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披星戴月乘风破浪来我梦里

你会不会披星戴月

乘风破浪来我梦里

我知道你会

你一直在

我的梦里

活着

一、

又临近春节了。

除夕前最后一周,天气总带点阴霾,山丘托着的天空,时而露着点紫色的忧愁,就像我思念你时,眉间皱起的川字纹,眼底泛起的泪花。

认真算来,这已是第十七个春节。

十七年前,你在除夕的晨曦走了。

自此春节于我也划了分水岭,之前是满心欣喜期盼,之后便写满了思念。

你刚走的那两年,我有太多的不适应。

清晨,老屋的铁闸门锁着,我在迷蒙的睡意中听到你呼唤“细妹”,再觉知,你已坐到床头摸着我的头,当再睁开模糊睡眼,却又不见了你。

那是春节过后春暖花开的时节,你第一次回来看我。

睡在高中宿舍的上层铺上,迷糊中你又来给我盖被怕我冻着,然而梦醒时分寻不见你时的悲怆,伴随着温暖的感动,在高三备考的岁月里,给我许多鼓励。

因为,你一直夸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自豪,我一定能把书读好。

后来,我在大学副科的课堂和晚自习上,埋头写关于你的文章,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常常泪流不止,写了好几个夜晚写了厚厚一沓纸。

而它们一直被收着藏着,仅仅停留在纸面上,这么多年,我都没勇气去誊写到电脑上,因为翻不了两页,我又会泪流满面。只是庆幸,这么多年奔波,它们一直被带在身边,不管我搬到哪里。

有时,你也会不认得我。

譬如在寺庙的阶梯上,我往下走,你往上走,我欣喜又见到你,可你却认不得我或者是见不到我,嘴里还一直喊着“细妹、细妹”。

有时,你又不远千里托人来找我去见你。

当我翻山越岭,趟过山川河流,来到你居住的处所,看着你儿孙绕膝过得很祥和美满,却仍记挂着我给你买的外婆饼,喊我吃饼喝茶。

老家的习俗,我没有资格去给你扫墓,但你站在墓碑前,拄着柺棍,总对着我微笑,还是每次驻足目送我上学离家的那副装束和面容,蓝色的毡帽,蓝色的布袄,黑色的拐杖,远远地看着我,即使我走到路的尽头,回过头来仍见那一个蓝色的人影。

外婆,我最亲爱的外婆,走了十七年了,可你也活在我梦里十七年了。


二、

外婆生育了三个孩子:舅舅、二姨和母亲,还领养了大姨。

可是,她年轻轻就守了寡。

外公因为某些争执被人踢中胸口,不久便辞世,留下孤儿寡母。外婆一手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在贫瘠的乡下,苦难挣扎过来,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解放、文革、改革开放等等大中国各种历史变迁,她走的那一年已九十二岁。

老年的外婆也过得并不顺,儿媳与她不和,在我出生前,外婆就已经跟着我们家一起过活。八十年代父亲到深圳闯荡,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没有在深圳置业,而是回到老家买了地皮建房,据说也是母亲坚持留在老家,以便照顾到外婆。

但儿时记忆里,外婆总是照顾我们多一些。

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有时钱寄不到母亲手里,青黄不接的时候,都是外婆支援了母亲。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几个孩子,都是外婆帮着带大的,而母亲总是躬耕于田里的活和她圈养的家畜,忙活着养活我们。

譬如,大雪之夜,父亲远在天涯海角不知哪里,大腹便便的母亲围着大灶台做祭神贡品,突然腹痛临产,也是外婆火急火燎跑街串巷去找产婆,寻不到还摔了一跤。回到家来,实在没法,就自个烧了热水,指导母亲自个生产、剪脐带,平安生下我来。

