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的守望

一阵来自库上的风拂过了老人的面庞,些许寒意夹杂着少许初冬的气息。凝望库面的雪珍老人随即将脸面缓缓地转了过来,向着堤岸的坡下望去。这几近显露黄土的坡面,只是在坡底还残存着一点枯草。正因显得有点枯黄,却也与这看上去还算辽阔的坡土融为一体。

村子的人已经不在这个时候牧羊了,一是因为时至初冬,这靠近村子水库的堤岸上已经没剩多少可供羊儿食用的草;另一方面,如今的村子也已没有几家有羊了。养羊对现如今的生活已经算是一件多余的事:以前村子家家户户总会养上几头羊儿,待到年关可以卖个好价钱,兴许还可留些作为自家的享用,羊毛还可以剪下来留作他用。一头羊也算是顶得上不少的东西。可如今,生活指望羊儿是一件不可指望的事,除了繁琐,现实价值还来得缓慢,一只羊儿从小养到大颇费周折,人们宁愿等到年关上街买些羊肉过年,也不愿像过往一样牧羊。尽管如此,却依旧会有些老人因沿袭了过往情结而多少养了一两头羊,但凡什么过节探亲之类的出于体面或是长年奔走于外的儿女归来了,这杀鸡宰羊的传统倒也没有完全流失,那难得的沉寂便也在那个时候为羊儿的最末叫声所打破,于她们而言,这是一个难得的幸福时刻。

雪珍老人看着坡下自己的羊儿正在无声的咀嚼着黄草。远远看上去羊儿身上那纯白色的毛,近看上去——因为老人常年没有修剪——显得有点灰暗。那原本比较羸弱的山羊,却因为羊毛隆肿而显得肥壮。这只老山羊陪伴雪珍老人也有些年头了。

老人静静地看着坡下,她看着山羊一边啃食着坡底的荒草,一边沿着水平线向着另一端走去,然后又从另一端边吃边走了回来。就这样往往复复不知道看了多久,当水库对岸披过来的最后一抹日晖掠过山羊的脚下,山羊也发出了一声无力而绵长的叫喊。或许是被着羊儿的叫声惊醒,老人思绪突然一下像是从某个地方回到了现实世界。眼前的黄昏有一点暗淡,老人下意识的转头向四处看了看,她看见了黄昏的村庄,凝了一下神,可又被接下来的一声羊叫给拉了过去。当老人完全看清楚山羊之后,对于之前的凝神便遗忘殆尽。

老人沿着通往坡底的小路,慢慢的向山羊靠近。山羊也莫名的停了下来并抬头像是正在看着向它走来的老人。老人走到插在坡上那拴着山羊脖子的绳钉旁边。她一手撑在自己稍稍弯曲的膝盖上,一手缓缓地向钉子伸去。当老人碰到钉子,握紧之后,左右稍稍晃动了下,便稍稍有些发力。老人感觉钉子有些松动之后,随即一拉便将钉子拔了出来。老人下意识将之前那只撑在膝上的手,慢慢的伸向了背后贴在了命门之上,便徐缓的立直了腰杆子。顷刻站立之后,老人用手轻轻抚揉了下腰腹,便转身牵着手中的绳子,移跺着缓慢的脚步向着村子走去。

老人牵着山羊回到了院子,正在院门的当儿,老人突然感觉手中的绳子过于沉重,转身看见山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人却已经知道这山羊要干嘛了。老人再没有用力拉绳子,静静地站在原地。一会之后,山羊的身后便是一地的乌黑颗粒。老人见此便继续的牵着山羊进了院子。

院子的门是用一个很古老的铁制转轴连接的,曾经也是比较显眼,只是在时间的流逝里被这时间镌刻了棕褐色的锈纹,与靠墙底部的青灰色的砖块相融了。老人牵着山羊走过了右侧邻居的墙壁,在墙尽处的左侧是一个小棚屋,曾经那里是一个牛棚,但因为多年不养牛而闲置了。以前羊儿是放在家中的柴房,但是因为时间长了总会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充满着整个屋子。有一次二女回家探亲,见此便把羊儿放在了牛棚里,说起来也算是庆幸,羊儿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被人偷走,一直闷声不响的呆在这个屋外的牛棚。老人将山羊赶进了牛棚,把系着山羊脖子的绳子的钉子顺手插在了牛棚的墙壁缝里,转身就进了屋。

