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的实体

柳絮纷飞的季节,我和刘二走在上课的路上。柳絮像漫天的雪花,附着在头发上、衣服上,还有的飘进了我的鼻子,让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刘二一直挥舞着双手试图驱散它们,但似乎徒劳无功,正走着,他忽然低下硕大而方正的头,嘟囔着骂了一句,然后用手使劲地揉眼睛。他说,柳絮飘进他右眼里了,真是倒霉,不过没事。于是我们毫不在意地继续走。可是到了教室后,整整一节课,他还是在不停地揉眼睛,我担心地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在意。“就是一点柳絮,”他说,“能有什么事啊。”

但是事情好像没他想的那么简单——此后的一个星期,他都在不停的揉眼中度过,跟中了邪似的。而且我惊恐地注意到,他的右眼红肿得厉害,全是血丝,形状可怖,他也承认感到自己的视力下降了。我强烈地建议他去看医生以防止恶化,开始他还固执地不接受,但后来眼睛实在是疼痛难耐,就随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大医院的眼科。

“唔,唔。”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的医生说,然后开始咯咯地笑,笑个不停,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就摘下眼镜继续笑。我们只好耐心地等他笑完。慢慢地,他终于停了下来,不过显然被刚才的大笑消耗掉了大部分的能量,此时看着我们虚弱地说:“你这眼睛,是进去过东西呢!”

“对,不小心飘进了柳絮。”刘二不耐烦地地确认。

医生把目光从刘二身上移开望着窗外:“嗯,春天了呢。”然后忍不住扑哧一声,又开始笑个不停。

我忍无可忍,咒骂着,离开了这个神经错乱的医生。“没事的,去买点眼药水吧,忍忍,过几天就好了”我安慰刘二说。

可是不久我就明白了医生所说的“春天”的意思。那天深夜我正在做梦,突然听见刘二尖厉地大叫起来。我跟舍友都醒了,慌忙打开灯,只见刘二坐在床上,手捂着右眼,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我们七手八脚地帮他把血擦干净,然后看见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他的右眼被冲破,里面长出了一颗树苗。

我们赶紧叫了急诊,送他到医院。很不幸……仍然是上次那个医生给他坐诊。我们低声下气地请求他把树苗弄掉,可是他慢悠悠地说:“不行啊,树苗已经往里扎根了,连接到大脑。如果动手术,说不定他就成植物人了。“

“那怎么办?”我急得不行。

“让它长着看看吧。也只好随它了。”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好像本应该就这样似的。

我又被他气得浑身颤抖,暗自恶毒地诅咒他。不过好在刘二并不生气,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害怕——甚至还很兴奋。“我眼睛已经不疼了,”他淡然地解释,“那就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吧。总比被这些恶心的医生做手术好。再说整天过着没意思的生活,现在终于有些不同了,即使这种不同是以这样奇怪的方式,但总比每天的麻木好。总算有些波澜了,或许能让我稍微兴奋起来。就拭目以待吧。”

他既然这么决定,我们便也没有说什么。一天天地,树苗健康成长——实际上我认为它生长的速度远远快于正常水平,或许是因为刘二的身体给它供应了太充足的养料,因为很明显的,刘二最近食量大增。随着树苗长大,小柳树的树干变粗,向外伸展出枝杈,刘二的眼眶被撑得严重变形,整个面部丑陋无比,就如同一堆适于树木生长的泥;而当他走在外面,人们总是像看到怪物一样惊恐地避开他。但是他似乎毫不在意,反而对树苗无比珍惜。我甚至敢打赌那天我看见他在研读植物学,还试着吃各种无害的肥料。我觉得他是疯了。

好在他完整的左眼还可以看到东西,这让他生活得以自理,我们也不用太刻意地去照顾他。除了宿舍偶尔会遭受经过的同学的异样眼光外,渐渐地我们也习惯了刘二这个样子;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们继续每天上课、吃饭、睡觉,只把刘二眼里的柳树当做一种奇异的消遣。我们开玩笑地都叫他“柳二”,他也从不生气,呵呵地笑着。他就这样生活着,没有一丝不妥。一天天过去,他的脖子变得很粗,足以支持住柳树的重量,五官被挤到面部左边很小的一块,为柳树树干留出了充足的生长空间。总而言之他越来越变成一堆柳树生长的沃土了。

