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邻居们】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七区七号楼是一栋三层、仿照苏联早期建筑形式、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筒子楼。共四个楼门,我家住一号门三层。

楼梯将长长的楼道分为左右两边。每层的公共厕所统一设置在楼梯右侧的第一间。

正对厕所的是305,它的户型为两室带厨房。记忆里305先后住过三户人家。

熊家。

熊爸爸熊妈妈工作都很忙,熊妈妈是医生,经常加班。大熊哥哥和小熊姐姐两个人在家的时间好像很多。熊氏一家人非常友善,大熊哥哥曾经帮着把我家新买的大衣柜从一层搬到三层。小熊姐姐特别会哄我们这些小孩子玩,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游戏机的日子里,她教会我们刻剪纸。至今我家中一本发黄的笔记本里还夹着许多当年我们共同刻下的作品。

母亲曾带我去过一次他们的新家,但是因为大熊小熊都在外地上大学而没有见到。

第二个搬进305的是一个回族家庭。安大夫和他母亲。

安大夫带一副眼镜,微微谢顶,因此把头发梳成背头式样。偶尔会拿一把六弦琴平放在腿上,依照古筝的弹奏方式煞有介事的拨弄出不成调的曲子。

乔迁不久,安大夫迎娶了新媳妇。

办喜事那天,因为家里宾客太多坐不下,临时借我家两间屋做招待用。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两家人便很快熟悉起来。

一日中午,母亲做了一碗红烧肉放在桌上,正巧安大夫来借东西,趁母亲去找东西的档口,安大夫整张脸贴在肉碗上嗅了又嗅。全然不顾坐在一旁的我。虽然小,但我知道回族是不能吃猪肉的,他的举动使我日后对每个声称自己有信仰的人都心存十二分的怀疑。

第三个入住的是带着一个孩子的夫妻俩。丈夫是北京足球队球员,媳妇是北京某袜厂职工,孩子当时太小早已没了印象。自打搬来后与邻居们基本没有往来。只是在我家要搬走的一天中午,女子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他壮实的丈夫跟在后面来到家中,“听说阿姨要搬走了,可是您一直还没穿过我们厂的便宜袜子呢!您挑挑,不贵,真挺便宜的。”听出不是白送,一向精打细算的母亲拘着面子勉强挑了几双,付了钱,送走夫妇俩,关上门:“也不便宜呀!”母亲悻悻的说。

306和307都是只有10平米左右的一间屋,307可能略大一些。

306的老王个儿不高,待人十二分的热情。一次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书包炒栗子,交给我母亲,说是给孩子尝个新鲜。我坐在桌旁挨个剥皮,发现栗子里面都已霉变,一中午时间愣是没找出一个能吃的栗子,弄得两只小手又黑又疼。

老王望子成龙。小王喜好音乐,没事儿常握把小提琴断断续续滋滋啦啦的比划上一阵,老王很欣赏的听着,但总觉美中不足,终于有一天对儿子提了个压抑许久的要求:“孩儿啊,你能不能也拉个整个儿的曲儿?”从此,小王的琴声越来越少。

老王家搬走后,306住进一对夫妻。

丈夫身材粗壮,在中国某住外使馆工作,很长时间也见不到他一面。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上厕所小便时特别慢,往往面对小便池站着,许久都尿不出一滴尿。

而他的太太则瘦的像根筷子,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关上门没有一点声音。

306的隔壁是307的老杨。

老杨,大高个,有四个闺女。老话儿说“家有五女,贼不惦记”,老杨距不被惦记只差一步,可想他家里当时的生活条件。

老杨不知从哪弄了把气枪,没事的时候会嘴里叼着烟,端着枪站在阳台对着楼前几十米高的一座大烟囱射击。老杨的老伴儿过世后,他给女儿们找了个后妈,独自搬了出去,从此便再没见他回来过。

老杨的几个女儿都曾先后下乡插队,探亲返城时会在我家和母亲说说知青的生活,她们从不避讳年幼的我。说起村上的书记干部把下乡女知青骗到大队部脱裤扒袄时恨得咬牙切齿。

大姐三姐和四妹最后终于等到了国家的政策先后返城。大姐回来后嫁人搬了出去。二姐则在陕西插队时觉得回城无望,便与当地人结了婚,本以为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怎奈命运多舛,两个新人在去上海度蜜月时新郎意外死在了异乡。伤心的二姐从此再未回过北京。

307只剩下了三姐和四妹。

306和307共用一个厨房,一开始相安无事。但渐渐的三姐四妹和外交官太太小摩擦不断,起初是隔三差五小吵小闹,直到有一天争吵过程中外交官太太不知哪根筋搭错,阴阳怪气的连说几声:“哦哦,回不来喽!回不来喽!”大战爆发。三姐四妹砸碎了外交官家所有的厨房餐具,打的外交官太太逃回房间关上门大哭,要不是邻居们及时赶到相劝,结局不敢想象。

304的陈家。

陈家有姐弟两人,彬姐姐和杰哥哥。

自从熊哥哥熊姐姐家搬走后,我就常到陈家去玩,两家人因此关系越来越好。

彬姐姐爱打扮,特别爱看大众电影杂志,我第一次见到这本杂志就是在彬姐姐家。彬姐姐的性格有点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于北培和米兰的综合体。当然身边同样少不了大批的追求者。每年暑假,当父母都上班后,她家里就会出现许多年轻人。