吃完晚饭的老人,稍稍整理了灶房便开始了她睡前总会做的一件事情——老人走到了正室的案上,案上斜放着老伴已逝多年的黑白照。在正室的屋顶椽子上悬挂着一盏瓦灯,静静散发着苍黄色的灯光,那被夜色融合的椽子已经看不清了,只有当白昼将大门完全敞开着案旁的一切才能够完全地看清楚,可是老人的大门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完全敞开了,她总是半开半合甚或合上。尽管正室点着灯光,这里依旧没有几丝亮色,但是老人每天总会在睡前走到这里静静地看着老伴的照片。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每天固定的那段时间过后,在即将转身进房的时刻,用手从相片的一端轻轻地抚摸般的揉动到另一端,然后就上床。

老人眼睛静静地看着相片,正室的灯光暗淡,唯有几丝不太明亮的灯光漫散在老人的面庞,那深垂的月牙眼袋,自从瞅准了相片的方向便固定在了老人的脸颊上方。老人的眼睛有些往里陷,在这个不太明亮的时刻是看不见的,却因此而显得格外的深邃。

近一个钟头的时间过去了,老人突然间猛地回过神来,做了一个长长的呼吸,便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相片,当老人的手从抚摸相片的另一端离开相框,老人才缓慢的把头转了过来。脚步也开始离开那个她站了近一个钟头的地方。

老人走进了睡房,上床后便静静的躺下了。老人睡房的灯也是一盏瓦灯,当老人拉了下床头连接着瓦灯开关的线,整个睡房也就立马混同了夜的静谧与黑色。眼睛在夜色里便失去了眼睛的效用,但是老人已经不再是用眼睛去看了,因为黑色需要用黑夜独特的眼睛去看。老人把眼睛缓缓地闭上,静静地让自己的耳朵,让自己的整个身体努力地知觉着一种感受,这种感受让她能够如此的平静,平静得感受到了夜一切的宁谧与喧嚣,这种感觉让她不觉的去到一些什么地方,然后自己又回到她所离开的地方。


“日后再说吧!”雪珍的丈夫奉尧回应着雪珍。

“还是早些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雪珍凝望了一下丈夫那有暗淡却也习以为常的表情,额上那深陷的横纹,早已在他苍黄的面孔之上,仿佛被裂开的伤痕。雪珍在沉默片刻之后,将那总在不经意间升至喉咙却也总如此刻般的在沉默中咽回去的一股气,在转身的时刻缓缓地散尽在这有些沉寂的房子里。

雪珍老人随后解衣躺在了床上,侧身不做言语;而奉尧会在睡前吸上一口烟,烟味很浓,在房子悬挂的灯前能够看到几丝悬浮,往往久久不能散去。当那支睡前的香烟吸完之后,奉尧便随手拉了一下灯,整个房子也就如此的暗了下来。

等到了隔天,雪珍和丈夫便早早起床去到了田间。雪珍会将洗好的米放在锅中用盖子盖好,至于接下来,便是女儿自己需要做的事。雪珍的子女有五个,其中除大女儿稍微慵懒一点,其他都很乖巧。每次雪珍分配的事情,他们也都争相去做,有很多时候那样的时刻也会在雪珍心中撩起一丝莫名的欣慰!

也就是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村中的媒婆进到了雪珍家中,家里的山羊咩咩叫个不停。年至十五的大女儿兰芬,已到了谈婚说嫁的时候了,至于媒婆当然也对村子的年轻闺女悉数了然于心中。凡是十五岁一到,她便亲自登门说亲。雪珍对于媒婆的到来并没有什么惊愕,因为这已是村子的习惯了,前些天与村中张嫂聊天便也是说道此事,雪珍对此便默然不答。

像之前那天晚上一样,丈夫奉尧再一次咳嗽得比较厉害,当雪珍想说点什么时,丈夫却又像知道了什么似地,总在那一刻停止了咳嗽,一副什么也没有的模样。然而丈夫患了病的事实在雪珍心中却已是很久之前就伏下的沉重,每一次撕心裂肺般的咳漱,听在雪珍心里就仿佛自己也如此一般的难受。就算在万般不堪忍受的时候说出点什么抱怨的话,却也总是被丈夫推至日后,可是正是那个让雪珍焦灼的日后,令她产生了恐惧。每每当自己想着日后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时候,一股茫然不可知的恐惧便在那一刻侵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恐惧什么,是日后?那日后是什么?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也恰恰正是这个东西让她产生着一股难缠的恐惧!

