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黄泉有鬼,名曰孟婆|十五

图片来源网络

那日,月老立在奈何桥畔,他终不再唤我阿香了。

隔着漫漫黄烟,他说:“孟婆。”

“好久不见。”

我坐在茅屋上,仰头望灰蒙一片的天。地狱昏暗一片,从来只有风,无景。

连苍穹也只是死气沉沉,浮着许多幽绿的怨灵。我把手上的女儿红高高的举起,倾倒一地。算是敬了它们,为我添一抹幻想的星辰。

曾经的阿香,喜欢坐在红园的屋顶,看霞光四起,看星月成景。

现在的孟婆,坐在黄沙遍地的黄泉茅屋上,看鬼火幽燃,看生死成命。

屋顶的风刮得极大,黄泉的夜,极冷,极静。

阎王立在我的茅屋下,皱了眉仰头望我:“明日不用熬汤?”

我闻声低头看他,他的样子严厉,似讨债的鬼一般。我将身旁的女儿红扔下一坛给他:“阎王,凡间的酒又不似梨花落,今日都醉不了,与明日又能有何干?”

“哼,这般俗物,从不入我口。”阎王稳稳接住我抛下的女儿红,又随手扔在一旁,飞身上了屋顶。

我挪挪身子,有些不喜。不喜他扰我清净,也不喜他那番拿腔拿调的做派。可我依然还是皮肉笑着,“阎王说的极是,您定是走错道来,才来我这茅屋找酒喝。”

“今天,他来了。”阎王坐在我身旁,一手夺了我手中喝了多半的女儿红,仰头灌了一口。

我点头,沉了脸色。望着一片乌青发黑的苍穹。嗤嗤的笑,风扬起我银发,阎王转头,“因为他,你神伤到要借酒浇愁?”

阎王的脸不再阴沉,他自然得仿佛再说,今日的死鬼,挺多。

我不紧不慢回他:“是!”

他却笑了,又仰头喝一口女儿红,墨色的发沾了酒,湿透几缕,“你这答案,不遮不掩,反倒透了你的心思。”

“你承认,只是为了掩饰,你心里最重要的一个。孟婆,你骗不了我。”

是啊,我从来都骗不过他。从入地狱那日,我便知,与他不必废脑筋。

我转过头,越发没了心思同他说话。飞身下了屋顶,捡起方才他扔在一旁的女儿红就要回屋。

阎王也不恼,迎着风声,言语平淡,“因为阿如。情花仙子,阿如。”

他的眸子摄魂夺魄,捏住我的脖子,仿佛再提醒我,不要忘了身份。

我仰头看她,冷笑道:“从我入地狱,就知自己从此只是孟婆,不是阿香。”

“阎王又何必,咄咄逼人!”

黄泉寂静,我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旁,如钟鼓轰鸣。其实,到底是我自己,没用。抓不住风,留不住云,放不下过去。

我转身进茅屋,阎王在我身后,轻描淡写的说:“你可知,红园,情花仙子阿如,今年仙龄几何?”

我身形一僵。原不曾有意来想,阿如的模样才是童仙。约摸来算,应只有三千年左右。可如今阎王来提,便定不会简单。

“天界的人,越发有意思了。孟婆,你肯定想不到,那阿如,竟是你消失以后,不过百年,就已筑成仙根,仙骨。”阎王落在我的茅屋门前,绕有味道的讲着。

他早在七千多年前就知道阿如的存在。却又生生瞒了我七千多年。我转身看他,他的眸子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原来,我是半分也不曾懂他的。

既不懂,那反而倒简单了。我平淡的回他:“哦?阎王倒知道得全。”

“那阿如仙子童身不童身的,跟我这地狱煮汤的孟婆倒也没什么干系。”

我上前两步,走到阎王的身旁,温声细语,“倒是阎君,原本留我做颗大棋子的心思。想来,却因了阿如仙子,全碎了。”

“我倒是更加愚钝,阎王知我无用,却还留我七千多年。是何用意?”

