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未亡

那一日他们三人在东宫终于相见时，梅长苏的一声“景琰”，让本已平静自持的太子殿下情绪也翻涌了起来。不能谈过往，也无心谈过往，因为一桩过往的赤焰冤案已经横亘在时间的旷野里太久了。眼前他俩沉稳而细致地谋划陈冤的始末时，霓凰只是听着，骄傲而心疼。当说到言侯还是莅阳长公主作为首告一方引导众臣的时候，霓凰忽然张口：“可以由我来原告，我以林氏未亡人的身份……”

“不可！”那两人声音同时爆出。

她有些惊异地注视着他们俩。梅长苏示意萧景琰先说，他略一沉吟：“你不是未亡人，他日赤焰昭雪，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林家夫人，不可这般莽撞行事……”霓凰看了一眼梅长苏，早该料到景琰会这样坚持的。梅长苏这才缓缓开口：“即使这案子翻了，她若是林夫人，也只能做未亡人，因为林殊已经死在梅岭，回不来了……”

“为什么回不来？！”萧景琰大惊设色，咆哮如怒狮。“只要污名洗雪，你当然可以得回原来的身份，谁要敢对此有所异辞……”

“你听我说完，”梅长苏用沉静的目光示意他重新坐下，“梅长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怎样在太子和誉王之间游走，全京城都知道。虽是夺权利器，却终非正途……”

“可是……”

“景琰，”梅长苏截断了他，“于我而言，翻案就是结局，可对你而言，洗雪旧案只是开始，你还要扫除积弊、强国保民，振兴大梁数十年来的颓势，还天下一个去伪存真、清明坦荡的朝局。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一个完美的开端，梅长苏这样的人绝不能成为你所看重的宠臣，这会让天下误解你依然是喜爱制衡权术之人，这就有违我们的初衷了。更何况，这两年来京城的风波，多多少少都跟我脱不了关系；且我身上无半点往日之痕，单凭你们几个人的证明就突然说我是林殊，未免让人难以置信。想赤焰七万忠魂，十三年来盼的就是沉冤昭雪，若因为我一己之私，引得后世史笔如刀，把一桩清清白白的平冤之举，无端变成了惹人揣测、真假难辩的秘史，那我这十三年的辛苦，又所为何来？”

“就是因为你十三年的辛苦，我才不能眼看着你再受委屈！”萧景琰终于忍不住反驳道，“天下人如果误解你，那是天下人的愚钝，你又何必介意？”

“说实话，我真的介意。”梅长苏郁郁一笑，“不仅我介意，我还希望你也介意。能把天下人的评价放在心头的人，才能做得了明君。再说，做不回林殊未必就是委屈。我做梅长苏十几年，都已经习惯了。就让当年的林殊，永远保持他在大家记忆中的样子，不也很好吗？”

霓凰听这一段争辩，早已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理解梅长苏的意思，他那样一个完美主义者，又怎么能容忍那个他最引以为傲的林殊身上蒙一点点灰尘。更何况，她能感觉到那话语深处更大的悲凉和伤痛。因为留存不久，所以不愿拖累他人的惦念么。景琰哥哥啊，你是这个局里被隐瞒得最深重的人，那是因着所有的期许和重托都在你的肩上，也就不由得你才会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一个。对不起，我也必须配合他瞒着你……

“霓凰，怎么哭了。”听到熟悉的温和声音，她赶紧抹了抹泪，抬头尽力挤出微笑。萧景琰彼时正为梅长苏的一番话感到心神激荡，所以对霓凰的情绪也没有多想，拍了拍她的肩膀：“霓凰妹妹，你可是要嫁给江左盟梅宗主的人，还提什么未亡人呀。”

她闻言睁大了眼睛，却看到了面前两人带笑的脸写满了笃定，无端地就心安了。

八月三十，梁帝寿仪当日，金殿呈冤，举国震动。当日满朝文武附议跪求重审之时，因着众人情绪极为不稳，所以几乎无人注意到，只有那个客卿身份坐在穆王府小王爷边上的苏哲，一动不动，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切。在一锅沸水的朝堂上，他安静得如同不存在。只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直灼灼地盯着御阶之上佝偻着身体的老皇，仿佛要刺入他强悍毒辣、唯我独尊的过往，将那黑血淋漓的陈年伤口狠狠挑开，把刻意遮掩的腐肉尽数剜去……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审官入宫面君，从早晨一直停留至黄昏方出。

两日后，内廷司便连传数道旨意，昭雪、复建林氏宗祠、抚恤和判刑，千古奇冤终于以极稳的态度从容落地。十月二十天色阴惨，气氛悲抑，皇帝与太子均着素冠以示郑重，亲自拈香于灵位之前，并焚烧祷文告天。

萧景琰在林氏宗祠建好后，安排梅长苏、霓凰带着孩子前去祭奠。骁骑将军林殊的灵位也在，上面盖着鲜红的布，倔强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下方祭奠之人，端端正正写着“子林旌骐”和“女林鸾瓯”。梅长苏看了一眼，眼神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原著：琅琊榜

作者：海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