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迷失?

四周茫茫一片,我轻轻地往前飘去,有树枝拍打在脸上,应该是一片树林。前方有个闪着光的物体向前飞去,高高低低,我落后地远了,它飞行的速度便减慢,似乎在等我。我穿枝拂叶,不受控制地,摸摸索索地跟着它,忽然身体快速下坠,一股失重的感觉袭上脑门,心跳骤停,手脚一抽搐,醒了。

我伸手揉揉脑袋,昨晚跟小飞约饭,好几年没见了,这小子毕业后东捣拾西折腾,竟混得越来越人模狗样了。借着酒,两人东拉西扯,从上学时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到一脚踏进社会后的心酸苦累,从班花结婚后长成大胖子到前台小妹穿衬衫系到上面第三颗扣子最迷人,一不小心就喝大了,现在拍拍额头,怎么躺床上的都不知道。

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探出头了,外面漆黑一片。几点了?天还没亮么?叹口气,坐起来,伸直身子,向床右上方墙壁上的开关探去。啪地一声,开关响了,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停电了,还是灯坏了?哎,这运气,上个月才换了新的灯泡,多半是这破小区又停电了,也不事前通知一声。

心情烦闷,宿醉后的脑袋昏昏沉沉,重得脖子快要无法支撑。一阵脚步声传来,有开门的声音。“平哥,你可算醒了!这是喝了多少酒?”这是女朋友薇薇的声音,“起来吧,我熬了稀饭,吃点东西应该会舒服一点。”我晕着,几乎不能思考,“你这么早就起床了,还煮稀饭,辛苦了,宝宝”。“哪还早,都下午了,你醉得真是,一睡就不醒,昨晚接到电话,我去接你,还亏得你朋友在,不然我还把你搬不到车上。”轰地一声,脑子炸了,耳边环绕着巨大的轰鸣声,一个可怕的想法从我心里往上直冲。

我看不见了?我瞎了!

我呆滞地坐在床上,薇薇忙前忙后,一会儿问我怎么样,一会儿打开衣柜翻找着什么。我听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听到拿钥匙的声音,听到包包拉链合上的声音,听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薇薇扶起我,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她牵着我,乘电梯到停车场,坐上车,一路上风吹得我脸生疼。

薇薇牵着我,将我安置在一个凳子上。“医生,我男朋友今天起床突然看不见了,您给检查检查,是有什么问题吗?”哦,薇薇带我来医院了!我突然紧张起来,一下子清醒了,“医生,医生,您给看看,我怎么了?还能治吗?”。

“别着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随后一双手掀开了我的眼皮,我下意识地晃动着眼球。好一会,医生牵着我坐到另外一个地方,似乎在用什么仪器在为我检查。我不敢乱动,医生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

“从外观来看,没有什么异常,我开张单子,你们先去4楼查血,再去5楼做个CT,查查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突然失明。”谢过医生,薇薇扶我离开。当手臂被紧紧勒住,尖锐的针头扎破皮肤,我甚至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在CT室,我横躺在CT机上,缓缓地移动,像是一头五花大绑的猪,任由命运宰割。

检查结果出来了,有着低沉声音的男医生久久沉默。他说,从检查结果来看,我没有任何问题,但眼睛仍是失明状态,建议到更大的医院去看看。这家医院已经是我们这座城市最好的三甲医院了,再往大医院去,只能到上海北京了。

薇薇告诉我,这种情况下,必须要联系我的爸爸妈妈了。我爸我妈,一个是制造厂工程师,一个是小学数学老师,平平淡淡,在老家窝了一辈子,没经过什么大事,听到我看不见的消息会怎么样,承受得了吗?

爸妈仿佛插了翅膀,我眨巴了几下眼皮,他们就来了。老妈摸着我的手,声音沙哑着,“孩子啊,不着急,我们往大城市去,我们特地打听了,广州的眼科中心最好,你爸的老同学是那的大学教授,我们托人家帮忙,我们赶紧收拾收拾,这就出发!”

广州的声音要大很多,车的声音、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吵得我脑仁疼。怕爸妈担心,我尽量表现得乖巧,让吃饭时吃饭,让睡觉时睡觉。灵魂却陷入深渊,总是想起那晚的梦,一个人飘荡在茫茫的野外,追逐着不知名的物体。内心恐惧又荒芜,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不知道明天怎么办,我慢慢不怎么说话,爸妈问得着急了,只低低地嗯一声。

我又损失了一量管血,又在CT机上被命运紧紧束缚,广州这个更年期的声音又深深地沉默着。爸妈不停地宽慰我,声音轻轻的,生怕惊着我。我们又去了上海,去了北京,我失去了很多管血,在命运的砧板上躺了很多次,只换来声音不一样的医生们一样的沉默。

回到家里,我已经木讷,成为生活的牵线木偶,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爸妈仍不放弃,四处打听,但凡有一点点消息,便带着我千里赶去。我吃了各种各样的中药,喝了庙前进香坛里香灰冲的水,尝试了千奇百怪的偏方。我妈早晚一炷香,屋子里弥散着沉重的味道,响起妈妈刻意压低的哭泣和爸爸时时响起的叹气。

沉闷衰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敲门声,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平子,怎么样啊?那天喝完酒,我那一个挺大的项目,我转身就出差了。上飞机了,才发现你小子手机落我这儿了。等我出差回来,到你家找你几次,都没人,后来遇到你女朋友,才知道你发生了这事儿,赶紧过来看看你。怎么样啊,兄弟?你倒是说句话啊,没事的,这世上那么多好医院好医生,北上广不行,我们就出国,上美国,我陪你去!”

小飞在我耳边念念叨叨一下午,这小子话真多!实在忍不了了,“你来干嘛的?叨叨个没完!我手机呢?拿来!”我不想提眼睛的事儿,兄弟面前顶着一股气,不愿意露怯,恶狠狠地朝小飞吼去。

小飞愣了愣,安静了片刻,一个长方体被塞进我手里,我抚摸着,滑溜溜的,刻入骨子里的熟悉感,放佛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我又想起那晚的梦境,树林里忽高忽低引我追逐的物体突然明了了,闪着光,正是一部手机!

我握着手机,眼睛开始发胀发酸发疼,我赶紧闭上,却好像有一束光一下射进眼睛,晃的我又赶紧睁开眼,小飞放大版的胖脸正卡在我眼前,毛孔粗得能插秧,油光光得晃眼。

“滚你丫的!靠这么近,转性了!”我骂道,往后跳两步,远远避开,手里仍然攥着手机,机身微微发烫,灼烧着手上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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