而我十八岁前,都是外婆陪伴的。

儿时白天腻着外婆,晚上也睡在她老房子的木板床上。直到上了小学三四年级,仍被姐姐笑话,这么大了还跟外婆一起睡,还被吓唬说小心阳气被外婆给吸了长不大。

外婆有些些驼背,时光在她的身上、脸上、手上都豪不客气地留下了岁月的印记,满头银丝,满脸的褶子,干瘪的双手时常握着我的手,却喊我要多吃点饭长多点肉。

小学的后几年,父母亲便都在外地,大的姐姐们也都外出工作了,家里仅剩下上初中的哥哥和我。那些日子,便都是外婆陪着我们,也许,也是我们陪着外婆吧。

外婆年纪大了,很多活我们都不舍得让她做,每次做饭,我们也都特别照顾外婆的咀嚼能力,比如青菜一定要把叶子和梗分开摘,梗先炒一下再放叶子炒,豆腐比较容易吃会常买一些,肉要剁碎了来煮,其他肉菜一定要煮烂,有时要分两种做法。

那些日子,外婆见到我们都是欢声笑语的,但如果我们去上学了,她便孤零零一个人。

有一次,我正上着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课,忽然透过教室的窗户,远远望见大几百米外马上边上外婆的身影,眼见她拄着拐杖,蹲坐在马路边上的矮墩上,靠着墙,看着我们的小学校园和大片田园,我心里一番酸楚,看得入了神。不觉被老师点了名起身回答问题,胡乱回答后,再次坐下,却已不见了外婆的踪影。而我又上着课,不能飞奔去找她,心里不胜忧恼,真希望陪着她走在马路上,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啊。


三、

老屋门前,父亲修了一块水泥地,干净平整,每天傍晚吃过晚饭,我都会搬出太师椅和矮凳,跟外婆在家门前唠嗑一阵。

我们曾在中秋夜,在星空下看流星划过月亮边,在无数个夜里,听外婆给我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夜深了,我便扶着她回房休息,而清晨,总是外婆唤醒我们。

后来,哥哥上了高中住宿学校,一个月仅回来一两次,住了周末两天又走了,我也上了初三每天早出晚归,一整日不在家。

外婆便跟着舅舅儿子一家生活,父亲把老老屋借给了表哥一家住,而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们照顾好外婆。父母亲依然身处外地,而外婆也年过九十,必须要有人时时照顾。

有一天,哥哥去学校接我放学,告诉我外婆半夜上厕所摔了一跤,现在只能躺床上休养,听得我刷得就想哭,外婆在我们家那么多年可从来没磕过碰过。

当我来到老老屋,见到外婆膝盖上的伤口,鼻尖酸楚,搀扶她一步步慢慢行走,上厕所,倒水喂她喝水,心里满是懊恼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外婆早已经掉光牙,吃的东西都要细软的,上了高中住宿学校后,我也只能每半个月回一次家,但每一次回去总要去隔壁村买她爱吃的老婆饼和我爱吃的煎豆腐。

回到家,把外婆接来家里,我们坐一起吃各自喜欢的东西,或者就送到老老屋去,给她倒水坐着吃喝。这时候,外婆脸上总会现出孩童般灿烂的表情,我知道,那是见到我们这些孩子又回到了她身边,不管是我,哥哥,姐姐,还是母亲。


四、

2004年,哥哥刚考上大学,我正读高二。

那年夏天,舅舅殁了,癌症晚期,检查出结果到他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舅舅走后的夏秋冬,我们都瞒着外婆这个消息,直到临近春节前两周,外婆病倒了。

表哥喊来了母亲陪侍看护,可是那时候外婆已经意识模糊到认不得母亲了。

当母亲唤她的时候,她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只是轻哼一声。当表哥告诉她“这是小姑,小姑回来了!”外婆总是怼回去“骗我,她还在XX呢!”