“有意思,孟婆的心思,倒与旁人全然不同。不关心自己的事,倒关心起本君来了。”阎王打量着我,伸手挑了挑我凑近的脸。“黄泉寂寞,留你,看个戏,打发这漫长的岁月罢了。”

“那恐怕,孟婆,要让阎君您,失望了。”我轻轻拨开他冰冷的手指,淡淡的回。

今夜怕是我没看黄历,撞了日子,才会这么倒霉。我抱起酒坛,径直快步进了茅屋。再不理屋外风沙落地的声音。一头埋进被子里,听自己急促的呼吸。

我不知道,此刻心情的波澜,是因月老,还是因阿如。又或者,是因阎王。也许,扰我心,乱我情的,终是我自己罢了。

阎王立在茅屋门口,脸上褪去了玩弄之意,他眉眼深沉,似有不忍。望着茅屋的烛火灭了,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怎会不知,如此作为,定会让阿香离他越来越远。

他用一个救命的身份,给她上了一副枷锁。他用她的过往,把她变成一颗将来有用的棋子。

他独忘了自己,也曾在这一场戏里,丢了不该丢的东西。


几日后,奈何桥上,孟婆正端着汤送与一位道人。这位道人前世修得圆满,本也该是一位土地小仙了,却因犯错有过,失了仙缘。

他死后,他的魂魄带了灵气,白雾渐染。

孟婆端汤与他,他双手合十,谢过孟婆便要饮下。

月老却突然来了。手中的情丝飞出,缠了道人的手,“原我也不想多管闲事。”

“但阿如说,她灵力低微时,在人间曾遇妖物,是你帮了她一次。非求我来还你个人情。你且说,为何最后修为毁于一旦。”

我皱了眉看道人,眼神并不飘忽。耳旁听到阿如时,却还是忍不住,僵了一下身形。

身旁的风忽然急了些,一抹黑影至。阎王倨傲的笑着,斜眼看了看月老,“月老真是越来越闲了。手伸到我地狱来了,嘴里还说着,不想多管闲事。”

“说起来,天界的人,这点上倒也还是一致的。”

月老脸色变了,红袖一甩,“阎君一口一个天界的人,莫不是忘了。我这样的神仙见了阎君也得尊称不是。您也是神,天上地下,地下的神。”

阎王的眸子一冷,骤冷的风就击了过去。我却只是轻轻喊:“这位道人,喝汤吧。”

月老闪过阎王的风,温润的拂了拂衣袖,“阎君好意扇风,月老多谢。”月老转了头,看着道人,“方才问你之事,还望如实告知。我也好不负阿如所托。”

我深深望一眼他,轻笑一声。好一个不负,他话里的话,真像一个笑话。

道人不喜不怒,稳稳放下碗,“多谢仙人好意,贫道虽不记得仙人口中的阿如乃何人。却依然万分感念她的好意。”

“如此看来,贫道所做损毁修为之事,却更问心无愧,问心无悔了。”

月老眼角余光扫向我,淡淡一望,并无异样,亦无波澜。他温和笑,对着道人说:“明白讲来,我也才好帮你一二?”

“哈哈哈,贫道还是那句。多谢好意,贫道并不需要。”道人不卑不亢的回。

“贫道一生,不可说自己救人无数,降妖除魔无数。但也穷其一生,做了本分应该之事。只是初出茅庐时,降妖至西南山,遇了陷阱。险些丧命……”

“当初,是一位小妖拼尽全力,救我。贫道才得以活。几十年之后,再遇此妖。明知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性单纯的小妖了,却还是选择放她生路。将她偷渡至西灵山仙气充沛处,渡她功力,望她能够悔悟自身,修得圆满。”道人盘坐在我的驱忘台之上,神色淡然。像一位老者,平淡讲述自己的生平。

“可后来呢?你救那妖,得了法力,跑去人间为祸。你可曾,后悔?”月老叹息着问道人。

道人却笑着摇头,“贫道只怪自己,并没有真正渡她圆满。从不悔自己,报错了恩。”

“贫道再无他言,还请仙人替我谢过阿如姑娘的心意。”

月老收回了情丝,淡淡叹息,“如此,我亦无法帮你。”