但雪珍最后还是将话题转向了媒婆的事情,丈夫这样才稍稍回了几句话,那种有些令人窒息的沉寂便也沉寂了下来。大女儿的婚事进展得很顺利,也是一个离家不算太远的地方。雪珍在送嫁的那天并没有像别人母亲送嫁般哭丧个什么难舍,只是在兰芬拥抱之后静静的凝望着兰芬,在她心中兰芬很漂亮。

一桩喜事刚过不久便迎来了一桩丧事,丈夫在隔年开春因突然咳嗽不止,经紧急抢救,已经被判定为癌症晚期,更加延续的三个月痛苦折磨,使得最后还是无力于病痛的魔爪。那个门檐上刚退色的囍字便复贴了一道丧符,而丈夫的黑白照便从那一刻放到了正室的案前,一直到日后!

丈夫逝去后的家中便只剩下几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随着年岁的增长,女儿也都陆续出嫁,家中剩下的是已经不小的儿子,因为不喜于念书,便也一早随乡里去了远方的城市打工。自那以后,家中便只剩下雪珍一人和几只留下来的山羊!

天黑了下来,天又黑了下来……每次的天黑雪珍像是患了什么幻想症似的,每次她在屋子的旁边静静地站着,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些人,那么的熟悉又陌生。每次在自己想要开口问些什么时,那里的一切又都懵然消失,就那样的时候,雪珍会突然感觉到一股沉重感——在胸前,沉沉的,持续了好一会!


屋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夜莺的鸣响。

这是一个夜半时刻,雪珍老人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当她不觉的睁开了眼睛,却才发现原来又同之前一样,她再次梦见了丈夫。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感觉到了冰凉。老人用手触摸着自己的被褥、床榻,她都有冰凉的感觉。老人开始把眼睛调向了窗外,外面一片漆黑,那半开半合的窗户,静静地散射着少许月亮的清辉。突然之间一阵还算冰凉的晚风吹了进来,老人也听见了屋外牛棚的羊儿叫了一声。老人竭力的在用眼睛看着外面,她似乎想看到什么;努力地用耳朵听着外面,仿佛在试图听着什么,直到屋外的夜莺又鸣叫了一声。

老人回过神来,便又静静地安睡了下来。一个莫名的疑问涌上了雪珍老人的心头——我在干什么?为什么当自己醒来时要一直不停地试图看、听?是为了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亦或是只是为了消除什么?恐惧?但是自己恐惧什么?什么都没有!如若没有,那为什么此刻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老人产生了一丝惶恐。

“我在哪里?是梦吗?不会的,这里是我的家,我听到了羊儿的叫声,我在家。”

正当老人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屋外传来了一声响动,老人将视线转向了外面,停驻在一棵略微看得清的黑色树上,枝头传过来吱吱的响声,这让老人迅速的联想到了什么,当老人眼睛注视着那棵树时,随着时间的延长,老人感觉这些树都开始慢慢地向自己凑近了似的。这种亲近却使得老人更加不安,她在想着这是梦,树是不可能动的,可是转眼间便想到我是在家里,我在床上,我不是在做梦。老人将自己缩紧为一团,向着墙角蜷曲一般并且迅速的将眼睛闭上了,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想什么。老人似乎发现,在这漆黑难耐的夜晚醒来,任何想象都会让她进入使她恐惧的梦,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她甚至感觉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也超脱了,却唯独恐惧着漆黑晚上的梦。但每次又偏偏那样的熬过了慢慢的长夜!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老人看着阳光便什么感觉也没有的爬了起来。她做完了一份简易的早餐便将大门敞开着,自己端了一张椅子靠着一扇门静静地凝望着日光的方向,仿佛是在做着祈祷,也仿佛只是那样的守候着这能够让她平静的晨光。直到屋中羊儿开始咩咩的叫个不停,老人便起了身,打开关着羊儿的门,牵着绳子拉着羊,缓慢的向着那不远处的水堤上走去。见了她的人还会莫名的愣上一会儿,看着羊,也会因为这并不陌生,却已经不在亲手拉着的羊绳而似语非言的转身继续着自己的方向而去。

