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不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注释

①此词原为唐教坊曲，调名取义简文帝"翻阶蛱蝶恋花情"句。又名《鹊踏枝》、《凤栖梧》等。双调，六十字，仄韵。

②危楼：高楼。

③黯黯：迷蒙不明。

④拟把：打算。疏狂：粗疏狂放，不合时宜。

⑤对酒当歌：语出曹操《短歌行》。当：与"对"意同。

⑥强：勉强。强乐：强颜欢笑。

⑦衣带渐宽：指人逐渐消瘦。语本《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王国维先生作《人间词话》曾言，人生做大事业、大学问有三种境界，第二境即引了柳永这首词中的一句，足见王国维先生对这首词的喜爱。当然，这个引用与原意并不合。

柳永的词，一惯是写相思入了骨的。

久久伫立在高楼之上，面颊上抚过的风和我的心绪一样烦乱。

目力所及，暮云落处也尽是黯然愁绪。草色青青，暮霭氤氲，落日将一抹斜阳泼洒在苍茫草原上，任谁也听不见我的思念啊。

于是借酒消愁，强作欢颜，可这样又能骗过谁呢？

就这样算了吧！

为了你啊，我甘愿被思念噬骨吞肉、心碎成泥，于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烈火般的痴情，还有百转千迥的心事，却在相思达到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扑朔迷离的剪影供人猜测。

柳永这首词是在写女子的心事，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剖白。

有人说柳永写的情词太多了，词中女子名字的数量大概也是词人之冠，如心娘、虫娘、酥娘、秀香、英英、瑶卿、佳娘之类。

也许柳永早就忘了自己爱谁，遇见也只是逢场作戏，一曲新词换千金润笔，欢爱过后留下一榻的涟漪。

柳永早已远去，空留歌妓们对一代词宗的思念。

是这样么？我试着追寻柳永最初的相思。

大概是1001年吧，柳永十五岁，新婚娇妻不过十二三岁，如此美艳，柳永言她：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又如此娇憨：

举措多娇媚。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先睡。

一个少女，初及笄，尚不解风流，洞房花烛夜也还未学会怜惜夫婿，背对着床娇嗔道：“唉呀你先睡吧！”

柳永笔下的小妻子如此明媚可人。

在那时，他不觉她不解温柔，不觉她肆意任性，只目视着她可爱的一面，为其赋词、争其欢心。可性格上的裂痕还在，日子久了也就越发明显，最终在柳永离家时，夫人因思成疾，不治而亡。

这对柳永而言，是一次莫大的打击，相爱容易相处难，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小娇娘，变成怨怼的爱人，事情哪里不对了？悲伤负疚无尽袭来，于是他写：

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柳夫人在最是如花似玉时离开人间，事已至此，求得仙丹妙药又如何？

现在后悔至此，为何不重视当初的美好时光？

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为何不把时间留给爱你的人？

为何留下“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的遗憾？

柳夫人的香消玉殒，还有累年应试的不第之苦，逐渐促成了柳永对待歌妓的心态转变。

柳永长期流连教坊，与歌妓交往频繁，初时大概也有狎戏玩弄的心情，且看他：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我意中的美人啊，她有着轻柔纤细的好腰身，从芳香艳丽的帷帐中醒来，施一点醇如美酒的胭脂颜色，那美好的面颊仿佛是盛开的春日杏花。

不过，久试不中之后，欢场妓家有时就成了柳永的藏心事处，他曾感慨：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歌妓多有伤心事，柳永也有伤情的时候，就格外能理解她们。

用这一生的落魄下酒，双方且谈且欢，柳永赞赏这些女子，也真正的懂这些女子，更同情这些女子。

这赞赏、懂得和同情，何尝不是柳永对自己的自怜？

他笔下的青楼女子心性良好：

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身姿绰约：

风肌清骨，容态尽天真。

多才多艺：

自小能歌舞。

唱出新声群艳伏。

生活不幸：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

却怀着对明天美好的期望：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如果说柳永无情，为何离别时次次回首相看，总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许是离别太苦了，可柳永总要经历，于是他苦叹：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怕了别离，惧了两相厌，于是这一生凡所遇之、知之、爱之的女子，柳永总是以诚相待、以心相邀。

如此一片痴心，不入青史法眼，却在文史上留下了千载不朽的流传。

遇见如此的柳永，这终身，辜负也就辜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