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

周而复始的生活,就仿佛人生的常态。疼吗?疼。当这种疼成了习惯,也就不疼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17年12月22日  星期五    晴

我看到他推门进来。消毒水的味道也一起跟着进来了。他有点拘谨,在门口呆站了一会。我喜欢他的眼睛——明亮;我喜欢他的脸——干净;我喜欢他的手——修长;我喜欢他给我的感觉——温暖。

他将银色手提箱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其中一把手术刀,朝我走来。

他站在我身边,我能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绒毛,细细的,透亮。

“可惜了。”他说。

他轻轻地揭开白色粗布,手微微颤抖。当他看到我赤裸的身体时,喉咙微动,手抖得更厉害了。

房子很冷,我来这儿已经很久很久了。刚来时,我有点难过,我不喜欢这清冷的房间;不喜欢这空荡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我躺在又大又亮的床上,无聊的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细细咀嚼曾经的回忆,从开始到结束,从结束到开始。

送我进来的人长得很胖,脸上的横肉透着病态的红,身上有难闻的汗味和酒味。他骂骂咧咧地打开房间的门,微微用力就将我的身体甩在床上。

他用桌上的粗布盖住我的身体,“妈的,真他妈的晦气。”他嘴里的味道很难闻。蒜味、酒味、各种肉混合的味道让人作呕。他浑浊的眼睛没有光彩,杂乱的头发也散发着臭味。等他肥胖的身体离开这个房间时,我坐了起来。

化妆师将我的身体收拾得很漂亮,缝补的地方甚至打了一个蝴蝶结。那个化妆师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面色苍白,眼睛明亮,带着春天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身体,很认真的缝补我身上每一处细小的破损,一针一针。泪随着她的缝补落在我身上,很轻,没有声音。等一切收拾停当,天都黑了。雪白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很亮。

她摘下口罩,叹了口气,将一个粉色发卡,轻轻放在我头上。

“一路走好。”她轻轻地说,声音很柔,带着一丝宠溺。她轻轻抚摸我的脸,很暖,很软,很舒服。当柔软的手碰触我的身体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拿着化妆包离开了。凄厉痛苦的声音在房间回荡了很久。

他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划开我的身体,从脖子到腹部;从左手到右手;从左腿到右腿。我听到线轻微断裂的声音,很轻。他轻轻按压我的身体,带着怜惜甚至可怜。

我喜欢别人的可怜,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施舍,我近乎病态的喜欢别人的施舍。

没来这个房子之前,或者说很久以前。那时,我的身体还是温的。我坐在这个城市最繁华,人最多的地方。赤裸着身体,不着寸缕。周围人很多,穿着各种衣服,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他们围着我,吹着口哨,声音清脆;他们围着我,一本正经,面色凝重;他们围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终于,穿制服的人出现了,他们长得很帅,一身正气。为首的年轻人脱下他的衣服,将我包住。其他人则忙着疏散人群。年轻人的身体很温暖,仿佛一团火。我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他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你家在哪?”

我贪恋他的味道。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柔软,温暖,带着人间的气息。

“你家在哪?”

我贪恋他的声音。我紧紧贴住他的身体。我想要跟他说话,想要跟他聊关于我的事情。

“我终于找到你了,闺女。”

凄惨的,哭泣的声音恰如其分的出现了。

“这是你闺女?”年轻人轻轻揽着我的肩膀。

“是是是,谢谢,谢谢。她脑袋有问题,趁我不在家跑了出来。我都快急死了,腿差点跑断。”我看到“爸爸”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凌乱,不停地东瞅西看,卑微的膝盖微微弯曲,准备随时跪下。

“你跟我们回去一趟。”

年轻人跟“爸爸”聊了很久。我坐在温暖的房间,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张着贪婪的嘴尽情呼吸。年轻人回来时,身后跟着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的“爸爸”。

“带回去好好照顾!”年轻人面色铁青,“你瞧她都成什么样子了!”

“爸爸”弯着腰,连连点头,“是是是,知道了。”

“爸爸”将我带回家,脸上的笑和卑微都不见了。他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回家的路很长,我们从宽阔的路一直走,一直走到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小巷。“爸爸”在前面走,我被拉着走。小巷很深,很暗,散发着垃圾的臭味。我没有穿鞋子——年轻人给的鞋子,出了门就被“爸爸”夺了去。小巷的路很长,铺满细小的石子,赤脚踩去有点刺痛。黑暗中,我的脚被刺穿了。皮肤撕裂和硬物刺进的声音相互撞击虽痛楚却是无声的。“爸爸”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在后面跌跌撞撞。

“爸爸”终于停下了。他在破旧的门前停住,长舒了口气。这不是熟悉的家,只是一个破旧的院子,散发着岁月的凄凉感。

“进来。”

我站在门口,脚下的痛传遍全身。

“进来。”

我站在门口,脚下的痛传遍全身。我抬起脚,冰凉的月光下,脚背上的硬物散发着冷冷的光。

他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很用力。他抓住我的头发,使劲往下拽。我低着头,躬着身体,随着他的手踉踉跄跄。

“我要你这傻子什么用?当初真是瞎了眼将你捡回来。”他声音沙哑,“你害我丢人现眼,害我丢人现眼。”

“爸爸”放开我,头发却留在他的手上。他嫌弃的甩到一边。“爸爸”开始踢打我的身体。我躺在地上,抱着头,身体蜷成一团。他用力的踢打,一下一下。冰凉的夜,冰凉的光,冰凉的拳打脚踢,一股脑朝我的身体袭来。