当老人安顿好了羊儿便起身回到了家中,原本端好了碗筷准备去村中人们聚集闲谈的地方,却又莫名的拿着凳子坐在了自家门口。许久之后,眼光开始有些灼热了,老人便起了身,正当准备进屋的当儿,邻家的张婆来了,一看见雪珍老人便有些面带笑容的喊了一声,雪珍老人看着张婆便也知道,或许这沉寂的日子会来一点什么喧嚣。

“雪珍啊,你家二娃子兰玉昨晚来电话了,说是今天带着儿子一道来看你。因为有些晚,量你也睡觉了便没有来的及说,刚想起来便赶来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准备下吧,免得到时心里生紧!”

张婆满脸笑颜。这年头被姑娘看上一回也算是有福气,尤其是那嫁去远方的姑娘。前些天张婆的儿子回到家里,便特地还放了鞭炮,响声振过了雪珍家的院墙。

“嗯,我知道了,感谢还让你亲自过来传话,隔着院墙说一声也不打紧的。”

“那怎么行啊,你那远去的二娃子,都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这不连我都有些激动了,想见见她,不然也不会如此的开心,都不知道她的儿子长成个啥样子,听说还在念书,还是大学勒!”

“好像是听说过,只记得一点儿时的模样。”

“好了,不打搅你了,赶紧忙活下吧!日子吧,总得参和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只要有个盼头就没有什么,怕的只是连个盼头都没有。”说完张婆便转身离去。

老人转身看了一下家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便决定去下离村不远的商店买点什么。刚刚离开村子,便在村口遇到了兰玉,提着满手的东西,听说雪珍要去买菜,便大声叫道“买什么买啊,我来肯定会自己带的,赶紧回去吧!”。站在一旁的兰玉儿子见老人端详了一会便喊了一声“外婆”可能是因其被母亲声音盖过,雪珍老人也没有回应。可是这声‘外婆’却被母亲听到了,便说上了一句“,可能是年龄上来了,耳朵是听说有些背了。”

雪珍并没有为兰玉及其儿子的到来感到什么特别的兴奋,但是脸上确实多了一丝笑容。莫名的在行为之间反倒比往常更加迟钝了些。

“这是你一个人过的日子么?到处烂七八糟的!”兰玉刚一进门便大声叫嚷,进门不久便到处收拾,那些被老人留着却已经在她眼中看着莫名奇妙的东西都被兰玉整顿了,别人也一直都说兰玉是个很勤劳的姑娘。兰玉清理后的家中只剩下几张椅子和一张桌子,以及一点还可以看得上眼的,却也是被兰玉选了又选的,似乎那些家中的东西都合不上眼。可能是因为兰玉只顾忙活儿没有留意雪珍老人的神情,那些被丢弃的东西看在老人眼中产生了如此的焦灼,而兰玉的儿子便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有些痴呆却并不是在思考那些乱七八糟并且陈腐不堪的东西对于老人的价值,而是在为眼前他从未被看过的陈迹感到不可思议。

那天兰玉连同儿子吃完了午饭便闲谈了一会,听说母亲还养着一头羊,却也为此惊讶不已,随后便也说着这年头养只羊烦事,倒不如养些鸡实在,可是雪珍老人就偏偏讨厌鸡,自一个人生活以来便没有再养过鸡了,兰玉便也没有再为此多言。随手掏了几张百元大钞塞给了老人,准备回去。在临走前孙子看着老人喊了一声“外婆”,老人看着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是她们离去的背影。

当他们走后老人呆呆的看着家中,不觉的将兰玉敞开的大门合上了一半。不一会儿自个又走到垃圾堆旁,静静地看上一会儿之后,弯腰拾回了一些她认为不能被遗弃的东西——那个破嘴的茶盅曾经是被兰玉摔坏并且后来一直被用来放茶仔的茶盅。老人一直记得它曾狠狠地因此辱骂过兰玉。老人看着被整理的家中,反倒感觉到了一丝不适,没有多久,那里边仿佛又变成了原来乱七八糟的样子,老人还像往日一样的生活着。