陈爸爸陈妈妈自然对这些毛头小子没兴趣,他们一直希望彬姐姐找个好人家。彬姐姐最终如她妈妈所愿嫁了一个高级干部的儿子,只是据说那男的腿部有些残疾。陈妈妈对女儿的婚事在人前一直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斌姐姐如米兰一样从那群年轻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杰哥哥不仅常常和我们在楼下玩,还带我们一起去粮站偷回白薯烤着吃。并在一次我和二层刘同学的争执中把刘同学打了一顿。他似乎是我成长过程中特殊阶段的保护神。

303和302的住户当年过于低调,因此我至今对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印象。

301的刘师傅家。

早年间没有物业服务,一切公共事物都要靠大家,比如打扫厕所。

于是,三层的住户做了一块木牌,像流动红旗般传递,拿到木牌的家庭负责打扫厕所一周,但总有人偷懒,比如刘师傅家。因为大家发现,他家不仅每天不打扫,甚至一周都不扫一次,却总心安理得的把木牌传给下一家。结果,实在看不下去的熊爸爸和我父亲就成了他家的临时代工。

虽然劳动人民出身的刘师傅两口子对清洁厕所没有热情,可他们的宝贝儿子小刘长大后却对厕所很有兴致,不过只对女厕所情有独钟。

终于,小刘在某次偷窥女厕所的时候被人发现,当事人堵着他家大门骂了半天,老刘家高悬免战牌闭门不出。

过了三天,老刘家全无愧色一切照旧。只是自此全体女性如厕时加了一百倍的小心。

最后聊聊二层和一层几个印象深刻的人。

苦命的老王

老王在单位做翻译工作,兢兢业业认真负责。

有一年盛夏,老王所在的科室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被上级领导在大会上点名表扬,老王很激动,那个年代人们对于荣誉是非常看重的。

大会结束的较晚,一散会,老王就骑车往家赶为两个孩子做午饭。满身大汗的骑到家,又担心他那辆二八加重的凤凰牌自行车放在楼下不安全,于是不歇气儿的将车搬上二层。等把饭菜做好端上桌,他自己却一头栽倒在地。

那天中午一号门里家家都听得到一片嘈杂声。几个人用床单兜住老王的身体往楼下运,老王面如死灰,双眼紧闭,我扒着楼梯扶手往下看,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一个行将就死的人。

终于,老王离开了妻子和他的一双儿女。

战友刘同学

整个七号楼有许多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一号门里就有两个。

刘同学,陈同学,罗同学曾和我关系最好,我们还模仿桃园结义拜了把子。不过也许因为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结构,因此我和刘同学经常打架。

记得打的最凶的一次是他将我的鼻子打出血,见到血,他觉得闯了大祸,吓得跑回家,插上门。我追到二层,两脚就把他家的房门踹了个大洞。

刘同学不仅记忆好,而且知行合一。多年后还在偷拔我放在一楼的自行车气门芯,使我上学经常迟到。

刘同学后来学了中医,按岁数现在也应该是著名的老中医了,但愿在多放石膏的方子里能写上几味治病救人的良心药。

老实人王叔。

王叔干瘦,洗衣做饭样样精通。王嫂奇胖,要知道胖子在当年属于稀有品种。王叔王嫂经常吵架。夏夜,家家门窗大敞,因此吵闹声整栋楼都听得到。王叔照例扯着高音儿辩理,但每次都被王嫂:“臭王八蛋臭王八蛋臭王八蛋臭王八蛋......”一分钟不喘气复读机般的回击骂到丢盔卸甲没了声音。第二天,两人又会欢天喜地的一起出门。吵架拌嘴似乎只是他们日常生活必需的全合成润滑剂。

聪明的陈同学。

陈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哥哥是我同学。

我曾捉到过两只青蛙,但并没有活物来喂它们。于是,几个小伙伴一起去为青蛙找食物。陈同学聪明主意多,见马路边雨后的水面上落了不少蚊虫,就找块石头想砸死蚊虫而捕获。水花四溅,陈同学转身躲避。结果脚下一滑,自己直挺挺趴在水洼里。白色的背心裤衩全变成了黑色。我们架着陈同学蹒跚的回到家。

陈妈妈边数落,边拿出一大木盆撂在当街,倒些凉水,三下两下将陈同学扒光。陈同学撅着小鸡鸡,站在水盆里,抽抽搭搭双手不停地抹着眼泪,任由他妈妈往身上撩水。

陈同学的聪明绝非虚言,因为他永远是班上能做出数学老师出的难题的几个人之一。

......

如今,七号楼早已被拆除重建,那一段段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就这样随风飘散。

曾有人问我记录这些鸡零狗碎的市井生活有什么意义,谁会关心他们?

我只想说,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是乏味的。在故事之外人人都会死,并且将很快被人遗忘。而故事里的人,如果幸运,他们会活的很久很久......

毕竟小人物的过往也是历史。这便是我记录它的理由,唯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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