过了大约一年的样子,某一天,我早晨起来刷牙看到刘二经过,突然间惊讶地意识到,刘二的柳树竟然长这么大了。他的头被撑得巨大,整个面部几乎都被柳树占据,脖子变得跟身体一样粗,有力地左右扭动。而他的柳树枝叶繁密,甚至不时地吸引小鸟飞来停歇。总而言之,他真是完全的一个树人了。他的生活也完全围绕着这棵树展开,他每天研究着自己的柳树,仿佛其中有无穷的奥秘。显然这种突发的奇异让他产生了研究自己的浓厚兴趣。他难道是想做人类学课题来当本科的毕业论文?或者是想靠这种奇异的“出类拔萃”得到企业的垂青出人头地?天方夜谭嘛,他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显然没有任何意义。我无奈地摇摇头,真是个可怜的人。

然而事情突然不一样了。一天,他突然神秘而激动地叫住我说:“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的天呐……原来是这样的!”

我莫名其妙地挠挠头,不知道他激动的什么。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可以看见东西!”

“当然啊,”我说,“你左眼还是好的嘛,虽然被挤得很小,但总是可以看见东西的。”

“不是左眼!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等着看吧!”他激动得胸口起伏不断,不再说什么,昂起树枝跑走了。

此后相安无事,我过着惬意的大学小日子。然而不久,可怕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那天我在食堂吃饭,舍友惊慌地打手机给我,声音颤抖着说,刘二在洗手间把自己另一只眼睛戳瞎了,他妈的这个疯子,现场跟恐怖片似的。我心里狠狠地一沉,半是惊疑半是害怕地飞快地跑了回去,只见刘二坐在宿舍窗口,把郁郁青青的柳树枝放到窗外,枝条上还带着些许血迹像绽开的花。

我非常心痛,因为就此他彻底的是个瞎子了,唉,天地不仁啊。我满怀悲伤,不出声响地站在后面,不敢刺激他,又想去安慰他一下,进退两难。不料这时候一条柳树枝突然转过来搭到了我肩上。我吓了一大跳,几乎瘫倒在地。

他脸都没转,用兴奋的语调说:“我就觉得身后有动静呢,原来是你。这次你看到了吧!我可以看见你!我发现了我最大的秘密……我眼里的柳树,正如那个医生说的,是跟大脑连接在一起的,这使手术变得异常艰难;但同时,我获得了一种神奇的能力。我想用目光触及什么地方,立刻就可以让柳枝伸展到那里——我猜是通过控制生长素什么的吧,我也不知道。这些可爱的柳枝!它们有这样美的魔力,可以让我看到任何东西,通过它们的触觉。也就是说,触觉跟视觉在我身上完美地结合起来了,柳树枝就像我目光的实体化……对,这些实实在在的、柔韧翠绿的柳枝,就是我的目光。这到底是虚拟跟实在发生了转化呢,还是虚拟本身就是实在,只是缺少一个伟大的接点来触动它?而我,被一片无意飘进的柳絮触动,就唤醒了我身体里这种被压抑已久的天赋。我爱这种天赋。我弄瞎了自己的另一只眼睛,以使自己终于完全不需要像你们那样用虚假得如同不存在的目光去看什么东西了,不用什么光的反射折射凸透镜什么的理论,只需要最原始的触碰,用自然的力量感知,并因此不会被可笑的伪装所欺骗。哦,你可以感受到我的兴奋吗?真是伟大的发现!我真是太幸运了!”

我退后半步,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刘二的疯狂在这一年我们已经有所习惯,但是这一番难以理解的话还是让我颇为惊讶。我虽然完全没有感受到他所说的那种兴奋,但还是明白了一点他的意思。我感觉到在他激动的样子后面有一种隐藏已久的解脱感,就像是……就像是终于离开了什么他割舍不下的,然后眼泪洒了一地,狠狠地踩碎。我突然很是悲哀而嫉妒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对他应该有怎样复杂的情感。而他早已不再顾我,努力把枝条伸向远方以看清对面楼墙上的一块疤痕。