那年的寒冬来的有些猛烈,因为一阵大风,老人家的一面墙摇摇欲坠。这是一个老房子,是从老人嫁于丈夫奉尧时便这般模样的房子,虽然中间被二女婿修正了一下,但终归也是多年前的事情,后来就已经有许多裂缝,毕竟还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便一直没有再提修正的事了。时间过得很快,那墙上的裂缝像是被时间裂开似的,越来越明显,可是如今的儿女都不在身边,有时候说上两句,因为总是被“忙”给推搪了,便使得老人也只口未提。这年的寒风像是在这沉默的缺口上找到了乐趣,将那裂缝撕得更加开,却已经能够看见墙外的瓦屋了,风还得意的呼啸着从裂缝中来回而过。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儿女都听闻此事便赶了过来,也顺道辞个年节。

小儿子革新都已年近三十了,在外混了几年攒了一些存款,在城镇买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日子显得还算安稳。娶亲之后,也刚得了孩子,两岁不到,被妻子整日照顾着。老人看了几回,那个时候也乐呵了下,但因为自家离城镇还是有段路程,自己又总舍不得离家太久,便没有在城镇留下。革新也知道老人不方便只是愤愤的不愿作太多的言语。刚好听说母亲家墙要倒,便迅速赶来,说着最终便将老人还是接到了城镇,顺便与他照顾下自己儿子,也好让妻子有空找些事来做,添些家用钱,城镇的日子并不会给一个来自农村的人太多舒适,什么地方都需要用到钱。

“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老呆在家里。这还算是幸运的,没有被压在墙下,要是真倒下的话,什么都完了。”革新有些气愤的责怨着老人。

“我离开家久了不适应,住不惯城镇。”老人有些怯声的回复着。

“有什么住不惯的?你不就是舍不得家里的那点儿屁事,都像是什么宝贝似地。你说你都一个人,还种什么田地?我们每年给你的钱,再加上厂子里父亲的那笔分账,难道还不够你用吗?”革新与老人大声说着,老人把头扭向了一边,没有再作回应,“算了,也不多说,都这样了,还是去我那里,顺道帮着照料一下你孙子。”

那年年底老人便勉为其难的撂下了家里,随着革新去了城镇。临走前便把羊托给了邻居,本来想带去城镇,却被革新嫌麻烦搁下了,老人舍不得便托给邻家的张婆代为照料。


去到城镇的老人被革新安排到了自己顺道扩建的一个靠在房子旁边的简易屋里,因为极其简易,老人反倒没有了什么其他感觉。几天下来,因为每天都照顾着孙子便有的时候也乐在其中。只是到了一日,刚好儿媳妇下班回来。

“你这是给孩子喝的什么?”儿媳妇有些惊讶的问道。

“糖水,奶粉没有了。”

“糖水?你有没有搞错,给孩子喝糖水!不是跟你说过吗,饿了给他化奶粉啊!你给他喝糖水?要喝出个什么病来,你以为都是你们那时代养孩子啊!更何况奶粉喝完了吗,我前几天都买了几包的,怎么就完了勒?”

“我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

“我就不信,我前几天就买的几包,怎么可能就没了。”说完儿媳妇便进了房间,将抽屉打开,后便喊着老人进房,一边用手指着抽屉里,一边大叫着“完了?这是什么?”长长的抽屉里边躺着几包没有开封的奶粉。

“我看了这个抽屉,可是不知道它们都靠在里边,情急之下,看见没有,就迅速合上了。”

“又是情急之下,你情急之下,就不能冷静点认真一点吗?你也可以打电话我啊,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话!”

正在这个时候革新回家了。

“什么事?”随后儿媳妇便对着革新抱怨个不停。革新看了看老人,也迅速一脸苦涩,见老人将头低的很沉,便也算是忍住了没做责怨的言语,一句“算了,以后注意点,遇到什么不知道,没见人,打打家里的电话问问就行。”

那天晚上当革新与妻子在房里时,老人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随后革新便开了门,随口问了一下什么事,见老人站着没有说话,革新便把头探出了房外,老人磨磨蹭蹭的说了句想回家。开始遭了革新一番气话,但随后革新又和声的与老人说了些什么,似有意劝老人不要与儿媳妇傲气,最后老人便还是沉默着走去了自己的房间。刚走没有几步,老人便隐约听见了来自革新房间的一股听不太清楚却有些吵闹的声音,持续了片刻后便陷入一片沉寂。