等我醒来,“爸爸”不见了。我在破落的院子等了一天又一天。我知道,他在怪我,怪我擅自跑出去,怪我在繁华的地方给他丢了脸。“爸爸”终于将我扔了,不是吗?我躺在破落的院子里,晚上看繁星满天,白天看落叶飞舞。等被人发现时,我早已彻底解脱。解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的身体不痛了,肚子不饿了。我很轻松的站起来,舒展着身体。我看到躺在血泊中的身体,蜷成一团,抱着头。赤裸的脚背上插着玻璃碎片,血早就干了,结着黑色的疤。发现我的人是几个顽皮的孩子。我听到他们在门口欢乐的嬉闹声。他们推搡着打开门。几张稚嫩的脸站在院子里。他们发现躺在地上的我,愣了一下,随即哭喊着跑开了。

手术刀在我身上飞舞,我的身体终于被完全打开了。他轻轻拿出我的心脏——干瘪的有点发黑的心脏。他脸上的微微抽动,额头竟冒出了汗。

“畜生!”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房间回荡了很久。我知道,他在可怜我。我能感受到。我轻轻抱住他的身体,头放在他的背上,感受属于他的温暖。

我记得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却忘记了他的脸。“爸爸”将我带到他跟前。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老板,你看,这怎么样?”“爸爸”弯着腰,声音里带着讨好,带着巴结,带着他特有的卑微。

老板深深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不错,去前台拿钱,人我留下了。”

“爸爸”道了声“好”,离开了。

房间很暖,透着柔柔的光,我赤着脚站在他面前,身上的衣服破了很多洞。

老板将我交给一个漂亮女人。她长得很漂亮,化着精致的妆,隐藏着眼底的疲惫。

漂亮女人将我打扮妥当,又送我进了那个温暖的房间。老板还坐在那里,抽着烟,翘着腿。

我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手足无措。

“来,坐这儿。”老板朝我招手,拍了拍沙发。

我站着,没动。

“来,坐这儿。”老板朝我招手,拍了拍沙发。

我站着,没动。

老板叹了口气,站起来。他个子瘦小,比我矮了一个头。他拉着我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身体,充满怜爱的抚摸。他撕开我的衣服时,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惊恐。他脸上带着细细的汗,微喘。他面无表情的帮我穿上衣服,不停地抽烟。隔了许久,他长叹了一口气,“别担心,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我小时候被人欺负惯了,看到你被人欺负成这样。我心里难受,我心里难受!”他使劲捶打胸口,声音很沉重。我坐在他身边,房间很暖,灯光昏黄。他轻轻碰触我的身体,“疼吗?”

“疼吗?”他拿着我干瘪的心脏轻声问。

疼。我想告诉他,很疼,很疼。那是一种刺心的,难以言状的疼。我是捡来的孩子,遇到“爸爸”前的记忆仿佛被抹掉了。我喜欢“爸爸”,因为他给了我最初的温暖。“爸爸”将坐在路边的我带回家。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暖,“爸爸”穿着白色衬衫,打着领带,胳膊夹着档案袋,头上有微微的汗珠。我坐在路边,穿着厚厚的棉衣。他从我面前经过,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下。隔了一会,他又从我面前经过,却没有停下,只是脚步更慢了。他第三次从我面前经过时,终于停了下来。他蹲下,轻轻抚摸我的脸,“走,我带你回家。”

“爸爸”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大,我的手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他温暖的带着汗水的手掌中。

“爸爸”将我带回家,一开始,他没有打我。他给我换上新买的衣服,他的手在我的身体来回抚摸,很轻,很暖。我有了家,有了温暖,有了他。我在他的房间住下,他让我叫他“爸爸”。我一直没有说话,即使有一肚子的话。

后来,他变了。他开始喝酒,开始打人。打人肯定是一件痛快的事。他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胸口、肚子......所有触手可及的地方都成为他的发泄口。他仿佛不知疲倦的野兽,蹂躏我的身体。天亮了,他起身,将醉态抛之脑后。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拿着手提包,出门前亲吻我的额头,“走了,闺女。”

再后来,他不去上班了。他带着我搬走了。邻里间的流言蜚语将他击垮了。他带着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的手逐渐变冷,直到整个身体也变得冰冷。他开始将我寄放在朋友家,然后半推半就的接过朋友的钱,最后用讨好的声音说一句“辛苦”。

周而复始的生活,就仿佛人生的常态。疼吗?疼。当这种疼成了习惯,也就不疼了。

他放下那干瘪的心脏,慢慢拿出长长的,同样干瘪的肚肠。他很专注,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他小心翻动我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干瘪的心脏、干瘪的胃、干瘪的肠子,还有破裂的肝脏......然后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片,放进袋子里。他不认识我,却对我无比熟悉。

“我收回那句‘可惜了’,幸亏你死了。走好。”

他开始轻轻缝补我的身体,就好像那个漂亮的化妆师。从右腿到左腿;从右手到左手;从腹部到脖子。他的手很暖,是一种能将人灼伤的暖。他的泪落在我身上,晕染了漂亮的化妆师打下的粉底,露出触目惊心的黑紫色。

他针法很好,一进一出,不一会儿,我的身体完整了。心在心的地方;胃在胃的地方;肝在肝的地方;肠在肠的地方......他缝上最后一针,然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看着他将银色的手提箱收拾干净,然后对我的身体深深鞠了一躬,“你......受苦了。”

我站在他面前。他明亮的眼睛蒙了一层雾——很轻。我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温暖的身体。我想留住他。我轻轻朝他走近,将他的手放在胸口。

他终究还是走了,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房间,仿佛从来没有来过。我看看身上漂亮的针脚,继续在清冷的房间来回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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