十七年来,每次我一讲起梦见外婆的话题,母亲总是特别难过自责地说“你外婆一定是怪我,怪我不孝顺,所以从来都不来梦里跟我相见。”

我知道,母亲是极其孝顺的,言传身教,我们对孝的理解都是从母亲身上习得的。

只是这也成了母亲一生的遗憾,即使她近在外婆身旁,外婆却认不得她了,连梦里的音容笑貌都不不再见了。

而我,也因为那两周意气用事而远离故乡,以至外婆临终都未能见一面,这也成了我一生的遗憾和愧疚。

可我真的以为外婆只是生病了而已,生病了总会好起来的。

那一年我也不过十八岁,天真地以为。

除夕那一天上午十点,当我收拾妥当,坐上二姐的车准备从汕头返回潮阳老家过年的时候,哥哥打来电话说:外婆在早晨的时候走了。

我竟一时语塞讲不出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个来钟的车回到老屋。

迈进前院家门,眼见哥哥正在煎炸大草鱼块,这是除夕祭祖必备的三生贡品之一。

显然,哥哥替代了母亲的职责操持起了除夕祭祖的一系列事宜。

随后父亲母亲也回来,低声商量着什么,尔后又匆匆忙忙往外走了。

我回到里屋客厅放下行李,又走到后院天井洗了一把脸,返身回到我的房间,对着镜子注视一眼自己,咧开嘴,做了一个笑脸。

走到前院,我也开始帮忙收拾祭祖的东西,找来八宝匣、翻出元宝、香烛,果盘和年桔装匣,我们一起承担父母亲除夕日本该做的一切礼俗事物,祭祖、张罗年夜饭。

一辈子对外婆怀有芥蒂的父亲,亲力亲为操持起了外婆整个后事,带着舅妈表哥一家确定了送殡的事宜,前前后后操持了几天,但父亲一直不让我参与任何。

那几天,我没有哭,很懂事很平静地操持着春节该处理的各种事宜,因为父母亲的不在位,做饭、打扫卫生、招呼拜年的亲友和返娘家的姐姐姐夫们。

直到年初五的晚上,当我独自行走到屋后的田野,那一条我每次上学离家的田埂,尽头连着平坦的水泥地马路。

清冷的月光洒入田野,马路被树影遮蔽,散落在田野里零星的几汪水池,泛着路灯的光光点点,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把帽子戴上,双手环抱到胸前,夜深人静,这田埂已无人问津。

我终于蹲了下来,哭了出来,啜泣的,嚎啕的,放肆的。风依旧吹过我的脸颊,但它来不及擦拭我的眼泪,又匆匆跑了个来回。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累了也就直接坐在了田埂上,察觉到冷了也就回了家。老屋外,早已没了孩子们的嬉闹声、鞭炮声,隔壁屋的赌坊里,押大小的声音越发响亮,在这沉寂的夜里。


五、

初中的同学约过年去海边,我答应了。

虽然是冬天,但南方的海水并不冷冽,大太阳晒着,暖暖的。

我一脚迈进海里,一步步往深里走,真想,就这么走到海里去,去找外婆。

同学把我喊住,拉着我回到了海滩边上,我又泣不成声。不知道他们当时知不知道我的外婆刚刚走了,也许我说了,也许我没说。

年初七,是外婆头七,我被允许去老老屋祭拜外婆。

大家跟着和尚法师绕着走,法师唱诵着超度的经文,我们手持着香火,绕啊绕,绕啊绕,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走了多少步,只记得我的双眼被泪水蒙住,看不清路,人行我亦行,前面的人往炉子上插了香火,我也跟着往上插了香火。

昨日还鲜活在你眼前的人,此刻,只剩一块木碑和一个香炉。

可是,我连外婆的一张照片都没留。

这么多年,我只知道唤她外婆,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十七年来,所有的梦里相见,我知道她是外婆,却越来越模糊不清她的容貌。

我曾在老屋的衣柜里翻出过外婆一张照片,可那时我不懂得偷偷收藏,当搬家前再翻箱倒柜去找的时候,早已找不见,父亲早已清理掉所有外婆的遗物。

隔了一年,我们又搬了家,真的住到了汕头去。

外婆以为很远很远的汕头,其实后来修了高速快线,开车不到一个钟。

可是跨过时空,跨过星辰,跨过山河,鞭长莫及的都是深入骨髓里的记忆,和永远深埋心底的思念,那么长,那么宽广。

春节又临近了,外婆,你还会披星戴月乘风破浪来我梦里吗?

又是好久不见!


2022年1月21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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