几天下来,每当老人与儿媳妇正面对视时老人会莫名的将头微低并且陷入迟钝。在老人的心中会不觉的产生一种恐惧,她因害怕自己再做错了什么而遭来儿媳妇的辱骂,总是小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尤其当此种行为在儿媳妇燕的面前时,无论她是否在看着自己,老人都会感觉她在观察着自己。当燕朝她走过来时,老人便会迅速的停下放慢自己手中的事,如燕要抱下孩子或是亲自要给自己儿子换个什么便会喊上一声,老人听到后会马上快速的把自己孙子递交过去。自己便傻愣愣的站在一旁看着,如同一个生怕被主人责备的仆人,小心的等待着主人的吩咐。那种状态一直被持续到了第二年的开春。

当春节来临的时候,老人的亲戚与燕的亲戚都纷至沓来。如今老人在革新家了,那些亲戚也乐呵了许多,因为他们如今省了许多事,不需要在两边跑了,也因此今年革新家显得格外的热闹。

“我听说您老人家的房子差点倒了?听这消息时,把我吓了一大跳,后来听说革新把你又接了过来,这才放下了心来。来这里不是挺好的嘛?在很早之前还听说你跟燕合不来,这不很好嘛?”

燕的二舅子与老人满脸笑容的说着。老人看见燕的二舅子满脸的笑,便已经有了一点拘谨,当被他如此说来时,便不知如何回答,有些迎合般的也笑了一下。

“来这里其实挺好的,免得一个人还在家里忙活,也挺无聊的,这里顺道还可以照顾下你孙子。老人嘛,享享清福自在啊!”

二舅子说着便将脸调向了燕,随即满脸又说笑了起来。老人便静静地站在一旁,燕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同二舅子侃谈。

“妈——你去帮我把厨房里的鱼糕过下火,端给小舅子吃吧!”燕与老人说着。老人应了一声,准备去厨房。

“哎呀——客气个什么,都自己人还那么见外,不要弄了,我马上要走的。”

“走什么走啊,再忙也要吃口再说啊。”

老人见二舅子没有再说什么,便进了厨房。

“少弄一点,我吃不了多少,吃了饭出来的。”小舅子朝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声。只听到老人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老人便端着一大碗鱼糕肉汤出来了,看着老人细心端着的模样,可能是因为二舅子看见盛得太多,赶忙上去接着:

“我都说了,少弄一点。你看这,自己没有烫着吧?”

“不要紧,多吃点,不赶的。”燕笑着与二舅子说道。

二舅子看着一满碗的鱼糕汤,便准备尝几口,刚一下口,咀嚼了几下,便莫名的停了下来。

“怎么这么淡啊?”二舅子问道。

“淡? ”燕看着二舅子的模样,拿着一旁的小勺子舀了一勺汤。

“你是不是忘了放盐啊?”

“我——”

“我什么我!你自己试一下,总是忘这忘那的,一点小事总弄得乱七八糟的。赶快去加些盐再热一下。”燕对老人大声责骂着。此刻怀中的儿子也突然哭了起来。

“算了算了,一点小事,大过年的,不要生气了。再加点盐吧,我多等一下,不要紧的,只是不用再盛这么满了。”

说着便将碗端起来自己送到了厨房。等老人再次出来之后,二舅子笑着吃了几口便说还赶着有事,推辞回去了。

革新还在外面拜着年,家中只剩下燕与老人,这使得在亲戚离去的时刻显得有点冷清。老人也只是静静地不敢再多做言语,燕也只是在亲戚面前和颜悦色,在老人面前便一脸苦涩,只好把视线调向自己儿子。

那年的元宵节过后,老人再次对革新说着自己想要回去,只是刚好被燕撞上。听着老人说,她便一时火气上来了,顺了一口气话。老人也在那一刻虽没有做什么的争执,却一个人步行回家了,她已经顾不得那道摇摇欲坠的墙了。

革新因为还是很着急,便打电话给四姐兰红,也是遭了兰红一顿指骂,兰红便气急的让丈夫连夜赶了过去把老人接了过来。老人在兰红那里呆了几天也固执着要回家,兰红奈不得老人,虽说很气,但自己也是知道老人的倔强,便叫丈夫陪同去将那道墙做了一个紧急处理,自己去了革新那里乱气一通。这使得兰红同革新发生了许多口角。兰红发了一句狠话“不管她怎么样,她毕竟是你妈,这最后赡养的问题我不想说太多,你自己看着办!不要因为她得了一笔父亲曾经厂子里分下来的赡养费,就做的太过分。”