毋庸置疑,他看东西是笨拙而费力的,因为枝条的移动——虽然他的面部肌肉越来越有力使得枝条移动越来越快——但总还是不如目光的移动方便。但是他的确有我们正常人无可比拟的优势。没有人可以试图伪装来欺骗他,因为他不靠视觉去感知东西,他只相信自己沉甸甸的触感。而且在他变成树的人之后,他的睿智也变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就像化身成了无所不在的自然,树枝在你身上轻轻地一碰,你却会因此感受到整个天空向你压下来的压力,一切丑恶在大雨的冲涤下暴露。那一根根无限延展的枝条在他面部肌肉可怕的扭动下,嘲笑着世人的一切。他谁也不相信……他有一段时间变得颓废,大概是他终于发现触觉中感受到的真实的世界比表面的要丑陋很多吧?每个人都对他笑,但是他可以知道笑的背后是嘲讽还是嫉恨还是蔑视。每个人都对他说自己值得绝对信任,但他知道下一秒在他的背后就会有一场背叛。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他跟他女朋友分手了。我似乎之前没有提他还有个女朋友是吧?嗯,他的确有的。是个很漂亮很干净的女生,就我的观察而言甚至不能挑出她什么毛病来。他们非常恩爱和专一,每天会去一起吃饭,回到宿舍也会在网上不停地聊天直到深夜,然后互道晚安带着微笑睡着。就这这么令人羡慕的一对……突然就分手了。我问过他怎么回事,他不说。是那个女生难以忍受他现在这个样子提出分手呢,还是他看出了那个女生什么心思觉得不值得再坚持下去了?我没法猜测。我记得他分手的时候哭了整整一天,去喝得烂醉然后让我们把他费力地抬回来。第二个星期,我就在路上碰见了那个女孩跟另一个男生走在一起,跟与刘二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除了这个男生身上没有柳树。我不忍告诉刘二。真是讽刺。真是悲哀。我终于知道了爱情在现实和真相下竟然脆弱成这样;或者它也并非脆弱反而它本身就是邪恶的?试探、暧昧、热恋,约会、牵手、拥抱,这些美丽的过程和结果,并非是我们想的那么美好,而是像无耻的暴力和欲望,在欺骗的面具下声嘶力竭地大笑。

没人理解他的做法和想法,我们试图与他保持距离,然而生活还是被他的柳枝深深刺入。他把柳树当做眼睛的直接后果是,校园里从此开始了柳枝到处挥舞的日子。他野性而好奇地热切探知周围的一切,仿佛开天辟地的第一个人,对一切的认识都是全新的。校长同情他的遭遇,没有禁止他这样做;可是学生和老师们常常去抱怨,要求把他开除学籍,说最好找个伐木工把那讨厌的柳树锯掉,但校长总是说:“那个眼里长出柳树的学生呐……他不容易啊。”之后便不再理大家了。慢慢地,当学校里的人走在路上突然被一根枝条触及到,没人再感到惊讶了,只会对着枝条笑一笑表示礼貌,或者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他都可以看到的。我敢肯定的是,除了我们之外,他再也没有朋友;甚至老实说,连我也开始对他感到不耐烦了——因为你知道你的伪装不会对他有任何蒙蔽,那是一种多大的恐惧啊。把真实的自己通过触觉展示给别人,就算那人是一颗树,也总是让人感到不安。可同时对他来说,朋友大概也是没有意义的吧,唯一有意义的,只有他和世界。

哦对了,从眼睛里的柳树长大的那时候开始,他就再没有去上过课,因为他要是想要弄明白老师的板书,浓绿的枝条瞬间就把黑板和老师淹没了,况且窗外的小鸟也会飞进来叽叽喳喳不停,让课堂一片混乱;考试更不行了,虽然他不能偷看别人,因为他想看到别人的试卷就势必把枝条伸到别人试卷上;但是一片柳枝围成的小森林在他面前展开,像是高高筑起的围墙,谁能知道他在里面有没有作弊呢?他的饭呢,就靠我们去买回来给他了,因为他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去食堂;还有他根本不能洗澡——作为代替的是定时为柳树喷水以保持清洁;他睡觉的时候,柳枝则静静地垂在地上,偶尔枝叶跳动,代表他又做梦了。

