间的一切装饰都是烛台切的品味,长谷部偶尔象征性地抱怨,听起来并不怎么认真。

烛台切深吸一口气,拉开窗帘,阳光立刻争先恐后涌进房间。红色是房顶,绿色是树,街景以惯常的姿态在崭新的空气里徐徐展现,仿佛正期待着改变似的。他们的家正对着社区小公园,几乎每天烛台切回家时都被人叫住寒暄。那些在超市购物时认识的全职妈妈,带着她们可爱的小宝贝(在烛台切眼里每个小孩子都是天使),笑容可掬地讲天气、物价、八卦,恭维对方丈夫。烛台切很擅长这种主妇话题,只要长谷部不在旁边,他准能和人聊上半个小时而不自觉。

长谷部究竟去哪儿了?烛台切轻轻皱了下眉头,又很快松开,对于三十代人士来说,要保持帅气的外表还是尽量少做表情为好。何况这样的事并非从未发生过。长谷部是工作狂,他的上司更是,大半夜被临时叫走开越洋电话会议也不稀奇。烛台切想得很开,他耸耸肩,换上居家服,下楼给自己做早餐吃。

当他给煎蛋滴上酱油时,手机响了。长谷部传来了一封邮件,解释自己的不辞而别并道歉。烛台切回复了“没关系,工作加油哦”之后,放下咖啡杯,滑到了上一封邮件,那是一封他的学生大俱利伽罗在凌晨一点发来的,周末邀约。

令人困扰,但并不难解决。

长谷部这次临时出差的目的地是法兰克福,事关重大,至少也要滞留一整个礼拜。孤身一人的烛台切助教授的生活依然丰富多彩。周一他拒绝了对他心怀爱慕的男学生。周二他参加学校网球比赛并取得第三名。周三是秋分的假日,他所在的社区举办了一场义卖活动,烛台切是干事之一,还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这位新朋友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得亲切。当时年过半百的主持人正在讲话,言辞中的趣味像头发一样稀少,多数人一边犯困一边点头,这时他突然闯进来,打扮得浮夸又昂贵——一个遮住半张脸的巨大墨镜,一头粉色的长卷发,一身在高级百货店的展出橱窗里才见过的和服,细密花纹反射阳光像粼粼的水波——令烛台切相当不快。

不过当来人在义卖上踊跃出手,慷慨解囊,并为自己的迟到郑重道歉之后,烛台切的不快就消散了。原来他刚搬来此处不久,听说有慈善活动就贸然前来。虽然此举有点冒失,但若说是为了融入新家环境而急切释放善意,倒也不是不能原谅。

“敝姓烛台切,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烛台切礼貌而温文。

“您叫我宗三就行了,我旧姓左文字,现在结婚了也没有改姓。”

烛台切顿时感到亲近,因为他自己虽然把铂金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却始终不愿改姓压切。

“并不是讨厌长谷部或者什么其他原因,”他努力解释,“你知道的,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父亲远走国外,母亲很快也改嫁了。变成压切光忠大概就能摆脱不幸福的过去,但我不想变成那样不负责任的大人。”长谷部默默地听完,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算是肯定了他的做法。

“请问,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烛台切一面在记忆里搜寻,一面使话题平顺进行下去不致冷场,而轻快地说:“宗三太太这样的美人,见过的人一定不会忘记的。”

周围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笑声。这并非轻佻的引诱,事实上烛台切并不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在法定的丈夫之外拥有一个互相抚慰肉体或者审视灵魂的情人。他只是有能力,并且有意愿,且不惧怕尽己所能令人高兴的麻烦而已。

烛台切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捡起一个小小的片段:大约三周之前,长谷部生日前夕,他在高岛屋的特卖会上打算买一个很适合作为生日礼物的钱夹。不巧的是,有一位太太当时也看中了同一款,并和烛台切前后脚买下。

他记得他当时对这个小插曲很不开心,回家后还冲长谷部抱怨来着。长谷部对家长里短毫无兴趣,他折起报纸,“来看看我的生日礼物?”

那是很好的钱夹,深咖色的皮革上做出人工的蟒蛇纹路,既美观又不令使用者产生伤害野生动物的心理负担。长谷部的表情说明他也很喜欢,烛台切就正式送给了他,之后还亲自下厨,做了一餐简单的美味。

“我的先生很喜欢那个钱包,希望您的先生也能喜欢。”宗三眨了眨眼睛。

不久后宗三向烛台切发出了邀请。

“房子里平常只有我一个人在,也太冷清了点。”宗三在流理台后方忙碌,煮了一壶咖啡,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烛台切顺着他的话环视四周,这是一座以灰和白为设计主色的大宅,风格简洁大方,但缺少一点主妇个人的印记。

“谢谢,不过我以为你会是日本茶派。”

“我学过一点茶道,不过对咖啡也不排斥,毕竟工作的时候光靠茶可不能提神。”

宗三的工作是给杂志画插画,据他自己说,收入不高,仅用以打发时间。烛台切看到他指关节处没有老茧。

除此以外,他还爱好培育兰花。

“请走这边,我来带您看看我的花。”

他们喝茶的地方是太太专用的起居室,出门就是客厅,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沿着屋檐下的长廊转过两个转角,到达一间外墙和天花板全用玻璃建成的暖房。

宗三养的兰草酷似主人,搭配冰蓝色烧裂纹的花盆,一种极致的阴郁的美。

“搬家太仓促,只带来这几盆。等天气好转,我就去雇个园丁,把花园种起来。”

宗三所指的地方,现在还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烛台切闭上眼睛想象了那一处繁花盛开的样子,表示了赞同,“到时候一定很好看。”

宗三笑了。

宗三笑起来眉心也是轻皱着的,但他的美貌并不因此而减损半分。他仰起头,神情陶醉,“我原先住在乡下的时候,家里有个更大的花园,每个月都开不同的花。”

烛台切只能从自己 住过的温泉旅馆来模拟那个场景。

“您一定很不舍吧。”

“是啊,但是为了和我先生团聚,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可是啊,即使追随他来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却老被公司派往各地出差,和我相处的时间也并没多多少,真是的。”

初春的东京难得晴好半日,正午一过天色就寸寸转阴。两人回到方才的起居室中,宗三重新烧水泡茶。

“您也看到我的处境了。虽然不乏聊以自娱的东西,终归是太寂寞了些。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多来看看我。”

“我会的,”烛台切向他保证,“不去研究室的时候,我可以经常和您做伴。反正我丈夫即使不出差,也总有加班应酬。”

宗三手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他微微低下头,露出的一段后颈分外洁白,语气是同等程度的茫然。“是啊,我也是。”

旁边的鱼缸里游着两尾金鱼,吐出的泡泡撩动了水草。



后来烛台切所在学校的管弦乐团有演出,他也邀请了宗三同去。宗三的兄长巡回画展开到东京,他二人也一同前去观展。

宗三的兄长江雪并没有亲来,展厅入口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等身的照片,照片中的人低眉垂目,双手放在膝上跪坐着。宗三说那就是他哥哥一贯的模样,过着苦修的生活,用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和别人,守着一座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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