那天晚上兰红同丈夫一边说着革新以及燕,另外也不停地有些诅咒般的说着老人自己的不是,明明知道墙都裂成那个样子,还固执的往那个如今鸟不生蛋、鼠不完窠的鬼地方去自讨苦吃!更令兰红不解的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三姐兰婷来时,兰红总会有报不完的怨,她有时甚至还责怨自己当初不嫁远一点,这个不近不远的地方让她也受了不少的气。

事情也就那么巧,在不到一个月后,那堵墙自然的倒下了。整个的墙壁也因此而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牵连。所幸的是,老人自己没有出问题,事发当天便去了邻家暂住了一宿,隔天兰红同丈夫以及革新都急忙赶了过来。

站在一起的兰红和丈夫对此一脸的气愤,革新也一脸的焦躁,至于老人便与邻家的张婆站在一起低着头没有说话。那个时候只听见张婆一副惊惊愕鄂的语气说着老人真可怜,幸亏没有出事,那脸上的悲悯显得格外的真切——仿佛她在用自己的心体恤着这显得有些脆弱的老人,毕竟她们也都是上了年龄的人。

当张婆挑出了目前最为关键的问题即现在老人该怎么办的时候,各自都沉默不语了。兰红站在一旁本来是很想说上几句话的,心想着暂时去她那里,但是一旁的丈夫似乎有点在示意什么,便按捺着,也是在等待着此刻更加应该打破沉寂的人开口。

“现在还能怎样?先去我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再说吧,至于这房子,现在也只能这样了。”革新对着兰红开了口。

“我不想去那里,我跟燕合不来。”老人执扭了起来。

“你不去他那里,你还能去哪里?你是打算就一直住在张婆家吗?”兰红有些为老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这也只倒了一面墙,我睡的地方没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还要在这里继续呆着?”张婆有些惊讶的问着。

“你真的是不怕死啊,墙都倒成这样的了还要呆在家里?这里有宝啊,去革新那里,燕难道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兰红的丈夫也按捺不住了。

“要死快点死,我不管了,真想不通你是个什么脑筋。”兰红气得一脸的火。革新则气得把脸调向了另一侧。

“这不行啊,这住人还了得!要是个冷不防的就……人都活了这把年纪了,没有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儿媳有时候是挺难相处的,我看就这样吧——先由兰红把雪珍带回去,其他的事改日再说,至于这房子嘛,暂时就这样放着,等你们商量好了再看怎么弄。先把人管好再说。”张爹看着革新和兰红夫妻也和声的说着。

革新没有说话,脸依然撇在另一侧。兰红尽管还是一脸的火,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至于她丈夫说了一句气话之后便显得还是有些镇静。至于老人,张爹还在语重心长的开导。良久之后,老人也终于没有了之前固执的表情,随着兰红一同过去了。而革新则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转身也回了家。


“现在这事情怎么办?妈就撂在我这儿?”兰红问着丈夫。

“能怎么办?先住着再说呗?”

“你之前对我使眼色是什么意思啊?我本来也是打算先把她接过来的。”

“接过来怎么办,你想过没?”

“我开始是想打电话三姐让三姐夫一起过来,加上你把房子给她改小点,一个人住也好点。”

“她一个人住多久?”

“一个人住多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过她以后怎么办没?”

“什么以后怎么办?这不就在给她弄吗?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点好不好,莫名其妙的。”

“就按你说的,给她把房子建了,再说她一个人住了,那是因为她现在一个人能够照顾自己。你办的是她的现在,那要是到了她照顾不了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家里就只有革新一个男儿,当然是他要处理赡养问题。”

“现在就是问题的关键,赡养问题最终还是要落在革新的身上,她现在要一个人住,就是要脱离革新家才如此,现在如果革新不出面亲自处理这个事情,要是按照她的个性,你以为到了那个时候,问题会只是革新一个人赡养这么简单吗?只要革新不亲自处理这个问题,到时你妈那就不是她愿不愿的问题,那就是没有选择,可是依照你妈现在的情况走下去,那不就是等于要她死吗?”

“按你那样说,问题不就在革新的身上吗?”

“不然你以为怎样?我们现在处理的,就算是帮她把房子修好了,那也只是暂时的问题,而且也会使问题越来越糟,要不你以为叫上三姐夫,修个房子很麻烦吗?”