就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收拾行李,对我说,他要出去了。我说好啊,是想去上课呢还是去食堂?他摇头,说他要去旅行。旅行?我惊讶地张大嘴,同时眼前立即浮现出一颗树从疾驰的车厢顶部伸出树冠迎风飘舞的场景。

“对,我要去旅行。”他踌躇满志地说,“整个世界对我都是新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以前的世界已经毁灭了,我在另一个新的世界里,一个柳枝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看,你在你那个世界里,就在我面前站着,而同时在我的世界里也有一个你,我用触觉所看到的你。这多么奇妙。我觉得我会有一次伟大的旅行,发现那些被光学所蒙蔽的东西,重新感知长城或者黄河或者王维的画。就算不能有什么成果,单单为了好奇心也值了。”

“哦,”我挠挠头说,“说真的,这个念头不错,你这么个奇葩是该出去逛逛了,跟我们学着当宅男没什么意思。但是你要想好了,你知道外面的人可能会怎么看你吗?他们可不都是你的兄弟们。而且抱歉的是,”我停顿了一下,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我是不会跟你去的。我还要上课还要考试,不像你,有个干爹似的好心肠的校长撑腰……不过你一定要想自己去的话,我倒可以帮你联系车辆什么的。”

我心口不一,其实是迂回着不想让他去。我自信满满地猜他会很失望我不陪他去,而且我不去的话,实际上他也没法处理旅途中的事情,最终也根本去不了。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眼前的他唯一的表现竟然是非常感激非常高兴,似乎旅行的计划就此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我立刻开始后悔自己自作聪明地就这么答应他给他联系车辆,甚至觉得我有点自作多情,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好像没打算让别人跟着——我下意识地把他当做残疾人认为他需要人照顾,不过他可不这么想。

但是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既然我答应了,还是要帮朋友实现这个梦想。我无奈地开始联系车辆,不几天时间,一切打点就绪,我给他安排的路线上既有自然美景,也有繁华都市,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那个司机带一个树人过去。作为一个朋友我应该算是尽心尽力了。

就这样,我跟刘二分开了。我记得他走的时候送行的人寥寥无几。那是在夏天,很热,太阳很刺眼,等车时刘二很善意地张开柳枝像伞一样替我们遮挡太阳。我们趁这个等车的机会尽量多地深情回忆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当谈及刘二眼睛里飘进柳絮那天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理由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丝毫不管路上行人诧异的目光,一直笑一直笑,直到岔了气还是在无声地张嘴笑着。我在笑声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天漫天飞舞的柳絮,一团团无辜的白色像是命运。

车到了。车门打开,他先费力地把柳枝塞了进去,然后再钻到树枝的空隙里面,感觉无比奇怪。可怜的司机尽管被预先警告,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一分钟之后,他才缓缓恢复常态,示意可以走了。

“我会给你们寄信告诉你们我的经历。”刘二略带悲伤地说,“再见了兄弟们。”

“再见。”我们一起喊。我想起中国古代的折柳送别,又看到车窗里探出的颤动的柳枝,突然想笑。

之后他就消失了;他也没有履行他的承诺给我们写信,就这么蒸发掉了。同学们对此都很高兴,校园又回复了往日的恣意,渐渐地没人再记得他了。后来我倒是偶然通过一家报纸的娱乐版了解到了些许他的情况,那篇报道被歌星影星的出轨绯闻夹在中间,与它们格格不入。看来他果真去了很多地方;报纸上有他的照片,照片上他站在某个城市市中心的雕塑旁,低头沉默着,翠绿的柳枝四处摆动,周围站着一群指指点点的人们;画面最前方是一位娱乐记者正在采访一位大叔对刘二这个奇异的人的的看法,大叔看着镜头,笑容灿烂,仿佛在噬咬一只烂死的狗。我不禁猜测,伫立在那里的刘二到底在想什么;他说他跟我们不一个世界,但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又生活得如何?是否会有这样的尴尬——他所用来凝望世界的目光,是实实在在的,然而他看到的本应该是实体的一切,竟然反过来却是虚空?

不过今天早已没有什么媒体关注这个过时的新闻人物了。我也是闲得无聊,写写他的故事以打发时间。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段落,我忽然无缘由地觉得,现在的他大概已经死了吧,连同他枯朽的目光一起。于是我感到一阵悲哀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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