贫道再次双十合十,谢过月老。端起我面前的汤,说:“破费孟婆一碗汤,来生再相忘。”

我失笑的摇头,“成仙与你只差一步,你却如此清明。我这碗汤,权且当酒,替你送行罢了。”

道人回我:“若要是,无情无义成仙,那有情有义做鬼。也无妨,无妨。”

阎王轻拍起手掌,“我这黄泉的鬼,倒也不全是些蠢货。”

“你算一个明白鬼。”阎王挑眉看向道人。

道人的话,让我噎语。我终还是望了一眼月老,他的眼神也落在我的身上。我回过头来,对道人说:“来世,必过百年,再来我这讨汤喝吧。”

道人爽朗的大笑几声,便仰头喝汤而去。他脚下路,是奈何桥,是轮回道。他的身影,渐渐模糊。

黄泉风起,黄沙遍地。月老的红衣翻涌朝我走来,他递与我一个白瓷瓶,“此乃情花露,于孟婆,或许有益。”

我望着他,他终不再叫我阿香。他说的是,于孟婆,或许有益。我笑笑,并不推脱。情花露于别人只是良饮,于我倒确实是极好的,修复仙灵的良药。

我伸手接过他的情话露,“多谢月老上神。”袖笼里的合月钗隐隐认主,发出淡淡的红光。我不也掩藏,径直拿出合月钗,递与月老,“上次听闻,此钗,乃上神之物。如今,孟婆受您恩惠,无以为报,唯有将钗物归原主。以表心意。”

月老怔在原地,手轻轻拂过合月钗,“你真的不要?”

我回他:“物归原主。”

月老叹息一声,握住了合月钗,“你既在意,我便先保管起来。”

“这钗,最初是给谁的,最后还该是谁的。”月老眼神坚定,将钗收回袖内。

我低下头,只顾着添弄骨头,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抬头问他:“听闻阿如仙子已有六七千岁。孟婆实在好奇,她如此仙根仙骨,为何连个低阶品的仙娥都不如?至今,仍还只是童仙模样?”

月老不曾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以为,我会问她,为何天界会制造出一个阿如。他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反复练习。

却不曾想,我问的,是阿如的修为。他望着我,久久未答。

我望着他,轻描淡写。

我们,终不再是曾经那般,彼此了解。我们都再也无法,揣测彼此。

过往,终成云烟。

阿如究竟为何,六七千年却仍然只是童仙?我迫切想知道的,还是与自己有关的。月老,你现在可曾明白,我早已不是阿香……

我是这,黄泉地狱,鬼不鬼,仙不仙的孟婆。

“哈哈哈,本君今天可算是看了一场好戏。”阎王突然怪笑几声,“黄泉今天的风,果真是刮得稀奇啊!”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8,847评论 4 36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208评论 1 2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8,587评论 0 24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3,942评论 0 20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332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587评论 1 21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853评论 2 3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568评论 0 19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273评论 1 242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542评论 2 24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033评论 1 26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373评论 2 25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031评论 3 23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73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30评论 0 19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628评论 2 27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537评论 2 26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奈何桥畔的曼珠沙华又开好了…… 我从驱忘台走过去,站在桥上,远远望去,目之所及,鲜红一片。...
    木琵琶阅读 3,843评论 48 59
  •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我时常在梦里惊醒,是谁站在一片氤氲里缓缓的喊我:“阿香……阿香……” 我赤着脚踩在零星鹅卵...
    木琵琶阅读 2,392评论 22 43
  • 风沙起,烟尘百里。我撑伞而立,白衣苍凉,清冷疏离。 我的白丝如染初雪,根根素白寒凉,头上的鬼骨穿发而过,形影无意。...
    木琵琶阅读 3,525评论 72 48
  • 月老曾说他失了一位故人在这黄泉地狱里。 我依然淡淡的熬着锅里的汤,不言语,亦不理会。 他又说前些日子落了一支白玉的...
    木琵琶阅读 3,201评论 44 52
  • 任正非,华为创始人,43岁创业。 1987年,43岁的任正非在一笔生意里被骗200万,被公司开除被老婆离婚,迫于生...
    北境守夜人阅读 208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