“那——”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与你妈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这么多次了,每次总是一遇上燕与她说几句就自个要回家。要不是有个家在那里放着,我看她也没有动不动就想着要回家的冲动。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墙也早就该倒了。”

“那到底还是个什么问题啊?这房子该怎么办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就要看你老弟怎么办了,明智一点早点把你老妈接过去,把那老家的房子索性全整了,断了你妈的选择,那她至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那不等于对她囚禁了吗?以我妈那点倔性子,那不得还憋出个什么病来。”

“什么病?总比到时憋死好吧?婆媳不和天经地义的事,总得各自退几步吧?两个人都是的,一个犟,一个杠,说起来中间的也算是为难的。但是农村不就是个样子吗?谁能够有什么好的办法?但是话又说回来,人都这把年纪,本来就是一个人也够孤独的,还要这般折磨,谁能够多说什么?”

“我爸也死得早,都几十年了,她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

“所以才说这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之前还考虑将她送去福利院,看她的情况也不得三两天就往家跑。”

“不行,她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曾经有人还给她推荐过一个老人,可是谁跟她合得来啊,就连我爸——记忆里也时常和她吵闹。”

“但总归她一个人也活到了这把年纪,有时候想想到还总感觉她是个怪人!”

“嗯,尽管看上去她是与燕不和,其实记忆里她就没有跟谁很和过,但她还是一个人走到了现在。有好多时候,我总感觉她不仅仅只是倔强,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呵呵,说不定你老娘还是个圣人勒,你看电视里放的圣人跟你老娘倒还有些脾气相近。”兰红丈夫笑了。

“圣人?你还别说,让她再打扮下,倒还真有点这意思。”

“还打扮,就你妈那样子已经够像了,打扮了反倒不像。如果要打扮你以后倒可以试试,接接你老娘的班。”

……

几天过后革新便亲自来了兰红这边。那天革新还是很和气的希望老人能够去城镇。兰红和丈夫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有些在看着老人将怎么回答,在沉默中踟蹰良久的老人,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话“我想在这里看下我孙子!”。这让兰红和她丈夫都很惊讶,而革新本来想问个清楚,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隔天便把自己儿子带到了这边,自己就回去了。

几天下来,老人陪同着孙子一起,时常脸上绽放着淡淡的微笑。老人一直抱着孙子,那小东西也不知道为啥,每次当老人将他抱起来时,他那小小的脑袋不停地与老人身子凑近,用他那小巧可爱的脑袋在老人的胸前攒动着。在那样的时刻,老人总感觉心比往常跳动得更加明显,那种心跳随同着鲜活的小生命一同向上,也就在那样的时刻。老人展现了兰红眼中一直不知所以然的东西。

几天过后,老人便带着孙子一起去了城镇。

一年过去了,尽管还是听说老人与燕有许多不和的地方,但是至少老人没有再说这什么像要回去的话,亦或是去兰红这里。可是也仅仅一年,那天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老人突然与革新提出了要回去的话。这让革新再一次不解了起来,几番询问下,还以为是又与燕发生了什么争执,可是老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我只想回家,没有与燕吵什么。趁着我现在还能够动,我想自己一个人再动一下,如果确实动不了再说,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抱怨的。你们两口子好好的生活!至于房子,我会通知兰红叫上你三姐和姐夫帮忙把那道墙重建起来就行。”

革新听着老人如此说着,也拿不定主意,打电话给兰红,兰红听后也甚是诧异,经与丈夫商议,不久便打电话三姐了。如老人所言,他们只是将那道倒下的墙给重新用水泥做牢实了,老人随即一个人便再次回到了家中。那个时候老人的儿女便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了。


回到家中的老人又重新操起了往日那点属于她自己的生活琐事。最令她意外的是,那只她曾经托与邻家张婆的羊儿如今还活着,只是显得有些脏,羊毛虽然冗杂了许多,可是明显的消瘦了,于是老人又重新把那只孤独的羊儿牵回了牛棚。

每天早晨老人都会把羊儿牵到村外那片水库的堤岸坡上,傍晚时分又自己去将羊儿牵回。如今那里只有老人一家在牧羊了,辽阔的坡面往往只看到一只远远看上去比较肥胖自在的羊儿在吃草和一位时常莫名站在堤上凝望水库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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